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荼>第107章

  那时季末在被迫中断了和颜文峰的最后一通电话后,回拨数次都显示关机。不安、恐惧、惶然、怀疑……突如其来的种种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叫人乱了阵脚。

  但季末不能一直陷在这种状态里,除了哭什么都不做。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开始依照颜文峰的指示去收拾行李和必须要带走的机密文件,准备转移。

  在那个带锁的柜子里,季末看到了一本私人笔记。

  厚厚的一大本,警察的手记。都被翻得旧了。

  标注了日期,作为日志,记下了颜文峰来到江城之后参与的种种案件,收集到的所有线索。他就是为彻查地下世界而来的。前面的事例基本寥寥几句带过,这些鸡毛蒜皮的无关杂事构成的小案子实在没有关注的必要。到了丁诚案之后,字迹变得多了,整页整页地写满了分析。关于黑帮的行动预测,关于腐败警察的身份,关于每个需要注意的重要日期,每一次遭受到的“可能是蓄意伤害”的“意外事故”,每一个被怀疑有黑帮参与的活动,有人为干扰痕迹的案件……桩桩件件,事无巨细。

  这位警官很喜欢用铅笔在纸上打草稿,记录下思考推导的过程。又或许是职业习惯,他会速写画下一些物品、场景或是人物作为配图点缀在文字记录旁边,进行辅助说明。

  丁诚案日期的那一页,画了一枚小小的季末的头像。

  后一页却不是案件记录,而是以相同人物为主角的一张画。不同的是这次是以细致的笔触认真描摹下的,男孩子倒在地上,声嘶力竭痛哭的那一幕。

  ……那一天的季末究竟给他造成了多大的冲击,叫一个警察如此印象深刻,念念不忘。

  日期一页页翻过去,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出于职业嗅觉,颜文峰开始怀疑丁诚案的性质,怀疑一个姓名的分量。他总是在推理演化和复盘事件,记录思绪,画出脑图以思考不同案件之间的关系。哪怕新案子和季末没关系,也总要把这个名字标在这页纸的最上,像是准备随时想起他,好关联上去。

  越来越多写在边边角角的季末。

  越来越多莫名其妙突然出现的季末的素描画。

  某个姿态,某个眼神,某个动作。在笔记初始只是不断重复绘下哭脸,那亲眼所见的震撼一刻。等到了颜文峰真的和季末碰面的那天晚上,至此开始画中人就有了各种神情。

  安安静静坐着想心事的男孩子,眺望远方神色寂寥的男孩子,咧开嘴露齿一笑分外阳光的男孩子,挨在台灯下撑着脸看书的男孩子,不出声地看着喜欢的女孩子的男孩子,一个人吃饭、晒被子的男孩子……甚至还有一幅是一身警服,正歪头帅气举枪瞄准的男孩子。

  奔腾的想象力实在夸张。作画者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及心情,才能画下如此多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一个人的样子?又究竟要看过和画过多少次一个人的样貌,才能在第一次正式见面的那天夜里一眼就认出了他。

  往后翻,季末在这本笔记里看到了陈警官的肖像。也看到了那个日期之下,自己的哭脸连续画了一页又一页,好多页。作画者就像个偏执的狂人,画重复的内容,用不同的笔法和力度,不停地回忆不停地画。眼泪充满了整个画中世界。

  在那一天颜文峰亲手枪杀了陈警官,并向季末袒露了卧底的身份,而季末说了好多重话打击他,推开了他。

  所以才留下了这么多崩溃的罪证。

  那天的颜文峰是不是也一夜不能眠。他只有靠画了一夜季末的样子才能独自捱过这清醒的噩梦。

  后面还有更多的画,日期一直延续到近日,年前。画一个男孩子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在作为卧底在江城活动,又长期接触不到季末的日子里,就靠想象和画他这样的方式度过没有光亮的漫漫长夜。

  季末没有销毁烧掉这本无一字心意,却又在时光的空余处填满了浓烈感情的笔记。他带上这本笔记离开了颜文峰的家,这时候心里已然明白了一个早就该懂得的道理——

  一见钟情是真的,深爱至今也是真的。

  那是颜文峰最大的秘密。他说,名字是真的,爱你是真的。

  凭什么不相信。何须去试探和确认。何必回避。

  直到生离与死别的帷幕拉开,季末坐在台下,才恍然惊觉应当回头。才身处于黑暗中突兀地站起,慌张地想要去寻找那个警察的身影。

  找不到的。因为颜文峰已被架至舞台中央,暴露于人造的强光之下。

  于是季末起身,迫不及待地向他奔去,主动、再度登上了舞台。

  这会是季末最后一次问起: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你还爱我吗?

