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荼>第109章

  断点:江心水冷

  【季末线】

  外面砸门的声音越来越响,频率越来越高,像一口重鼓擂在心上,季末却恍若未闻。明明季末才是开枪的人,眼下倒像是他被抽走了灵魂。

  地上蔓延开来的血,难道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吗。

  这个靠倒在书桌边闭目不言,连喘息声都听不见了的男人,从始至终都未曾向任何被他夺去性命的人道歉。从不在乎那些虫子们的命和命运。他唯独看向季末一人,问,欠你的,还清了吗。已至力竭,他强行将剩下的几近枯竭的感情挤压出心脏,这才得来了许多坦诚相见的真心话。

  还清了。季末用这句话还最难从这个人嘴里听到的真心话。

  三枪过后,偿还了情债,偿还了血债,你我之间,恩断义绝,爱恨两消。

  全部都结束了。

  ……

  “轰!”

  这扇门终于不堪重负,被重重撞开。阿龙见到房间里的景象,吓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大吼一声,闯入屋内:“森哥!”

  季末惊醒。与阿龙四目相对的那个刹那,魂魄回归身体,他这才感受到迟来的惊惧与不安。被阿龙投来的眼神刺痛,顿时冷汗涔涔,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手脚僵硬,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群人拥堵在门口,许森的私人保镖团和闻讯而来的干部们都已经到场,其中还有季末过去的手下。众人旁观这出弑主的戏码,现场抓包了季末。在他们眼里,季末才是那个背叛了老大,辜负了重用的不仁不义之徒。至于两人之间的牵扯,感情纠葛的部分?这如何能向外界说起,指望谁去体会,怎么证明,有什么用?

  在利益和权力斗争之下,感情只是无用的牺牲品、笑料和谈资罢了。脱离青城区后又丧失了许森的保护,现在事态不受约束,季末只会被当做众矢之的。

  季末什么都清楚,最了解这帮高层管理和干部,高位者的劣性。他被逼得连连后退,但屋里无路可退。

  临危之下,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远远优先于大脑考虑。季末转身,掠过书桌就朝窗口飞奔而去。

  才二楼而已!

  阿龙带人进来,冲在最前,也最先拔了枪。

  “季末!”

  阿龙大声疾呼他的姓名,想要他留下。所有人都在看着,季末当众犯事,势必是要给青城区一个交代的。不论他以后是什么身份。

  但他没有停留。他专心地从这个黑暗的世界中逃离,不管背后是何人在呼唤,在追杀,在用枪口和恶意对准他。他跑起来就像一阵自由的风。

  可阿龙手枪指着的,出现在枪口前方的这个身影……

  是他们的阿末啊。

  阿龙顿了一下。这一刻扳机没有被摁紧,莫名无法瞄准。才恍惚了两秒,季末的身影已经冲到了窗边。

  后一步进来的保镖们拔了枪,子弹猛烈地倾泻而出,追逐着那个影子,在窗框上留下数排弹孔,几乎将小半面墙打裂。

  季末用手枪砸碎了玻璃。他慌不择路地扶着窗沿就跳了下去,在院子里滚倒在地。不慎压倒几支花后,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推开后门匆匆离去。

  ……

  大年初二暖冬的太阳底下,站着这么一个失魂落魄的人。

  季末回了家。从许森家回来的这条路他经行过无数次,还从来没有哪一次令人如此疲惫不堪。下车时身上的钱都给出租师傅了,也不知道师傅后来报警了没有。

  穿着黑色的夹克外套,无意喷溅在身上的血在阳光下看都看不清。季末没想到能活着回来,但是他知道,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工作,身份,生活,能陪着他的人,往后的目标……什么都没有了。

  站在自家楼下的这一刻,那种感觉加倍的明晰了起来——

  他的世界,已经全然垮塌了。

  季末没有进门,不想穿一身沾血的衣服回去,弄脏了家里,更不想让来逮他的暴力分子闯进屋中大肆破坏。他默然伫立,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或是发呆。

  行人从旁经过时眼色古怪,走远了才敢对着他指指点点。季末脸色淡漠,垂着视线没有反应。有人在他面前停下,吃惊地喊:“季末?你在这里!”

  “你不知道吗,有很多人在找你!”

