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诚久将房车停在一片较为平坦的草甸上,郊区的风清凉舒适。他干脆关掉空调,罩上蚊帐,躺在房车后备箱撑开的双人床上,搂住妻子的肩膀观赏星空。
俩男孩躺在另一辆房车后备箱,明月锋双手交叠,垫在脑后,说:“真好看啊,城里只能看见月亮,看不见银河。”
或明或暗宛如萤火辉光的星星,汇聚成璀璨浩瀚的银河,一弧黄澄澄的月牙像个装饰品悬挂当空。明月锋抬手指向月亮,说:“这个月牙要是胖一点,像不像你的抱枕?”
“嗯。”印寒说,“那个抱枕该换了。”月牙抱枕是他上小学一年级,印诚久出差给他带回来的,如今他十七岁,抱枕陪伴他十一年,合该退休。
“回去我送你个抱枕。”明月锋说。
“也要月亮的。”印寒说。
“行行行。”明月锋点头,不知道这小子对月亮有什么执念,一个月牙抱枕从小抱到大,换个抱枕还要月亮的。
从野三坡刚回北京,明月锋直奔杂货铺,买了两个抱枕,一个嫩黄胖月牙,一个圆滚金元宝。月牙送给印寒,金元宝留在自己床头。
暑假只放一周,作业不多,七张卷子,一天一张。明月锋懒得做,就和印寒商量,两人岔着写,一人写三张卷子,然后交换抄。最后两天把卷子赶完,囫囵交给课代表,趴在桌子上补觉。
“啊——”王石磊打个哈欠,栽倒在书堆里,“好想放假。”
班里没人理他,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地休息。
高三课程除了上下午各四节课,还加了晚自习,双休改成单休,每天九点下课。明月锋书包里惯例装着各种各样的零食,供印寒填肚子,也会在晚自习分给别的同学。
通常明月锋分享零食的时候,印寒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明月锋,有吃的吗?”王石磊伸手,“我饿死了。”
最后一节自习课,是学生们最饿的时间段,明月锋掏出一把奶糖递给王石磊,问:“你作业写多少了?”
“语文还差作文,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不会。”王石磊接过奶糖,撕开包装纸,贪心地问,“有顶饿的吗,糖吃起来没感觉。”
“没别的了。”明月锋说。
“你不会自己带吃的吗。”印寒冷睨王石磊一眼。
王石磊喏喏:“我明天带。”
明月锋塞给印寒一个玉米肠,哄着他消消火气,说:“王石磊的家长管得严,不给他买零食。”
“没事,我有零花钱。”王石磊自己也觉得丢脸,他说,“你想吃什么,我明天买。”
“买你自己想吃的就行了。”印寒说,他性格冷淡,但不挑食,凡是明月锋给的,他都能吃下去。
前提是明月锋给的。
“买点玉米肠、卤蛋和毛毛虫面包。”明月锋凭借多年投喂印寒的经验,提出几个选项,“顶饿。”
“好。”王石磊说。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明月锋和印寒并肩向校门口走去。
晚上九点,夜幕黑沉,道路两边路灯昏黄,许多小轿车停在路边接送学生。两人住得近,无需家长接送,明月锋抻了下肩膀,关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垂下头,抱怨道:“这一天天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高考完就好了。”印寒说。
“还有一年呢。”明月锋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明年六月考试,今天是七月十二号,还有……十一个月,天呐。”这才开学第一天,他就不想干了。