  得到答案,而后,季末将会给出回应:

  成全。

  成全你的爱和理想。

  要你得偿所爱,要你亲眼见到那片干净的人间成为现实。

  今夜的美梦,明朝的天光。

  奉上一切,倾情以还,成全你希冀的所有事。

  ……

  在这个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夜里,季末抱紧了身上的男人,接纳他压抑过后猛然爆发的欲望和从不吝啬的爱。两者俱是滚烫而沉重的。

  季末喜欢他深沉凝视自己时的眼眸,喜欢他一直呼唤自己的名字,喜欢他极尽隐忍却控制不了的情动。

  感受到身心都被饱胀地填满,再没有一点缝隙。

  他问,还能再来一次吗。季末答应了。身体贴上去,小声呜咽,吻在男人脸侧,许给他最温柔的那个季末。接着便被用力按在男人身下深吻,柔软的小腹撞上坚实的腹肌,被激烈地索取,被一柄粗大的性器在身体里进进出出。后穴绞紧了对方如烈火般热情而迫切的渴求,被快感推至濒死的高潮也不愿放开。

  事后温存,颜文峰吻上季末颈侧的掐痕,手指抚摸而过,心疼又十足珍惜。季末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你的身边了,终于可以保护你了。

  他说,你知道吗,真正伟大和高尚的是这份职业,不是我。他说,我颜文峰只是个普通人,我也不是铁打的。他说,只有我不能爱你,多么不公平。

  季末知道他今天受伤,晚上又狠狠发泄了一通精力,后半夜酒精劲头上来了,到底不胜酒力。季末默默拉着他的手,没有作声。

  颜文峰闭眼躺在季末身侧,疲倦到几欲睡去。在黑暗里额头贴着季末前额,低声言语:阿末,今天有几次好险,真的,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声音有些走样,微微颤抖。他说,我真的怕了,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喜欢上我?若我某日殉职,你要怎么办……我只希望你能幸福啊。

  季末摸了摸男人的头发,夜里安静,他便不说话了。季末昂首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抬起他受伤的左臂,钻进他怀里。

  没事的。季末脸贴在颜文峰胸口,暖呼呼的。被搂着慢慢地说,你不会有事的。

  明天会没事,后天也会没事,大后天也会没事,以后都不会有事的。

  放心睡吧。

  ……

  本来就没什么睡意,季末只休息了很短一阵就醒了。这时候天才亮不多久。

  两人昨晚做完后去洗了个澡,现在身体十分干爽——除了下身到后腰有些酸麻。季末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脸,看了一会儿,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起身下床去洗漱。

  颜文峰朦朦胧胧地醒来。眼中有掩饰不了的疲惫,却在睁开眼睛发觉白天的刹那,褪去不清醒,看清了眼前人。

  这是一双清明得发亮的,执着的警察的眼睛。

  季末心里一动。见颜文峰坐起,季末噔噔两下爬上床,又一次跨坐在他身上,双腿夹住男人的腰身,挨近了。

  小旅馆提供的牙膏是薄荷味的,季末就此带去一阵晨间清丽的微风,吻在颜文峰的唇角。

  相当温情的一个早安吻。

  颜文峰有些惊讶。望向季末,眼神不自觉含了笑:“一早就这么有精神。”

  季末问他:“伤口还疼吗?”

  颜文峰答:“不疼。一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右手呢。”季末又问,“手给我。”

  颜文峰右手手腕上都被手铐磨破了,结了血痂。手铐的另一端还扣在床头的栏杆上。

  季末低头查看伤处。他捧起男人的手腕摩挲,避开那几圈伤,垂眼道:“关于闵纪勇违法乱纪的证据,已经有人替你收集好了。具体情况我写在了你的笔记上,你一定要看。”

  可惜已经没有人需要用这份资料来洗白了。

  颜文峰一怔。冒出不少疑问,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季末说起另一件事:“我想再去看一看陈警官。”

  “但是来不及了。”季末说,“你代我去吧。就和他说,我承诺他的事情,我做到了。”

  颜文峰表情古怪,疑惑而不解:“什么来不及?还有,你什么时候和陈哥约定了什么事?”

