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几个冬至>第05章 旺角

  周三体育课,班上不出意外一大半人都留在班上学习,一小半去体育馆里活动。体育老师虽然有心想让大家放松放松,但想学也拦不住,于是也就是闲闲地在场馆里逛,监护仍然下来的同学。

  江祺和傅可砚如往常一样找到他们的小角落坐下,一人捧着一本和高考八竿子打不着的书看,两人中间放着一个小音箱。

  体育馆后面延伸出去了一小栋废弃的部分,连带着外面的一小块花草树木都没什么人打理。天气还没那么冷的时候,两个人就会坐在外面的树下。

  一开始当然没有这么和谐。开学后的第一节体育课上,江祺照常来到他的专属角落准备靠着树坐下,却发现傅可砚已经在这里。两人虽然已经当了几天同桌,但没说过几句话,于是开始不留情面地争执先后。

  傅可砚冷笑:“这是我第五年高中,你说谁先来的?”

  江祺气得跳脚,说:“那我之前怎么没看见过你!”

  “天啊,你这个脑子怎么去高考?”傅可砚翻了个白眼,“我们之前都没在一个班,体育课没撞到一起上啊。”

  于是江祺才发现自己确实听起来智商下降,冷静下来问她那怎么办,他是不会走的。傅可砚比他还坚定,两个人一步都不退,于是只好在这片小角落和平共处。

  毕竟多了一个人,傅可砚犹豫了一下,问他能不能放音乐,还没等江祺回复又快速补充:“我之前自己在这的时候都是外放的,音量完美控制在我能听到又不会引人过来的程度,这边的树其实也蛮隔音。”

  江祺不是那种会被音乐打扰的人,也就让她按着自己的习惯用那个丑丑的闹钟样式的蓝牙音箱放歌。

  听了一会儿,发现是他听不懂的语言后,江祺忘记“互不干扰”原则开口问:“完全听不懂哎,是粤语吗?”

  傅可砚点头,说:“我妈妈是香港来的。”

  “噢,所以你才用繁体写名字。那你为什么来槐城上学啊?香港不好吗?”

  “很好啊,虽然我也没有在香港长住过,来之前主要住在广州。我爸想回来照顾我奶奶,我初中的时候就从广州过来了,但也时不时回香港看婆婆。”傅可砚的语气有点遗憾。

  “这样。其实我本来这个暑假要去香港玩的,可惜我哥工作有新安排,没去成,我哥特别想去维多利亚港看看。”江祺把书放下,表情柔和了一些,“希望这次考完的假期能去成。”

  “好游客的目的地,那你们记得去尖沙咀那边看哦,夜景会好一点,过去可以顺路吃下棋哥烧鹅。想看夜景去太平山顶也可以,坐缆车上去吧。庙街别去了,骗你们这种内地人的。”傅可砚提到香港腔调就不太一样,声线都有要讲粤语的蠢蠢欲动。

  她听了几秒正在放的歌,指了指音箱,又笑着说:“对哦,去旺角食点也可以。哎呀,反正你到时记得问我!”

  江祺点头应下,但不知道尖沙咀是哪几个字,还问她。傅可砚比划了一下,又很遗憾地说:“所以你一点都不会听或讲粤语?”

  “当然啊,我又没有去过广东或者香港,你在槐城问十个应该十个都不会吧?”江祺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对。

  “这可不一定,”傅可砚脸上浮现一种近似得意的表情,“我喜欢的人就听得懂,虽然他不太会说。”

  江祺挑起半边眉毛:“槐城土生土长的?那还挺奇怪。”

  “不会说话就闭嘴,这叫天赋异禀。”傅可砚曲起双腿,把脸埋在膝盖间,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就是为了他才复读的,想和他考上一所学校。”

  “……还复读两年,你够爱的。”江祺通常并不八卦,但今天竟然有点好奇:“所以你们是在一起了吗?”

