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时轶性格虽然与他后来相差无几, 但表露出来却截然不同。
譬如,后来的时轶若是因为什么事生气,只会干脆利落地一剑递过去,让对方尝尝何为直至魂魄的痛楚。
而不是一连三日都端着架子, 一句话都不肯和对方说。
无极最终还是回到了时轶手中。此番他们依旧从人间过, 而整个人间早如他所料, 已沦为炼狱。两人曾三次想在路上歇息,又三次发现村中百户人家已无活口。
可不知为何,这一路下来, 他们却连一只妖魔都未曾见过。
时轶一心只想往流离谷去, 丝毫没有留意到这点。但谢长亭却发现了,有好几次, 他分明已感到危险临近, 可到了近处,却只见到了一堆妖魔尸首的碎块。
就仿佛……他们这一路,有人在护持着一般。
第三日里,他们终于见到了流离谷的影子。
流离谷地处凡间与修真界的交界之处,虽说自古以来居住着的都是散修,在降妖除魔方面只会些三脚猫功夫, 但好歹聊胜于无。
在走近谷口、发觉里面并没有分毫妖魔沾染过的气息过后, 时轶沉了三日的脸色总算好看了几分。
他舒颜,谢长亭多少也松了口气。
也不知此时在现世中过去了多久。萧如珩的法阵撤去之后, 始终没有再起,他不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谢长亭隐隐觉得, 距这段心魔了结已近在咫尺。
这般想着, 他便出着神, 像前两日一般自顾自朝流离谷中走去。
可脚下刚迈出一步, 一阵剑风倏然从他面前凌厉地划了过去。
谢长亭猝然抬眼,却只看见了一点无极的残影。
再一转头,剑身已笔直地没入了石墙之中,上面钉着一只长了三个脑袋的怪鸟,显然是在浩劫中受到影响、异化成了怪物的小妖。
时轶没好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你是不怕死吗?”
谢长亭想了想,发觉他是说对了,自己眼下的确丝毫没有警惕心。因为身在别人的回忆之中,回忆的发展并不会轻易影响到他,他自然也不会因为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妖兽而毙命,只需要专心去想如何将对方带离心魔便可。
于是他实话道:“嗯。”
“……”从时轶的神情来看,他似乎被这一声“嗯”气得不轻。
他愤愤地过去,一把将剑扯了出来,又在原地默了片刻,最终忍无可忍。
“你怎么能这般呢?”他向谢长亭控诉道。
谢长亭忽然间被他矛头所向:“……我怎么了?”
他反思了一下,自己这两日也没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一切皆顺遂对方心意而来。
时轶:“我不开口,你就也一句话也不同我说吗?”
谢长亭:“……?”
他想了想,真心实意地发问:“可你不是要与我‘不相为谋’吗?”
时轶:“…………”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怀疑这个忽然间从天而降的人是老天看他胡作非为太多年,看不过去了,于是专门派了个人来气他。
许久,忍了又忍,神情格外不自在地憋出一句:“那就当我没说过,行了吧?”
谢长亭:“……??”
百年前的流离谷与百年后的景象大有不同。或许是因为妖魔横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没有一家铺子开着,街上冷清非常。
时轶显然已是来过这里许多次。他轻车熟路地穿行其中,最后停在了一座祠堂之前,叩响了紧闭的大门。
不多时,便有人走到了门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谁?”
“是我。”时轶道。
门一下开了,走出一位身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她一见时轶,双眼立时发起亮来:“你怎么来了!”
从外貌上看,时轶的母亲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女子。她将两人迎了进来,又连忙将大门紧紧关上,这才不解地看向谢长亭:“这是……?”
“这是……我师弟。”时轶随便搪塞她道。
谢长亭:“……”
但时夫人显然没有半分怀疑他话中真假,只是抓着他的手,焦急地问东问西。时轶也分外耐心地一一回答,若不是此刻整个祠堂上罩着浅浅一层防护结界,两人只会像是天下任何一对久别重逢的母子一般。
正说着话,祠堂里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谁来了?”
时夫人欢喜道:“你快出来,是小轶回来了,还带了客人呢!”
于是一个男人从院子中转了出来,手中还抱了一摞柴火。他背后还藏了一大一小两个小孩,此刻正偷偷探出头来,怯生生地打量着门口的两人。
见了两人,男人也没说些什么,只是道:“那中午多添两副碗筷。”
他脚边的小男孩眨巴着眼睛道:“爹爹,那中午能烧鸡吗?”