  季末慢慢抬头。“方医生。”

  不是跟这人说过了,不要再和黑帮扯上关系。

  方知行打量季末,见他一身血腥气,结合一下今早在江城里各处传得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不难猜出他现在的处境。试探着说:“你……要逃吗?”

  季末没动。“逃去哪。”

  “离开江城这个是非之地吧。”情势危急,方知行快速说,“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了。但我有车,我开车送你出城。卡口有我认识的人,我们可以顺利出去。”

  季末刚欲开口,方知行上前两步,手放在季末的肩膀拍了拍,凑近了语重心长道:“我要离开江城去发展,季末你跟我一起吧。你妈妈又不在了,现在江城满是等着抓你的人,再不走就晚了。”

  季末沉默下来。

  离开江城又将去往何方呢。他漫无边际地想。

  对了……去找叶箐吧!

  叶箐肯定没有死。他才和季末作了那样的约定,季末要好好活着,那叶箐也要好好活着才行对吧?叶箐那么厉害,一定早跑了,躲到外面去了,现在正等季末去找他呢。对,一定是这样……

  季末痛苦地闭了闭眼,放缓了呼吸。

  “好。”他答应了。

  方知行引他过去,指着街边停的车子叫他放心:“再等我一会儿,我去收拾一下行李。你先上车。”

  “嗯。”

  季末自己倒没什么可收拾的。他在方医生的车前立定,最后呼吸了一阵江城的空气。

  要上车离去时,却见马路对面一辆车停下,有人跳下,看了一眼这个方向,拼命地招起手来。

  “季——末——”

  颜文峰急得大喊:“等我!!!”

  颜文峰最先找到了季末,比所有黑帮都要更快一步。他是这么想的。这时候激动振奋,稍稍安心,可发觉到季末想上车,不知将要去到哪里又焦虑起来。左臂受了伤,他便使劲儿挥舞右手,想引起季末的注意,一面留意着车流,打算横穿马路去找他。

  季末发现颜文峰找来了的那个瞬间瞪大了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下意识想迎上去,去往他的身边。

  然后被他一把抱住,搂紧了裹入密不透风的怀抱,再次感受不可被动摇的安全感。

  但是脚步一顿,才走半步,身体僵死了被钉在原地。季末停下。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转头向方知行,面色如常地催促道:“走吧。”

  “……”

  蜂拥行过的车流只能阻碍颜文峰很短的时间。现在就想一鼓作气跨过车道间的隔离杆抵达彼方,拦下季末,阻止他跟不知底细的人一起离开。

  只要再一点点时间就好……

  可是远远望见,季末身旁那个陌生而可疑的男人不知道是谁。他将行李放入后备箱,和季末说了几句话,却趁季末转身背对之时,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推撞在车门上,紧接着用一块毛巾捂住了他的脸。

  迷药!

  “!!!”颜文峰亲眼见此一幕,脸色惊变。困在车道,怒急攻心,险些不管不顾直冲过去。

  季末挣扎着被压倒在车里。车门关上,这辆车很快绝尘而去。

  颜文峰立即后撤,小跑着穿过马路退回到自己车中,车门被重重甩上了。

  “走!”

  燎燎的火在烧眉毛。宋小白发动车子,油门直接踩到了底。

  “颜文峰!”他咬牙切齿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舍命陪君子了!”

  季末被人声吵醒。

  意识一点一点地复苏,眼中昏沉,脑袋里的眩晕感引发阵痛。季末发觉自己趴在车后座,两只手腕在背后被绑紧了。他侧过身,手肘支住身子慢慢爬起。

  看窗外渐渐荒凉起来的景色,他们已经驶离了城区。

  “……多少?……行,一言为定。”

  “我还有另外的条件。拿到钱后,我要立刻离开江城,你们必须放行。”

  “……不是我不相信你们。大哥,相互理解一下,我只为了钱而已,你们没必要刁难我这种小人物,是不是。我很有眼色,拿了钱直接滚,不管你们想做什么,我再都不会回江城来看一眼了,保证永远消失在你们的世界里。以后大家各走各的路,谁也不碰见谁。”

  “……好,跨江大桥上见。我快到了。”

  方知行结束了通话,继续开车。

  发现季末已醒,但没什么可解释的。

  季末的视线透过内视镜原路返回,看向方知行。同样无话可说。

  默然半晌,他问:“你的未婚妻呢。不带上一起走吗。”

  “未婚妻?”

