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荼>第80章

  冬季的黑夜格外漫长。

  这个点的红灯区,纸醉金迷的奢靡氛围已经濒临收尾。寻欢作乐之人花掉整个夜晚的精力,在黎明前陷入彻底的沉醉。或是结束掉一次性的契约关系,鸣金收兵,餍足地退回各自的巢穴。

  现在大概是这片灰色世界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

  季末穿着睡衣,外面套了件防风大衣就下楼来了。送走颜文峰后,他孤零零独自站在街边,既无车辆驶过,也无行人路过,唯寂静作伴。全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这种感觉愈发清晰,就不太想回家去了。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脚腕被风缠着,走不动了。

  已至凌晨时分,江城仍是不醒的长夜。季末默然仰望头顶,霓虹灯牌之间遥远的天际,心想:这片夜天,要塌了。

  脑子里不同以往地过分清醒,那些掺杂着感情的思绪却在心里发酵,胀大。

  季末相信颜文峰能实现他的理想。不如说是因为季末内心期盼着同样的一片愿景,所以才如此固执地想要去相信这个说大话的家伙。

  但在另一面的立场里,这不是个好结果。假如在季末完成复仇之前,青城区就轰然倒塌的话……

  开始感到沉重和难以预料事态的不安。

  季末好像才向许森提议了要将颜文峰拉拢到青城区来。许森会采用这个建议吗?这样算不算是季末帮了颜文峰一把呢,让他成功地潜入进来,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如果颜文峰要行动,他会第一个拿青城区开刀。

  ——正是因为绝无私情,我才这样说。

  ——我怎么会不信你。

  思维滞缓,思考陷入死局。

  ——你会背叛我吗,森哥?……那我就不会背叛你。

  记忆带着刺找了回来。

  许森兑现了当初在监狱时承诺给季末的东西,所以季末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以为许森做两份工作这样的形式来实现,并且绝不背叛。

  但现在。

  季末是否已经背弃自己的诺言了……哪怕并不是主观上的想要背叛,却也在无意间、事实上促成了这个走向。

  固若金汤的防御,会因为季末从内部在最底下开了个漏风的小孔而蛀得越来越大,最终导致崩毁吗。

  长叹了一口气,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名字,眼神复杂起来。不想去想这些事情,却根本压不住奔腾的,翻来倒去的矛盾心绪。

  忍不住了的时候,季末拨去了这个人的电话。

  “喂……阿末。”那头接了起来。男声有些含糊,喟叹似的念着这个名字。意识到来电的人是谁,因而从睡意中抽离,清醒过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季末捏紧了手机,突然觉得不该打这通电话。

  能不能,两边都不选,只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没什么。”季末干硬地说,“只是想吵醒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

  季末立刻按掉了电话。

  这时候才发觉,他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遇到了拿不准的情况,需要抉择的时刻,身在局中看不清路,烦闷而苦恼的时候,想要一个能分享,能倾听,能给出建议的……无论家长,老师,朋友,还是什么都好,没有。

  季末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平复心情。无法不去思考的是,要是还没有找到杀害母亲的仇人,青城区就已经不复存在,那他该何去何从呢。

  不知道。

  在这一点上,季末和颜文峰有点像。都是定下目标就认准了,只盯着目标心无旁骛地去做,至于达成目标后该怎么办,都不去考虑。

  季末只一心惦记着复仇,觉得复仇完了,就可以脱离许森,脱离青城区,脱离现有的生活。那以后将要去过什么样的生活呢?脑海里一片空白。

  失败的话,两人不过都是一个死字,没什么好说。成功的话,颜文峰实现了理想,自有他原来的人生可以回去,也可以过英雄的生活。而季末完成了复仇,往后就……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了。没什么想要的东西,这段路已经到头了。

  复仇是唯一的信念。现在颜文峰袒露身份,则是把这个不在日程上的问题提前,放到了眼前:假如颜文峰抢先得手,而季末还没有找到凶手,青城区已经倒塌,那季末该怎么办呢?

  十分茫然。

  失去工作,失去经济支持,失去查凶的线索来源,失去熟悉的一切,将现在身处的还算稳定的世界推翻过去,全部打破。

  季末无法再想象下去。

  许森是对的。到现在了,在外面,底下兄弟们人口一声“小末哥”,高管和干部们见了他都要多看两眼,偶尔打个招呼。但没有许森,季末什么也不是。身份和地位带来的东西其实顷刻间就可以剥离出去,季末手中仍旧一无所有。

  这牵引绳还未绷紧拉到最长,已经看到了绳子长度的极限。不由得胆怯,怀疑是否真的要这么快就走到那紧绷的边缘处。在那里,人生是一段突兀被截断的路口,早早就破了个大洞,不知该怎么走下去了。

  心神不宁,再一次地拨去了电话。

  第二次这个人也接了。

  “……”

  “……”

  季末无言,对面也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那头才先开了口:“……阿末。”

  “现在是凌晨五点。”这声音在说,听不出情绪,“你是在挑战我的涵养么。”

  季末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也跟他没有一句话能说。

  站在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被风吹得赶紧拉紧了身上的衣服。虽然保暖效果很有限。

  季末问电话那头:“森哥,你会怕死吗。”

  “死?”略有些疑惑的语气。电话那头想了一想,大概是明白了,猜测道:“怎么,白天追那个警察队长,命悬一线,差几秒死掉,到现在还后怕得睡不着。”

  “是啊,半夜陈警官来找我了,我怎么睡得着。”季末面无表情接了话。“现在是我在问你,快点回答我。”

  电话里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对方在考虑这个不算难也不算简单的问题。还有一些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季末想象得到那个人穿上上衣,坐靠在床头的画面。穿上外套,手机就从右手换到左手。换另一只袖子,再从左手换回右手。始终没有放下手机。

  “八年前的我可能会怕。”许森这样说。“那时候忙着和许霖争权夺利,每天都感觉有他的人跟着,准备随时制造点什么意外事故。”淡淡地讲述,话头一转换了新对象,再打趣的时候心情就上扬了起来:“现在么,阿末,你想杀我?”

