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游惊醒了。这次是彻彻底底地醒了。
他呼吸急促, 转头四望。房中昏暗寂静,桂凤楼卧在床上熟睡,而他还是狼形, 趴在铺地的竹席上。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心神中忽有灵光闪现,李少游发觉,梦中那邪门的牡丹花精,竟然是他给桂凤楼读的那册话本里的。话本的封皮上, 绘有一翩翩公子,立于盛放牡丹前。李少游先前不懂,读完才知道,画的正是故事里提到的花精,忽男忽女,四处猎艳, 行各种不端之事。
话本中亦有一段, 写到花精夜访, 屋有两人, 是对好友,都为男儿。花精先以女身试探,发现不成, 于是变作了俊俏男子……其后发生的事情,淫乱荒唐得很。
都怪自己没事看什么话本, 李少游心中暗叹, 可不能再乱看了。
他又忍不住,想起梦的最后一幕。他差点儿,就要……身体仿佛又开始发热。
他竟然对桂凤楼动了绮念,意乱情迷间,心里却还惦记着大哥, 陷入万般挣扎。这份挣扎,叫他最终醒了过来。
连梦里都没弄明白的事,李少游也不愿意接着想下去——若他确实动心,他又该如何面对桂凤楼?
窗外蝉声悠长,一片静谧里,李少游忽然听见睡在床上的桂凤楼翻了个身。
他莫名地有些慌乱。
片刻后,那人含着倦意的声音响了起来:“少游,我渴了,劳你倒杯水……”
心头咯噔一下,李少游道:“好。”
桂凤楼还被咒术绑在床上,要他倒水,似乎也属正常。
他变回人身,拎起桌上铜壶倒满了茶盅,捧到床边。
桂凤楼倚在床头,接过了那杯水,眼睛瞧着他,问道:“你怎么脸红了,少游?”
啊,我脸红了吗?他一问,李少游才意识到自己脸颊滚烫,心也跳得很快。
“也许是热的。”李少游回答。
正是盛夏,外界燥热,但房中置了一块寒玉摆件,冷热却很宜人。
李少游话出口,便知道这理由找得不好,但仓促间也想不到别的。果然桂凤楼对他微笑道:“少年人,火气旺盛。”明明桂凤楼并不比他大上几岁。
不动声色地逗弄了一番,桂凤楼静静望着李少游将空杯搁回桌面,又变为了小白狼,趴到竹席上。
他知晓李少游方才做了什么梦——因为就是他的手笔。
其实他没学过多少幻术,但自从柳怀梦将一个梦境交给他,他又多次出入后,于此道便稍稍有了些领悟,应付李少游是足够了。以话本为凭依,造梦也变得更容易。
他是想试探试探李少游的心思,现在有几分清楚了。
李少游说的“守夜”,原来是替李绪守着,将心怀不轨之人都拦在门外——包括夏珏?
必定不是李绪派他来的,李绪可是唯恐亲弟弟与自己走得太近。
是李少游自行突发奇想。
桂凤楼不禁嘴角溢出笑意,少游啊少游,你就不怕贼没防住,把自己也赔上?明日一早你大哥过来“监督”我吃饭,见到你趴在我床边,又不知该如何想了。
天色刚亮,桂凤楼就醒了。李少游也醒了,他把睡乱的头发撸了撸,随手用发带扎起,再重新叠好竹席,收进乾坤袋里。
又要他倒了杯水,桂凤楼啜着茶水问道:“今晚还来吗?”他双眸明亮,李少游也是一身清爽。
“来!”李少游有点怵那个梦,但他不想半途而废。一晚上便灰溜溜地跑了,这算什么话?
“来什么?”忽有人接话,李绪板着脸走了进来。
“大哥……”
“少打搅人养伤。”
“哦,是,大哥。”李少游乖巧地应。
桂凤楼吃着早饭的时候,李绪叫弟弟回去吃饭,将人赶走。待桂凤楼吃完,他拾起餐盘,让下人端了出去。房中只余下他们两个。
“你明日就能下地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李绪问。
“凌虚的伤还要养上一两个月,暂且停下来,等等他吧。”桂凤楼道,“从上次敌袭来看,幽劫背后确实是有人操纵。这段时日,我想与你、还有少游,多多切磋演练,提升彼此修为。”
李绪颔首:“也好。”
“何况还能在你府里混吃混喝。”桂凤楼微笑。
“要留多久都可以,你也是皋狼城的一半主人。”
“谁说只有一半?你说的,你的话管用?”桂凤楼睨他,眸子里含着烟霞般的媚色,“迟早要让皋狼城,冠上我的名字。”
李绪心脏一顿。虽然明知桂凤楼意指上次气他那话,等他不在了去勾引少游……他还是不禁心为之乱。
“我送你的那对玉镯,拿来给我看看。”李绪道。
“哦,你要收回来?”桂凤楼口中问着,还是从乾坤袋里取了出来,交给李绪。
青金质的城主令,与玉色温润的镯子,轻轻相抵,一道流光从城主令灌入玉镯中。
“我把皋狼城权柄分了一半给你,”李绪道,“凭借此镯,城中只要我能做的事,你都能做。”
他递了过来,桂凤楼去接,谁知李绪并未放置在他掌心,而是捉住他手腕,细致地替他戴上。莹白的肌肤,水润的青玉,辉映生光。
“戴上了,就别取下来了。”李绪道。
“你这是强买强卖。”桂凤楼嘴上说着,心里则想,待夏珏回来看到他腕上的这对玉镯,又不知该喝几缸醋了。
“是又如何?”