  “你手上还带着订婚戒指。”

  “这个。”方知行想起了这件事。他将戒指摘下,扔到中控台上,再点开手机,将一些人拉黑。

  “本以为是富家小姐,其实家境也就那样。”随口抱怨,“我装作郁郁不得志,说要努力奋斗,重新创业给她买房,她就感动得稀里哗啦,想让我入赘,少吃点苦。”

  嗤了一声。“就那个家底子也敢提入赘。真娶了她,估计以后都包养不起可爱的男孩子了吧。”

  季末无言。“你他妈……”

  方知行有些不快地看了季末一眼,眉头皱起。但见季末的处境,被控制着逃脱不了,心情又有些愉快。

  “别顶着这张漂亮脸蛋说脏话。”

  “……”

  季末有种发现自己被耍了之后还要被当面侮辱的感觉。

  “什么样的法律都治不了你这样子的人,对不对。”季末叫他,“烂人。”

  方知行并不像小孩子那样用主观情绪看待是非对错。“为了更好的生活罢了。赚钱就是这样。”

  这辆车开得很快,就像一辆囚车,押着死刑犯就往刑场去了。

  季末闷不作声,望着窗外。能见到的路人越来越少,一路同行的车辆也越来越少。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正是因为有太多你们这样子的人存在,才常常让我怀疑自己,为了那个目标所做的努力究竟值不值得。每当这样想时,好像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沉沦在干坏事里了。反正我也一样烂,说不了别人。”

  “你想说什么?想要我放了你是不可能的。”

  想说,有人明知心中的理想国度只是一个美得不切实际的梦,一片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幻景,却还是愿意慷慨赴死,不顾一切地去践行,哪怕只能靠近一点也想走上这样的路。季末看见了,心口生疼,纵使回不了头也想帮他们,想效仿逐火的飞蛾,想成为他们的影子,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想说,你之前问我的时候,我是真的想和你走的。”季末说,“你想在外面发展,而我认识能帮上忙的熟人。我还有一笔积蓄存在银行里。如果你不嫌钱少的话,可以拿给你当做起步资金。银行卡号我报给你去查。”

  “你把我手上的绳子弄松一点。待会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乖乖过去。然后等你一拿到钱,我立刻挣开绳子跳上车,我们直接离开江城。”

  “抢了钱就跑,怎么样。”

  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是被绑架的人,更不像方知行才在他家楼下捡到他时那混乱落魄、万念俱灰的样子,反而莫名地有一种从容掌握的气度。语气放得平稳,不觉得会失败,更不担心生死,如此说着天方夜谭一样的故事。

  季末陈述完整个计划,方知行放慢车速,停了车,回头像看鬼一样看他。

  “疯了吧,冒这么大的风险玩仙人跳……”

  季末淡定反问:“怎么,你不敢赚钱。”

  方知行被呛住了。

  季末迎着对方惊异的目光,平静回视,一双眼睛乌黑澈亮。

  季末说:“你为求财,我为活命,又不冲突。我们可以互相配合的。等过桥出了城,他们就拦不了我们了。”

  有人曾教过季末如何谈判。现在,最值钱的筹码就捏在手中,它叫人心。

  方知行很难拒绝这个提议。

  他相信季末此时不似常人的冷静只是一种伪装,这恰恰说明他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再往后一步就是毁灭与疯狂。硬撑着,不得已屈身依附于自己,却又不肯放下高傲的气性……这反倒惹人怜爱,也叫人忍不住想要打碎掉他镇定的外壳,将里面那个瑟缩的灵魂拖出来好好蹂躏一番。

  方知行考虑着,有些心痒而意动,视线上上下下扫过季末的脸和全身,语气沉下来,说话含糊:“出去了,那以后你就跟我一起过吧,季末。我答应了你妈妈要照顾你的。”

  季末沉默。男人的这种眼神他看过无数次,其心思昭然若揭,并非只为求财。人的贪欲究竟可以膨胀到什么地步呢?有些好笑了。

  季末心道,你也配提我妈。

  他换了说法,稍稍挪开眼,像是不堪被注视,被逼着退让。声音软了几度,说:“嗯……我没有家了,方医生你收留我吧。”