  “我没那么无聊。”季末否认了。

  或许是夜色太寂寥;或许是这通凌晨五点的电话没人主动先挂;或许是不在许森本人的身边,他的气场仅通过声音传过来就减弱了不少,这给了季末一种柔和的,可以平等对话的错觉。

  季末终于问了出来:“我是在想,要是你死了,青城区该怎么办。”

  电话里一静。

  “……”季末想赶紧说点什么来补救一下的时候,那个声音已经不屑地笑了起来。

  并非是轻视的季末,他的傲慢只针对敌人。

  “你怎么会担心这种问题。”许森笑他,“小鸟怎么会有荫蔽自己的森林会倒塌这种想法。”

  季末没有说话。

  心知已被看穿,季末实际上问的是:你倒了,我怎么办。

  许森的回答:不会倒。

  但是,飞鸟与森林,在他看来竟是这个样子的关系么。

  季末回身,慢慢朝家里走去。

  听见许森在电话里说:“从我出生时起,到我长大,第一次拿起枪,到考上重点大学,到回来江城……到我走上如今这个位置,让青城区的名头在江城的地下世界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的身边向来都是簇拥满了人。”

  “但我只觉得他们是聒噪的,争抢着上台想要闯入镜头的小丑。”

  季末漫步过人行道,静静听着。

  “阿末,”他唤起这个名字毫不费力,语气里总要缠着温情的错觉。“我对死没有什么想法。但如果我死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我会觉得有些许寂寞。”

  季末走过漆黑的楼道。这栋楼过道里的一些感应灯已经年久失修,永远点不亮了。

  坏就坏了,也不见有人来修。

  季末一级一级走上去,冷静地说:“别跟我来这套。你身边太危险,指不定有多少人想杀你,我是肯定不会给你挡子弹的。要死你自己死,我恕不奉陪。”

  “今天是吓坏了?说话吃了枪药了。”许森笑起来,觉得十分好笑:“谁会指望你那个小身板挡子弹。”又笑他误解自己的意思。

  笑完,口风正经了些,道:“明天叫仓库给你配件防弹衣。”

  “那还得防弹头盔,不然打到头一样会死。要不你直接把我送上战场得了。”季末犟了几句,果断拒绝:“不用这些。兄弟们都没有这么好的装备。”

  他回到家中,关上门挂掉了电话。

  “……”

  这时躺到床上,就成了真的睡不着了。

  陈警官的魂没有找上门来,但季末闭上眼就看见了陈警官的脸。黑暗的环境中听见陈警官说的那两句话。

  季末知道,这一段时间都逃不开陈警官了。先前噩梦里的主角有唐涣,有妈妈,季末唯有加倍认真地去做那两份工作,耗尽心神,才能沉进更深的疲惫里,忽略掉梦中的低语声。

  再就是,有些奇怪的一件事,虽然总是想起那个人……当初分别的时候痛彻心扉,他却从来不曾造访过季末的噩梦。

  “……”

  索性就当早起,季末爬了起来。穿好一身出门的行头,又拨去电话。

  这次,花了些时间才接通。对方的声音传来时,季末听出他话里稳重、平缓的语气,知道这个人已经进入了正常的“白天状态”。

  “阿末。”许森这时坐在私家车后排,被载着穿越城市静谧的夜和清晨,天还未亮。他耐心过人,平静发问:“怎么了。”

  季末看了一眼时间:“你起来了?”说,“想要你给我安排工作。”

  “嗯,我睡醒了就起来去公司了。”许森说。听见季末的话仔细考虑着,回复道:“那你不要再跟着阿龙他们跑底层了。按我之前说的,你单独行动,去接近干部们,看看他们平日里工作时间都在做什么。”

  “我要你去码头,巡检我们的货运船只,抽查和验货,回收并核对账目。”许森语调放得很慢,叫季末听明白,需要他透彻理解其中的重要性。“负责人会给你一份货品名录唬你,我还会单独再给你一份真的。你要看清楚了,流入进来的货品,它们的出处、质量、价格。”

  季末大概猜到了:“有人在偷梁换柱。”

  “还有吃回扣的,药里掺水的,虚报价目的,私藏货物的……捞钱的方式总是五花八门。”许森说。嘴角勾起,这样的表情并不会传到电话里去。“你查的时候长点心,不要让人发现了。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危险了。你能做到的吧?”

  “试试就知道了。”季末应下。

  摩挲着指虎上的尖刺,又说:“我其实是想问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活儿干。我睡不着。”

  电话里略微停顿,然后便传来些新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