时夫人闻言,笑道:“烧!景浩想吃什么,娘都给你做!”
又对两人道:“小轶,你先带客人去歇着,我去给你们沏茶来。”
她说着,便急匆匆地朝房中去了。妇人的身影一消失在视线中,时轶脸上勉强挂出的笑意便消失不见了。
许久,他开口道:“她什么也不知道。”
“修真界也好,浩劫也好……都一无所知。”
谢长亭:“那她怎会与……”
时轶却是冷笑一声。
“你渡过情劫吗?”他问,“记忆全失,只剩心性。”
谢长亭摇头。
修行时天道降下的劫数有许多种,雷劫仅是其中之一,是最普通的用于考验修士修为的劫数。
但修为越往上,所要渡的劫数就越没有这般简单,大多平静又暗藏杀机,譬如心魔劫、苦海劫,又或者……情劫。
而后他便从时轶口中听说了当年故事。
原来玄鉴真人闻人镜迈入渡劫期前,曾被天道降下情劫,令他记忆全失,托身于一户寻常人家里,并与邻家小妹相爱成婚。
大婚当晚,新人对坐烛台之时,闻人镜望着披着红盖头的妻子,神识中忽然一阵清明。
他记起了自己是谁,又为何会在此处。
他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小郎,他是如今修真界中第一人,正困于情劫之中。
而他新婚的妻子正含羞带怯地坐在他面前。
那夜她等了许久,都未等来那只掀盖头的手。直到睡着又惊醒、盖头滑落在地,她才终于看见,原来对面已是空空如也。
闻人镜丢下已有身孕的新婚妻子,一走了之。他情劫已破,道心不移,修为跨入渡劫,高坐仙盟盟主之位,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后来他向他那刚过门的妻子送去一封书信,附上凡间家财万贯,信中向她如实道明事情原委,说此乃天意,自己也无能为力。
许久后,她伤心欲绝,回信一封:天意固凉薄,人情为何亦无冷暖之分?
闻人镜收信后,回道:天地本无心。人若无心,便与天地心合。
“好一个人若无心。”说到这里,时轶脸上讥讽之色已全然难掩。
他转身向祠堂中走去。谢长亭跟在他身后,听他继续道:“不过如今十六年已过,我母亲已另嫁他人,有了一对儿女——你也不要再向她提起当年旧事,恐怕连她自己都早早忘了。”
说完这句之后,时轶便跨入祠堂正门,没有再开口。
过了许久,谢长亭才隐隐约约听出了一点他的言外之意:母亲如今另嫁他人,父亲又向来大义无心。
——到头来,被留下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跟着对方跨入祠堂,这才发现这里是一处神祠。
如今人间动荡,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神仙,祈求他们能庇佑自己。一家人直接搬进祠堂里来住也丝毫不奇怪。
只是……
谢长亭抬起眼来,看向神台上的神像。
其上雕刻着一位鹤发童颜、气度非凡的老者,一手持剑,眉目悲悯。
——正是他当年在无名境幻境中见过的“宗主”!
谢长亭心下惊讶,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示。
当时他完全没有想到对面便是玄鉴真人。毕竟修真界中,但凡是一副垂垂老矣之态的人,都会被默认是将死之人。
而修为踏入大乘以上者,都可轻松葆以青春,除非是对方有意而为之,偏要以苍老面目示人。
他凝视着神像上的玄鉴真人。许久,开口道:“你母亲她……当真已忘了吗?”
“不然呢?”时轶反问。
他目光顺着谢长亭的,落在神像上,顿时面露嫌恶之情:“你以为她在家中立他神像,是对当年念念不忘?”
谢长亭想,不然呢?
“你想错了。”时轶道,“若是她尚对他存爱存恨,又怎会允许他还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谢长亭半知半解地应了一声。他目光从神像上移开,又顺着神像持剑的手向下,忽然发觉,这只手上正有水朝下滴着。
再顺着水滴往下看去……谢长亭整个人呆立在了原地。
这一回,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无法再控制住面上神情。
时轶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或许是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之大的神情变化,他不解地看向正有水滴不断落在其上的青绿色长剑:“这个怎么了?”
“我母亲年少时,家中曾为军中权贵铸剑,后来成婚,她便没有再铸过了。”他解释道,“这是她铸的最后一把,名字……好像是叫什么‘若水’吧?”