  背过身趴在座椅背上,扬了扬被缚的双手,回头望向方知行,请求他:“帮我松开吧。我手腕疼。”

  “……”方知行在不大的车内空间里弯腰站起。探身过去,手按住季末的胳膊,寸寸滑下,摸到他的手腕。被粗粝的绳子所磨伤,一对细腕上果真留了不少紧勒的红痕。

  差一点就要给他解开了。

  视野里却无意间看到一辆车停在后方不远不近处。有个人推门下车,盯着这个方向,试图不动声色地靠近。右手垂着,半掩在身后,似乎拿着什么武器。

  方知行惊了一瞬,立刻警觉:“等等……有追兵!”

  放开季末,回到驾驶座,急忙发动了车子。

  季末也隔着车后玻璃看到那辆车,那个人。神色不变,他轻声问:“你究竟把我卖给哪一家了啊。”

  方知行紧张地留意后视镜里的情况,抽空答道:“一个姓金的老板。”

  ……姓金的老板?

  闵先生!

  季末心里一震。他慢慢坐回去,靠倒在座椅上,有些失力。

  “你最好能甩掉他。”他说。

  方知行也想。他一头冷汗,鬼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在后视镜里,那个下车的男人面向他们飞速抬起了右臂——

  “砰!”

  颜文峰开枪了。

  尾灯一下子炸开。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几乎与彻贯天际的枪声同时响起。

  颜文峰想要打爆前车的车胎,但来不及瞄准。绑匪马上就要逃之夭夭了。

  宋小白反应极快,前车刚动,他就已经察觉并同步发动了汽车。

  “走了!”宋小白大吼。

  引擎咆哮,车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剐蹭声,就像忍耐力失控即将冲出去撞飞一切的愤怒公牛。颜文峰回望一眼,收了枪,助跑后冲刺几步赶上。他飞身钻进敞着车门行驶还在提速的车里,车门合上了。

  “撞死人了我来负责。”颜文峰冷声道。

  “呵呵。”宋小白才不把气疯了的人说的话当真。

  马力拉满,紧咬上前车。在过弯处超车,超不过就连连别车,想要暴力逼停对方。

  前车犹如逃命一般,被撵着开上了跨江大桥。他们撞飞收费站的升降杆,冲破卡口,在桥上飞驰。宋小白盯住前方,只是略微意外,然后便咬住牙关,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过了桥,就要出城了!”他急道。

  颜文峰不语。

  后车的他们二人尚且不知,方知行被驱赶着不愿停下,他约好的买家就守在桥尽头的关卡。于前车来说,那是胜利的曙光。方知行若逃命不成,扔下季末就能自保,身后的两方人马火拼成什么样就再都与他无关了。

  此方大桥现在成了生死夺速的赛道,所有人横跨波涛汹涌的江水,竞相迎向新的、各自不同的未来。

  桥面一片坦途,没有多余竞速的车辆。颜文峰突然开口:“小白。”

  “不要刹车。”

  “什么?”

  “不要停。”

  他曲腿踩上座椅,打开天窗,跳起攀出半个身体到车外。

  宋小白吓死了:“喂!!”

  “危险啊!!”

  “……”

  颜文峰听不见了,耳边只有凛冽的风声。

  他望见江上天地辽阔,云高风烈,笔直的大路向前。巨大的桥梁斜拉索正飞速向后退去,而天上看不见太阳。

  前车仍在急速行驶,再过数分钟就要抵达终点。毫无疑问,今天的绑架是有预谋的,他们极有可能有同伙。一旦放任他们冲破下一道关口逃离,颜文峰就将会于茫茫的人间遗失季末的下落。正如同至今为止,这世上还有无数起令人心痛却难以破获的人口失踪和贩卖案件。

  颜文峰屏息,精神力集中,此刻眼里只有一个目标。左手受伤,只能扶在车顶,但右手捏得很稳。

  缓缓伸直手臂,举枪瞄准了前车的后轮。

  曾在野外训练场上淡定打出满环,曾在行动中毫不迟疑地狙击打穿毒贩的脑袋。

  现在,唯险中替一个人求一条生路罢了。

  如果他不去做,那谁去做。

  “砰!”

  他开枪了。

  爆胎了!