  傅可砚撇了撇嘴角:“没啊。我单方面喜欢人家,你不可以笑话我啊。你呢,为什么复读?我听别的同学讨论你说你的分数也能上个985。”

  “我想和我哥考一所学校。”

  “你够疯的,”傅可砚学他说话,“我还以为是什么爱到惊天地泣鬼神能考985也要复读的故事。”

  傅可砚不知道其实自己某种程度上猜中谜底,江祺听完之后自顾自笑了半天。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说自己真的有这么爱他哥,但忍住了。

  江祺突然觉得可惜, 原来这种爱永远都没办法像傅可砚这样轻松地和朋友分享。

  “你还说我,你单方面喜欢一个人还来复读两年,怎么这么想不开?人家知道吗?”

  傅可砚沉默了半分钟才说:“不吧。他应该以为我喜欢女生。”

  江祺闻言愣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只好开了个玩笑:“原来你不喜欢女生啊?”

  这个玩笑不算没头没尾,因为江祺确实听到过一些人暗中议论她。

  傅可砚头发堪堪过耳,因为有点自然卷所以总是翘起一些,五官不属于精致小巧风格,而是眉眼更舒展的类型,整张脸俊气大于漂亮。现在也不像以前那么保守,和大部分人不一样的气质总会引人猜测取向。

  “反正我现在喜欢的人是男生,”傅可砚也知道她经常被议论性取向的事情,很无奈地笑了一下,“你不懂啦,我不需要他知道,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情。”

  傅可砚没有再多说,对于只认识了三四天的人来说,这些话已经说得过多了。

  之后的每一节体育课,他们都在这片角落里相安无事地共存。两个人都不问对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也不问为什么别人争分夺秒做题时对方偏要来这里浪费一节课的时间。

  除了某一天江祺要求那个小音箱里的歌单划出一部分给他,一半放傅可砚爱听的,一半放江祺爱听的。虽然江祺听的风格和她大相径庭,但她依然很爽快地答应,只说每节课先放她的歌单再放江祺的。

  今天也一样,傅可砚先掏出手机点了点,说:“刚过完冬至,适合听这个。”随后又停顿几秒,不好意思地放低声音:“他喜欢这首歌,冬至也会让我想起他。”

  外面的雪在上课之前就下起来了,江祺往外看了一眼,因为冬至这两个字选择把书倒扣在膝上,闭着眼听。由于是粤语,他一句话都没听懂,但他总觉得风格有一点耳熟。

  “谁作的曲?”

  “算你有点眼光……耳光,哎呀,耳力——是伍佰。”

  他又在副歌部分开口问:“这句在唱什么?”

  “情人为什么给我吉普赛的心。”傅可砚先用粤语念了一遍,再用普通话念就听得出咬字间的港味。

  江祺以为是什么他不懂的粤语文化:“为什么是吉普赛的心?”

  “你去问林夕,”傅可砚嫌他吵,把曲子重头再放了一遍,“是因为心很动荡不安吧,像吉普赛人一样只能流浪的心。”

  傅可砚摇摇头:“你是不是没有喜欢的人啊小江同学,这种歌词解释出来就不够浪漫了,你有喜欢的人就知道了。”

  “我有。”江祺说完觉得自己脑子可能抽了,但很莫名其妙地,他觉得自己想说,于是又重复一遍:“我有。”

  傅可砚很稀奇,问他:“什么样的人啊?”

  江祺想说是他亲哥,想说他哥有多好,最后只是滚落一句:“以后有机会可以带他见你。”

  “关系进展这么亲密啦?”傅可砚笑得促狭,“那怎么办,我喜欢的还没办法带给你看,可惜了,你会不会以为是我白日梦幻想出来的?”

  “按照你的性格确实不是不可能。”

  “神经,”傅可砚习惯性白他一眼,“你知道吗,其实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他的。”

  “准确地来说,那棵树下。”傅可砚指了指外面。

  傅可砚讲了一个在江祺看来的确如同白日梦一样的故事。

  高一时的傅可砚刚来槐城两年,初中的她就没什么朋友,升高中之后也依然独来独往。

  体育课通常分成不同选修小组,老师带着示范一下就让同学分组互相监督自由练习。傅可砚没人组队,也不想练习,就往看起来最不容易有人的角落乱窜,直到发现体育馆主楼向外的部分有一小片树林,而连通的门只是看上去挂了大锁,很轻松就能弄开。

  傅可砚以为自己找到了什么秘密基地,开心地走出去,却发现几步之外已经有人在那里,穿和别人一样的校服,在夏末的阳光下却让人移不开眼。

  那一秒她莫名心跳如鼓,本来想立刻转身,对方却抬起头,眼神称得上温柔:“原来还有人能找到这里。”