“不如何。李城主,稍后我要去城中宝库,看看我家财几何。别是你这回改建、维系守城大阵,将灵石储备消耗一空,才找个人帮你顶债……”
“等你能下地了,我就带你去。”
“还有一事,李兄,”桂凤楼说笑完,接着正色道,“我思索了多日,还是要与你商讨。”
桂凤楼将一副长卷轴取出,摊开,是他曾经展示给众人的上清界域图。
图上以墨笔标注了三十年来遭受幽劫的一百多处地方,李绪发现,比起他上次所见,又新添了许多朱砂笔迹。
“我用朱笔圈出的是五年以内遭劫的地方,”桂凤楼道,“如今已然证实幽劫可以人为操纵,但我猜想,这些人起初还无法做到,直到近些年才拥有了这样的能力。这也是为何,幽劫降临得越来越频繁的原因。”
“你看一看朱砂圈起的方位,可有发现什么?”
李绪微皱着眉头,目光专注地看着界域图。良久,他紧抿的唇不知觉地张开,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些地方,隔空呼应,隐隐勾连成一个横跨上清界的大阵?”
“不错,”桂凤楼点头,“这个巨型阵法还只见雏形。但是若放任下去,每年再多出十几场幽劫,或许十年以后,修士们人人都将感受到此阵造成的后果。”
“好有野心的大阵。”李绪道,“仔细观去,将上清界的各处风水灵脉都算计在内——这是直面天道的阵法!布此大阵的人,是想违逆天道么?”
“恐怕是的。布阵者,想借助此阵污染天道,让上清界沦为劫气弥漫的死域。”
“何等疯癫狂妄之人,才能做出这等恶事。”
两人的心头都很沉重。的确是大手笔,最终的目的,也是与整个上清界为敌。
这个人,当然也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会竭尽全力阻止。
李绪忽然叹息了一声。可笑上清界的多数修士,还以为幽劫只会落在凡人头上,自己只消一个遁术便能从黑雨中逃脱——
却不知天道被染上污秽后,所有人都将道途断绝,好一点也将终身不得寸进,差些的便会陷入狂乱疯癫。
眼见他凝重神色,桂凤楼反倒笑了:“没事,还赶得及。上天让我降世,持手中长剑,便是为了阻止这一天。天道他老人家,必定也不甘就此朽烂。”
提到“天道”,他的语气似乎也算不上很恭敬。
“我会助你。”李绪道。
到了傍晚,练了一天刀法的李少游又来了。这头小白狼,近来没事就往别院里跑。
“你不怕被你大哥训话?”桂凤楼问他。
“怕,不过我答应过你要来。”李少游眨眨眼。他终于迟钝地察觉大哥并不喜自己亲近桂凤楼,但少年心性,越是兄长不许,便越管不住自己的脚。
“你倒是说话算话。”桂凤楼笑道,“我正闲得无聊——”
他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叫李少游耳朵竖了起来,心也提了起来。他真的不想再给桂凤楼念那种羞于启齿的话本了。
“你唱支小曲儿给我听吧。”
李少游愣住,随即道:“我、我不会。”
“那弹弹琴、吹吹笙、拉拉胡琴……我不挑,都可以。”
“都不会。”李少游答得干脆。
“哎,你大哥都让你学了些什么呀!”桂凤楼笑着抱怨,“那就退一步,你叫几声狼嗥给我听。”
“我明白了,”李少游眼睛黑白分明地瞧他,“你就是想撺掇我变狼。”
话音未落,他还真的变回了一头皮毛光滑发亮的小白狼。
“嗷——”它仰头而叫。
“好,叫得好,回音悠悠绕梁不绝。”桂凤楼抚掌,又道,“我怀里空空的,缺了点什么,想抱着你的尾巴听。”
“少游……”
他又用上了撒娇的语气。李少游果然拿他没办法,扬起狼尾,将尾巴尖塞给了他。
过了一会儿,桂凤楼摸着狼尾上柔软的绒毛,喃喃道:“皋狼城附近的清源山,盛产紫竹,挺秀坚韧,你可听说过?我曾在市集见到有人售卖这种紫竹,便买了一根。”他闲闲道来,“若是用来炼制法宝,紫竹的等阶不够,我打算——”
李少游明知有坑,每次还是乖乖跳下去:“想用来做什么?”
桂凤楼抚了抚他的尾巴,笑道:“想用来做支笔,狼毫笔,最好是细白毛,还要一头年少的狼,十六七岁就差不离了,再老些狼毛便不够软。”他的手指捉住一缕毛发,好像真的在掂量适合造这支笔的毫毛。
李少游没做声,他直接回头,一口咬在桂凤楼的手上——狼牙尖尖,他咬得却是轻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