  前车顿时失控,速度骤降,车身在桥面打滑,车头控制不住地偏行。

  “操!”宋小白大骂一声。他半点没踩刹车,也毫不减速,在一声巨响后他们直直撞上了前车,然后用尽全力强行顶着失控的前车在桥上直线前行。

  颜文峰险些从天窗里给扯出去,被撞击时的强烈震感甩飞。

  桥面上留下了数道车辙痕,前车的后盖被撞毁,后车的车头凹了进去,碰撞中零散爆开的碎片拖行了一路。宋小白大声喘气,渐渐降低了车速。前车被惯性逼着向前,数十米后偏向,一头撞在了桥两侧的防护墙上。

  天底下安静了。

  方知行惊疑不定地坐在驾驶座上,还是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样惊险的时刻。与死神擦肩而过,真的是擦肩而过。整辆车都不在掌控中,留给人的反应时间却只有短短数十秒。

  他大脑宕机,愣愣地看着引擎盖上冒出大股黑烟。车身正在危险地过热,很快就会着火燃烧和爆炸,而他不知道该不该立刻下车。

  季末没有系安全带,第一次撞车时就被撞得滚倒在车里。晕了好一阵后才勉强醒来,跪着爬起时还有些干呕。

  “……”季末压下难受的作呕感,看向方知行,竭力平息自己,开了口:“后面那辆车里的是警察。”

  方知行转过头来:“……啊?”

  “我说,刚才想撞飞我们的是警察。”季末说得很慢,“你没得选了。如果不想被跨城通缉的话,就把我交给警察,让黑帮自己去找警察吧,你只管逃命。”

  季末一字一句下了指令,给出了能让方知行活命的唯一方法:“给我解开绳子,装作你只是被我雇佣来的一个普通司机,什么也不知道。瞒过警察,然后立刻离开现场。”

  简直冷静得不像话。

  方知行打开安全带,颤抖着手给季末解开了手腕的束缚。

  然后下一刻就被手枪指住了额头。

  面前是脸上一片惶恐,比哭还难看的男人,季末持枪顶住他的头,用力逼得他举起双手,恐惧地向后靠去。

  “我还有一点疑问。”季末面无表情地俯视对方,“你到底把我卖了多少钱?”

  “……太便宜了。”

  颜文峰从车顶跳下来,立在地面稳住身体。

  他敲了敲车窗,叮嘱道:“小白,别下车。”

  不要暴露。

  宋小白明白他的意思。“我会见机行事。但你要是敢不回来……”

  颜文峰大步向前面撞毁的汽车走去。

  “砰!”

  又一声枪响。

  颜文峰顿住。

  前车驾驶座的车门被推开,一个男人哀嚎着滚了下来。他捂着下体和大腿,痛得在地上打滚,裤子上全是血。

  发现了颜文峰后,他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挣扎着往这边爬过来,留下一路血迹。

  “警察……警察救我,救我啊!”

  颜文峰冷漠地从他身边走过,避开了踩到血。

  “不好意思,我是坏警察。”

  “你自己叫救护车吧。”

  ……

  季末下车,一眼就看见了前来找他的颜文峰。

  颜文峰知道他安全,脸上神情变动,露出个微笑来:“没事了,季末,可以回去了。”

  被撞毁的车冒烟愈发严重,车身内部可能已经烧着暗火,说不准下一刻就会爆炸。颜文峰相当担心,想要上来拉走季末:“我们先离那辆车远点……”

  季末手上还握着枪,这枪口抬起,然后指住了面前人。颜文峰停下脚步,沉默地与他对望。

  季末知道有事,很有事。

  出城的卡口都近在眼前了。桥上发生了重大事故,收费站方闻讯赶来了几个查看和维护的人员。他们统一着员工服,行动却更加统一,训练有素,目标明确。他们手上拿着手枪,季末知道这帮人是早已等候多时的闵先生的秘密特工。

  许森不在,没人控制局势,于是身为同党的闵先生来收尾了。

  所幸,在他们之间有一辆车横亘在路中央,挡住了视野。升起的黑烟成了烟幕弹。

  颜文峰还能回头的。

  “离我远一点,颜文峰。不要再靠近了。”季末神色很冷,手枪这种东西就更是无情。“你忘了我是怎么对你的吗?打伤你了我可不会心疼。”

  颜文峰没说话,用深沉的眸光将季末望着,又踏前了两步。

  季末留意到远处的几人开始奔跑。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收枪就往桥尽头的方向走去。

  颜文峰自然也发现了那些扎眼的人影,见季末主动去找绑匪,当即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别去,季末!”他焦急道,“我们先回城里,我能保护好你的!”