印寒摸摸明月锋的头发,手心像掠过一把刷子,又硬又扎。他不知道怎么安抚沮丧的小伙伴,摸摸头发捏捏耳朵掐一下脸颊,明月锋不由得笑起来:“干嘛,逗狗呢。”一句话降低了自己的社会地位,明月锋又懊悔得想要收回。
印寒扬起唇角:“嗯。”
“嗯个头。”明月锋反驳,路过街角的酸奶店,店铺已经打烊,明月锋再次叹气:“唉,以后放学都喝不到酸奶了。”他心情低落,看什么都难受,拖着脚步到楼下,仰头瞧一眼雾蒙蒙的天空,心想前两天还在野三坡吹风赏月,现在落得个早出晚归见不着太阳的境地,真是天堂地狱一线间。
高三生活无聊透顶,写题、背书、考试,循环往复,宛如死水一般。炽热的夏天过去,秋天一闪而逝,转眼寒风凛冽,大雪纷飞。明月锋戴上手套和围巾,背起沉重的书包,和印寒一道向学校走去。
“等我高考完,先玩一个月,什么都不想。”明月锋苦兮兮地给自己画饼,“我要吃擂椒皮蛋小炒肉,胡辣羊蹄大盘鸡,再加一大碗蜜瓜酸奶。”
印寒看他比比划划,小伙伴浓密的睫毛因哈气预冷挂上寒霜、略微垂坠睁不开眼的模样,忍不住伸手,用指尖替他抹去银白色的霜雾,带起眼尾一抹红色。
明月锋顺嘴道一句谢,看着十字路口对面越来越近的校门,认命地深深叹气,浑身上下透露着不情愿。
“过完年就剩四个月。”印寒说,“坚持一下。”
“哦对,还有谈恋爱。”明月锋说,他握紧拳头,“我高考完一定要再谈一次恋爱!”
印寒揣进口袋的手握成拳头,问:“为什么要谈恋爱?”
“不然多无聊啊,没作业,也没别的事做。”明月锋嘀嘀咕咕,“我看电视里谈恋爱要死要活的,怎么我谈起来贼没意思,真奇怪。”
“可能是没找到对的人谈。”印寒暗示。
“全国十三亿人,我要找到那十三亿分之一,有这运气我能中多少次五百万了。”明月锋说,他一把搂住印寒的脖子,“大不了我跟你过一辈子呗。”
印寒说:“好。”
“喂,别开玩笑啦,万一你比我结婚早呢。”明月锋说,“等你结婚我给你包个大红包。”说到这里,明月锋心里打个突,仿佛晴空炸了声响雷,抑或平地崴脚,总归是不大舒服。
“不会的。”印寒没头没脑地说。
踏进校门,又是新的一天。明月锋瞥见坐在教学楼台阶上的女生,下意识皱眉,扯了一把印寒,说:“汪晨莉。”
印寒不想避开汪晨莉,挺直腰杆迈上台阶,侧过身子隔开汪晨莉投向明月锋的目光。印寒常年练搏击,对目光中的恶意非常敏感,他偏头,直直与汪晨莉对视:“你想做什么?”
“看看不行吗?”汪晨莉咧嘴微笑,那张涂抹鲜红唇膏的大嘴像恐怖电影中的拙劣道具,粗糙但引人心悸。
明月锋快走几步,离开汪晨莉的视线范围,他抖了抖肩膀,说:“真恶心。”
汪晨莉彻底记恨上明月锋,她认定笑容阳光的校草是个糟蹋真心的骗子,当初有多喜欢,现下就有多痛恨。丝丝缕缕的痛楚经因青春期躁动多变的情绪放大,让汪晨莉认为明月锋是她今生的死敌、仇人,必将不死不休。
汪晨莉是个明显缺爱的女孩,父母常年外地奔波,遇事则用钱解决,钱能买来喜爱和追捧,却买不来心上人的一瞥。汪晨莉神经质地抠手,指甲下方的死皮尽数撕开,露出一块块血红的肉和痂,手臂上的皮肤用美工刀断断续续刻出一个弯月的图案。
明月锋凑近印寒耳边,小声说:“她看我的眼神有点恐怖。”
“我会保护你。”印寒说。
“我才不怕她。”明月锋说完,抬手抚平后脖颈立起的汗毛。
两人路过走廊敞开的窗户,一阵寒风吹过,明月锋打个哆嗦,连忙拐进热腾腾的班级,甩掉脑海中笑容诡异的女生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