周天,是何已知接受第二次思想教育的日子。
花间地派出所里的培训教室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全都不约而同阴沉地低着头。
讲台上的民警捧着一本小册子,对着话筒一板一眼地朗读。
何已知坐在靠窗的位置,因为没有空调,窗户都随意地敞开着。花香弥漫在潮湿的温热空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辛辣,刺得鼻子痒痒的。
他翻开雁行送的笔记本,尽管收到这份礼物才几天,但不知不觉已经完全习惯了随身携带纸笔的生活方式,甚至为之前的自己没有这样做感到奇怪。
曾经每每看到什么想记下来,回到家却已经忘记了。就算能回忆起具体的事件,但总是找不到和当时的感受相匹配的词句。有了笔记本,就可以当即拿出来,让情感顺着笔尖自然地流淌到纸上。虽然智能手机也可以记录,但因为过于“智能”,总觉得自己被数据联想操控,反而不能像这样自由。
从正面翻到有字迹的最后一页,上面是昨天训练戈多的笔记。
跨栏本身不难,小狗很快就学会了,但要理解“正跳”和“反跳”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何已知一开始选择的口令是“跳”和“绕”,被雁行提醒发音太相近之后改成了“跳”和“回”。
经过一上午的训练,戈多勉强理解了两个口令的不同,加上手势引导基本可以一下成功,但是多做几次就开始犯迷糊,围着跨栏表演秦王绕柱。
沙哑低沉的声音有些熟悉。
接待员趁着这个机会撂下一句“反正是你自己的事情,超时了自己负责”,把他们俩轰出了派出所。
“你不是有个三轮车吗?”何已知问。
“但是我——”
“你才是想干什么?”何已知无奈,“跑警察局和警察吵架……想被拘留也有更好的办法。”
“所以说那些垃圾桶太大了,我一个人没法搬,你们能不能派辆车去拉,离这就几公里,开车十多分钟就回来了。”
雁行说因为小狗注意力容易分散,这也是训练师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坏了。”
“我只是想请他们派辆车去拉一下那些垃圾桶,我一个人弄不过来。”
民警朗诵完册子,突然就站起来走了。
何已知紧张了一下,以为发生了什么,看其他人纷纷慢悠悠地起身,才知道是结束了。
“那可不是‘请’的语气。”
“不好意思,派出所不负责这种事情。你必须亲自把东西送回来。”
彭某烦躁地用鞋底磨着地面,何已知看到他眼睛下深重的乌青,干枯毛躁的卷发像鸟窝一样耸在头顶,深色的连体工装裤上布满了东一块西一块不同颜色的油彩,数量多到如果不是他露出来的手臂上也有同样的颜色,几乎要让人以为是布料的花纹。
两个人站在派出所门口,彭某也认出了何已知,语气不善地问:“你想干什么?”
“对不起,我两天没睡。”
“我一个人搬不了那些垃圾桶!”
彭某正在气头上,突然被什么人搭了一下肩膀,顿时转头露出“想打架啊?”的表情。
何已知不由地放慢脚步看过去,那天和他打架的偷桶贼彭某正凶狠地对着前台的接待员。
从培训教室出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排成队朝出口走,刚走进大厅,就听见一声咆哮。
“先生,今天是最后一天,你必须在下午4点半以前把所有赃物交回来,否则有可能面对更多罚款,甚至拘留处罚。”
彭某把手指伸进鸟窝中,手指弯曲时关节上粘的颜色块碎裂开,变成一粒一粒的五颜六色的粉末留在头顶。
何已知跟着他走到警局外面,看见那辆写着垃圾回收的三轮车混在一堆东倒西歪的共享单车里,车后斗里倒放着一个绿色的垃圾桶,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站在车旁边。
“链子绞住了啊。”何已知往三轮前一蹲。
“我骑过来它就这样了,所以想找他们借车拉其他的。”
“看上去有点严重。”何已知伸手去扯三轮车的链条,手指立刻被链条油染成黑色,但他并不在意,反而把整个手掌都伸了进去,对站在后轮前的彭某说“让一下”。
彭某震惊地看着他半个人钻到车底,赶紧掏了一根烟出来压惊。
过了一会,何已知总算把卡住的链条解开重新挂好,满头大汗地站了起来。
“修好了?”
“嗯。”何已知想找东西擦一擦手。
彭某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没有饮料吗?”
“有的喝就不错了。”
彭某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着他拧开瓶盖,一口气灌下去半瓶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想做就做了。”何已知把剩的水倒了一点在手上,搓了搓,虽然水很快变得浑浊但是皮肤上凝固的黑色纹丝不动。
彭某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有时间不如去干点有意义的事情。”
“比如?”
“创作啊。”他用沙哑的嗓子说完,自己先“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一边笑一边摆手说,“我开玩笑的,创作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奇怪的艺术生。
何已知试着蹬了蹬踏板:“刚弄上可能会有点卡,但是骑应该没有问题了。”
“得了,放着吧,我一会儿回来。”彭某满不在乎地揉着肚子,“饿死了,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一面馆,在哪边来着……”
“你不接着运了吗?”何已知指着车厢后面的垃圾桶。 “来不及,他们四点半就不收了。还剩四十分钟顶多再跑一趟,根本运不完。”
“一趟运不完吗?”
“装不下,一次只能运一个。”
“摞起来啊。”
“你当我傻?”彭某吐出一口烟,把烟夹在指缝里,跟何已知比划,“摞起来长度不够,躺不进车斗里,只能立着放,还得有人扶着,不然就会倒。而且我跑了几趟,腿早就没力气了。”
他撂下一声“回见”,转身就要走。
何已知叹了口气,把他叫住:“搬一趟搬完吧,你在后面扶着,我帮你骑。”
彭某眉毛拧起来,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你不是看上我了吧?老子只喜欢美女。”
何已知无语一笑,揉了揉修车修得酸痛的肩膀,跨上三轮车座,示意他赶紧上车。
“等会。”彭某在车斗上把烟摁灭,从裤兜里拿出一张面巾纸,把烟头裹进去,像木乃伊一样包好,揣回兜里。接着才动手把垃圾桶搬下来,跨进货车斗:“先说好,这是你自愿的,别指望我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