  季末绕到车身旁止步,面对敌人,大方将自己暴露在他们的视野正前方。

  背对颜文峰,决不回头。闻言他只是歪了歪脸,问:“我去投敌了,你也要跟我一起去投敌吗?”

  颜文峰怎么可能相信。

  可是不相信又怎么样呢。季末继续说:“你是准备一个人打一群把我抢回去,还是准备一个人对抗金彪在江城的整个势力?”

  “颜文峰,都走到这一步了,不要在这里功亏一篑。”这句话染上多少恨意,“更不要是因为我,废了所有人的努力。”

  浓烟呛鼻。

  颜文峰心痛得无法呼吸。

  江上的冷风像刀子,切开血管,灌进寒意。

  “说实话,江城水深,宋小白一个人搞不定闵纪勇的。你得帮他。”季末的语气如此平静,看得更是透彻。“你自己回去吧,去把那两个沉江的箱子捞起来。路已经铺好,就差赢了,怎么能少了你。”

  “再者说了,闵纪勇也不一定非得搞死我不可。不然他就直接派杀手过来,而不是想抓我了。”他说得漫不经心,分析得头头是道,“你要是放不下我,那等抓捕闵纪勇,全盘胜利的那天,你再回来找我吧。”

  “……”

  颜文峰握紧拳头,快要忍不住上前,想最后再抱一抱他,告诉他说不要怕。更想掰过他的脸,望进他的眼睛,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绝情,心里一点不舍都没有。

  生生忍住了。他相信他的意志,尊重他的决定。

  “那我们约好,季末,不管怎么样,他们逼你做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我只要你活着。这是我的请求。”颜文峰用力说。“你等我,我来救你。”

  “不会很久的!你一定要等我——”

  “行啊。”季末毫不费力地答应了,“如果那时候你还要那样的季末的话。”

  “当然,我……季末,季末!!”

  “回去吧。”

  季末不带丝毫留恋,迈开步子就朝迫近的敌人走去。

  不再听背后传来的大声呼喊,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唯独这一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他心想。

  江风抛起他的衣摆,他的头发,铺满面前的整条大道。地面上鲜血淋漓,而天光之下静得悄无人声。季末昂首阔步,每一步都走得平静无悔,不为所行之事,只为将行之事。

  那几名身形有些健硕的男子见他主动投来,纷纷放慢了脚步。他们平息狂奔过后激烈的呼吸,渐渐向季末围压逼近。

  他们快要到近前时,季末停下了步子。

  默然望天。这个冬天不像往年那么冷,今天也是个好天色,只是这时的太阳仍被云层遮挡住了罢了。过个几天,到了初春,就什么都好起来了。

  他想,我比任何人都渴望好好活着。

  比任何人都想光明磊落地活着。

  可是啊。

  他仰头笑起来。

  颜文峰不忍看季末被一帮歹徒捉住,却更不能不亲眼确认过他的安危后再走。

  只恍神了一刹,季末就跳了。

  亲眼所见,他迅捷地攀上防护墙,翻过栏杆。

  颜文峰拔腿就追,在桥面上狂奔,用尽力量飞奔而去扑向他。

  然后看见他张开双臂,迎接自由。

  像只折翼坠落的鹰,决然闯入风中。

  他不带一丝犹豫地跃入江流,立刻就被噬人的水浪吞没了。

  “……”事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颜文峰什么都没考虑,紧追着那个影子翻跃栏杆,也跳下了江水。

  ——我水性很好。

  ——我的身体素质很强。

  ——我还有很多力气。

  ——小白会叫来救援船。

  ——情报都移交给小白了,我没有遗漏的地方。

  ——我愿意相信我的同胞们……

  用心狡辩,则会有无数条理由支持他做出冒死相救的举动。但在生死关头,这一刻浮现在心里的唯有一条理由:

  江心水冷。

  我怎能让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