  季末左手五指扣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握紧了。

  “你妹妹,我好羡慕。”他说,一言一句地交代,“颜哥,你得保护好家人,不能让妹妹难过。”

  颜文峰心里涌起极度不好的预感,几乎到了毛骨悚然的地步。那种马上就要失去什么的感觉,在季末的这句话之后达到了顶峰。“你……你一直在说什么……你想做什么,季末?!”

  反应过来时就晚了。

  “最后,我爱你。”

  季末用这几个字打断了他的思绪。

  脸颊贴在颜文峰手腕处的伤,鼻间蹭了蹭,落下一个安静的轻吻。而后一抬眼,季末迅速扯过颜文峰的手,手铐当即在他手上落锁拷紧了。

  “我骗你的。”

  季末留下这句话后漠然起身,不再看颜文峰脸上一片不可置信的惊骇之色。

  “你设想的那个美好未来,我再不奉陪了。”

  颜文峰闻言,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深深动摇和被撼动,只是季末没有去看。

  他从床上弹起直冲向季末,却被手铐制住了右手,不能接近和碰到季末。

  “季末,别走!!!”颜文峰用缠着绷带受伤的手臂朝他伸出手去,嘶声吼着,神情崩裂,所有的镇静都被打碎了。心里更是被一下子撕扯开,成了漏风的破洞,被绝望灌注。“昨夜过后,你今天还能狠心说这种话?想留下我一个人?季末,你对我未免也太过残忍了一点!”

  他惊怒交加之下爆发的力气,单凭腕骨拖起整张床挪动。手上鲜血淌下,剧痛不已也要拼了命地往季末的方向走去。

  而季末退后一步,转身走开。再也不听男人痛彻心扉,用尽气力呼喊的那个名字。

  “去爱别人吧。”

  “别再抓着我不放了。”

  季末没有带手机。他拿走了颜文峰的手枪。

  季末打车回到了许宅。

  查车的保安们投来惊异的视线,面面相觑。季末冷淡地扫了一眼这些熟悉的面孔,走到他们前边,伸手敲开了门。

  保姆见是季末,乐呵呵地迎了上来,给他拿来拖鞋:“阿末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晚上想吃什么,跟阿姨说。”

  “不用。”季末没有换鞋,微微躬身致歉,“抱歉,姐,晚点要麻烦你收拾屋子了。”

  他径直走入屋内。又歪了歪脸,回头,随意问道:“对了,许霖呢,在家还是在医院?”

  许霖就在二楼次卧。

  几天前许霖险些被失控的季末打死。没死成也被殴打到躺进了医院,全身骨折,内脏出血,眼睛快要瞎掉。可急救完了,许森又命人将他接回家居住,名曰“保守治疗”。

  家里可没有止痛药。佣人们会在晚上听见许霖在病床上痛得死去活来,为此胆战心惊,然后收到许森的命令——把他嘴巴堵上。太吵。

  季末静静地听完,迈步上了二楼。

  推门之际,许霖靠坐在床上,远远望来,眼里既无光彩也无恶意,只是被痛苦折磨到气数将尽罢了。

  季末并不会觉得他可怜。恶人都要因为有可怜之处而得到宽容和饶恕,那谁来放过无辜的普通人呢?谁来为真正被践踏的灵魂流泪和呐喊呢?

  季末不会原谅他们。

  站在病床前,季末问:“你还记得她的名字么。”

  许霖的脸被包裹在重重纱布之下。此刻这绷带缠绕之外露出的嘴脸扭曲地笑了起来,半是出气半是嘶哑地笑说:“你说……花名啊……”

  “别悔改,许霖。”季末脸上没什么表情。“永远别悔改。”

  “你只用下地狱。”

  季末举起手枪,抵在许霖的额头处扣动了扳机。

  “砰!”

  喷溅出的血在洁白的墙壁上点下艳丽的红色,汩汩涌出的血染透了枕头、床单和被子。

  死者死不瞑目。

  这样,被他害死的人大概就可以瞑目了。

  季末垂下手臂,提枪走出门去。

  在走廊上迎面碰到了那个男人。

  许森一身齐楚得体的正装,在这个早晨不知正要赴约去见谁。

  看见季末,他眼神动了动,而后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季末离他数步之遥,挺直了脊背,昂首直视男人的双眼。手中牢握手枪,枪口处悬凝着一滴血珠,将将快要滴落。

  “早上好,许先生。”

  季末面对许森,平静地开口。

  “听说你在四处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