  傅可砚因为这句话留下来。

  那个人有一只小小的音箱,长得像闹钟,可以插储存卡,他说平常可以当时钟放在床头,这种时候就拿出来放卡里的歌,因为他喜欢同时听到自然的声音,而这个角落足够偏僻,即使外放,只要不特别大声都不会引人过来。

  傅可砚就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听,发现从第一首的张国荣到后面全是粤语,大部分都是这个八九十年代到世纪初的歌。她很雀跃地感叹:“而家已经好少人听佢地嘅歌。”又意识到自己莽撞,才问:“你会说粤语吗?”

  对方语气很遗憾:“基本上能听懂,但不会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傅可砚也很遗憾:“我妈妈是香港人,所以我会说,刚刚还在想是不是可以同你讲粤语了。”

  “你可以说,只是我回不了你。”他微笑起来,偏过头问她:“所以香港是什么样的?

  于是傅可砚就和他谈论擦过北回归线的这座小岛,谈论另一种对方不会说的语言,谈论对方并不熟悉的亚热带植物。

  她本来还担心自己因为没人能讲,一下子说这么多会让人烦,但对方的目光总是很专注,表现出很明显的兴趣和热情,所以傅可砚就放心地在每一次会面里讲下去。

  “我还是好不习惯这里,在广州的时候我还可以讲粤语,在这里我要说你们那种普通话。”

  “什么是我们这种?”

  “我初二刚过来的时候,因为把运动鞋叫作波鞋被同学取笑了很久。”傅可砚指了指自己的鞋子,自己也笑起来:“还有,因为跟朋友约时间的时候说五点十个字,人家以为是五点十分,所以我害她等了四十分钟,她也不愿意和我当朋友了。”

  她开始和对方分享这些琐碎的心事,尽管她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每次见面只是心照不宣地坐下,听对方音箱里随机的粤语歌,然后总是傅可砚单方面讲很多话。提到香港的时候,对方才会偶尔主动问两句。

  傅可砚把这几年在槐城的委屈和格格不入全部讲给他听,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对方会懂,因为他看起来也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后来她什么都会和对方分享,包括某天她无意听见别人谈论她的性取向。傅可砚说这件事的时候脑袋往后仰,靠着树干,又捋了自己的头发好一会儿才说:“我看起来确实只会喜欢女生?”

  对方语气很平常:“喜欢什么性别是不能从外表看出来的。但这件事很困扰你吗?”

  “嗯,我不喜欢被人这么揣测和评判。”

  傅可砚后来想一想,觉得自己当时真的是痴线,才会在下一句说:“虽然我确实喜欢女生。”

  对方也只是点点头,像听到今天天气很好一样,没有特殊反应。

  傅可砚太想和他待在一起了,喜欢到不想冒一点风险失去他,于是觉得除了说自己喜欢女生之外好像没有别的办法。而对方知道后的反应,竟然又让傅可砚喜欢得更多一点。

  后来天气变冷,开始下雪,他们挪到室内的角落。傅可砚偶尔也会看到对方拿着题目来做,但大部分时候只是植物图鉴一类的书。

  冬至那天对方只坐到一半就说要走,说他有事要回家所以提前离校。那个音箱被留给傅可砚,对方让她下周带回来就好。他走之后,傅可砚把那首冬至单曲循环直到下课。

  又过了春天,初夏,直到某一天对方突然说他不会再来,因为他要去高考了。傅可砚才意识到原来对方比自己大两届,很快就会再也不见。

  傅可砚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想的,竟然连他叫什么也没有问,只问他想考哪所大学。

  新的秋季学期开学时,学校走廊上贴了满墙的荣誉榜,傅可砚去上面找那所学校的名字,今年竟然正好只有一个人考上。

  很莫名其妙地,那一瞬间傅可砚就是知道这是他。

  “所以他叫什么啊?”江祺很好奇,他觉得这是个好故事,虽然实在太朦胧,并且的确古怪如傅可砚本人。

  “不告诉你,”傅可砚弯起眼睛,“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只是很珍重地在心里反复念那三个很好听的字:付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