“铸时不太成功,剑中有几道裂痕。我说我得了空后便替她重铸,她总不情愿,非说什么‘滴滴水’就好了,便将此剑放在这晦气神像下,日复一日……你怎么了?”
谢长亭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他着魔一般,缓缓在青绿色的长剑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刻,他的心情,就好似有什么宝物失而复得。
谢长亭颤抖着指尖,想碰碰它的剑身。
自己已经有多久没见过它了?
从它断成两截……似乎已过去了太久太久。
本命剑与主人向来心意相通。
想必它当初也是痛极,才会因此生生折作两截。
可等凑得近了,谢长亭才看清,此时的若水剑身上的确如时轶所说,有数道裂痕。那些水滴正顺着它们渗入剑身之中。
而后来,他第一次见若水时,上面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你在做什么?”时轶站在一旁,全然无法理解他此时的举动,“你小心点,这把剑伤人……”
他话音刚落,谶言一般,谢长亭忽然喉头一疼。
动作僵住。谢长亭指尖停在离剑身几寸远的地方,不解摸上自己脖颈。
他垂下眼来,在自己手上看到了一片鲜红。
谢长亭自然知道若水伤人的事。
可若水又怎会伤他呢?
而他甚至还没有碰到它剑身分毫。
时轶见状,眉头一皱,一下便将谢长亭拉了起来:“你——我都说了,让你不要碰它了!”
他说着,置气一般,又一脚将若水从神像手下踹开了:“你这臭剑!滚开!”
“你别……”
谢长亭刚要阻止他,手上又忽然一疼。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衣衫被一道无形的剑意划开,鲜血顷刻从伤处落了出来。
接着,手上、身上,居然接连出现了四道伤口。
时轶一下怔在了原地。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谢长亭?你怎么了?”
谢长亭却是咬了咬牙,回过神来。
自己以灵识状态,在他人内识海中的回忆里受伤,必不可能是因为识海中物事。
——而是现世中出了变故!
此刻,秘境之中,恐怕正有人以剑伤他!
谢长亭顿时倍感不妙。莫非是从萧如珩法阵断开的那时就已出了变故?是有人来了?旋尘?
萧如珩为何没能阻止他?
可眼下自己正被困在这片识海之中,除非心魔解开,他根本无法从中脱身。
思绪纷乱间,他身上的伤处已愈来愈多。而时轶全然不知此刻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像是慌了神,急忙翻出丹药往谢长亭口中塞去,却又丝毫不见效。
回忆中的丹药又怎能治好现世中的伤呢。
“谢长亭?谢长亭!”他抓着谢长亭肩膀,“你怎么了?”
“无事……”谢长亭摇了摇头,下一刻,手上又是一痛。
“你管这叫没有事?!”时轶彻底手足无措起来,慌乱间,竟然以手去捂他身上的伤口,“你别这样,你说你怎么了啊?别这样……”
鲜血自谢长亭指尖滴下,落在地上。
此时此刻,香炉中燃着的所有香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并熄灭了。
两人一齐回过头去。
时轶咬牙道:“这到底是——”
他的话音生生顿住。
谢长亭忍着身上深深浅浅伤口中传来的痛楚,抬起眼来。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落在地上的鲜血,并没有顺着地势朝低处流去,反倒是朝着神台上蜿蜒爬去。
下一刻……两人都亲眼看见,这石制的神像,忽然动了。
石制的玄鉴真人身形挪动,持剑的那只手缓缓抬起。
在台下人震愕的目光中,石剑上泛起耀目的光芒来。接着,它形状变换,变作了一样似剑非剑,似骨非骨的东西。
有火焰自其上缓缓燃起,却非橙或红的寻常颜色,而是泛着一点淡淡的、柔和的蓝。
火焰燃起的那一刻,谢长亭忽然觉得,自己周身的所有痛楚,全都消失不见了。
时轶的警告在他耳畔响起:“为何会有妖骨在此处?你别碰——”
可他仍然朝它伸出手去。
这一回,与他当初在幻境中的感觉全然不同。
就如同看见若水一般。从方才看见它的第一眼起,谢长亭就觉得,这是自己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请说:谢谢旋尘(。)
是的,我们长亭是毛茸茸,不给摸的那种
——
“天地本无心”句出自《参同契》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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