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荼>第72章

  季末没有等太久。走到巷口了没有出去,藏身于避风处,眼神扫来扫去四望着观察路过的人,竖起耳朵留意来往的脚步声……倒真有几分像是在等密探来接头。

  于是,当看到颜文峰抱着装汉堡的纸袋悠然自得地走近,特别是他手上还拿了两个冰淇淋的时候,季末的神情凝固了。

  恍惚间自问:这个人是和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吗?

  颜文峰停在季末面前,被直勾勾看着,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

  “第二个是五折。”季末没动作,颜文峰只好干举着冰淇淋,解释说:“所以……买两个比较便宜。”

  很明显他误解了季末的眼神。现在尴尬的不是冰淇淋,而是某人对危险境况的全无所觉。

  季末不知道该怎么敲响他危机意识的警钟,看着冰淇淋头顶的弯尖都有些来气。嘴快道:“那你只买一个,不是更省?”

  颜文峰望着季末,一阵无言:“……”

  “噢——”颜文峰拉长了这个音,勾了个斜挑的笑,道:“我就想吃两个,不行吗。”

  拿着两个冰淇淋,登时就晃着从季末身前走了过去。

  “……”季末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有些无语。“你是小孩子吗,颜警官。”

  追着他出小巷。

  视野一敞,天高云阔,季末回到普通人眼中的世界,那些警告的话也就瞬息间消散于唇边,说不出来什么了。

  “颜文峰!”季末快步上前,揪了颜文峰背后的衣服,不让人走。“不打算分我一个吗?”

  颜文峰被扯住,步子缓了下来。身体没动,他挡着冰淇淋,回过头去用同样的话反问季末:

  “你是小孩子吗,季末?”

  “……”

  季末面色纠结,最终为一个冰淇淋妥协。

  季末:“……我是。”

  “哈哈哈。”

  颜文峰这才停下,回身笑眯眯地将冰淇淋送给他可爱的小朋友。

  两人在冬天吃冰淇淋,并肩穿过寒风慢慢地走。

  没有再走商业街热闹的大道,选了人少的僻静小路漫步。路上都是成双成对结伴逛街的人。偶尔视线稍有接触,路人也不惊讶于他们这样的组合,很平常地擦肩而过。

  季末吃了冰淇淋感觉凉飕飕的,吐息都沾了冷气。但走着走着,活动起来,身体又自然地发热,暖和了不少。

  绵密的甜味,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人生里了。感受这种味道在舌尖融化,想用心去体会和记住,就忽略了该说些什么。

  但氛围并非沉闷。像一种不经意间到来的默契,出声就会打破。颜文峰也没开口的意愿,只和季末一样享受甜食,放慢步调,目视前方走得自然。

  等冰淇淋吃完,都走出好远了。

  颜文峰打开纸袋,准备让那个汉堡完成它填饱肚子的使命,两人便临街找了一处长椅,拍拍浮灰坐下,短暂地停留和歇息。在外面视野开阔,如果有人刻意接近,就会显得过于明显。

  吃汉堡的时候,季末就乖乖坐在身旁,没看手机,只安静望着街面打扫干净的地砖出神。颜文峰还没见过他这样乖巧文静的一面,询问他是否要吃点东西,季末摇了摇头。

  纸袋空下来的时候,颜文峰知道这一程已经过完了,该走了。

  颜文峰:“我能问几个问题么?”

  “什么问题。”

  “你不是还有四年才能出狱。”

  季末心里一紧。

  因为从来没人问过季末出狱日期,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忽视了这个重大的不合理现象,没有向许森求证,具体是走了什么流程把自己捞出来。当下,他只能含糊说:“……减刑了。”

  还好颜文峰没有细问:“噢。”

  季末偏头过去,有些不安,脸上忍住了没暴露。他盯着颜文峰的神情,想知道这个警察是随口一问,还是真的在怀疑,开玩笑似地问:“你不会是想把我抓回去吧?”

  颜文峰一下笑出了声:“怎么可能,我抓你干嘛?你出狱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话里沉浮的感情无法落定。颜文峰背靠上长椅,摊平了身体,手臂随处搁在季末背后的椅背上,像是要将人揽住。“上次是急着和你说你妈的事情,加上我有点喝大了,忘了说了。”

  “季末,恭喜你出狱回来。”说得认真,又笑起来:“要不要去订个馆子?我们庆祝一下。以后就转运了。”

  季末一时没有接话,望着颜文峰轻快的笑,眼神复杂。收回目光,季末也缓缓靠上椅背,视线飘走了,飞向高楼顶层之上遮盖不住的天穹。叹气似的,轻声回复:“谢谢。庆祝就用不着了。”

  颜文峰的目光定格在季末的侧脸。借着他的不回头,可以久久凝视,无声陈情。

  颜文峰继续说:“既然出来了,你想回去上学吗。”

  “还回得去吗。”

  “你想回去吗?”

  季末隐隐不耐。

  “不要问这么天真的问题。”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如果你是想问我将来的打算的话,那就不劳你操心了。我现在有工作,能养活自己,不愁钱。”

  说到后来放软了的一句话:“我一个人就够了。谢谢关心。”

  不要可怜我,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吧,警官。

  辐射出了这种信号。但那并非颜文峰本意。

  颜文峰以为回去上学是他的愿望。但现在情况变得复杂多了,也可以理解。

  实际上,颜文峰不仅觉得季末在这个年纪应该去读书,更希望他能……撒一下娇,依靠一下身边人,将担子分出去。不要独自扛着那么大的压力,一个劲儿地走在最前面。

  想对季末说,你现在所做的那些工作,不想做,不做也可以的。

  想说,没有地方去了,可以借住在我家。我可以睡沙发,不会让你难堪。

  但是,最负责任的话还是什么都不说。

  颜文峰考虑了很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季末,你想离开江城吗?”他说,“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

  季末有点没懂他的脑回路。

  “离开江城,然后呢,去做什么?”

  “并不是所有警察都像江城里的警察一样。”颜文峰同样放眼望向天空。遮空蔽日的阴云,轮廓在一片漆黑的眼瞳中也清晰可见。

  他说:“去外面,翻案。”

  几个字发音轻轻的,其中暗藏的力量却在季末心里落下掷地有声的巨大闷响,激起回音。

  但除愕然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

  季末发现,这个警察还在纠结于那桩案子,没有放弃,执念还在逐步加深。

  不免觉得有些讽刺。正义感和崇高的理想,对于能力不足者来说,只会显得一个人愚蠢自大罢了。

  你想帮我,但你都不知道我背后是谁。他是不会放我走的,你又能如何呢。

  季末没什么可透露的,只用事实打发警察,简短地说:“我们没有证据。”

  “证据,肯定是有的。没找到,不代表没有。”颜文峰道,“哪怕处理得再干净,做了就是做了。”

  季末知道他说的对。

  事实不是没有证据,而是还没有找到证据。事实是这就是季末正在做的事情。

  季末不是傻子,黑帮在江城里闹出命案,还买通了警察遮掩,不是没留痕迹,而是处处都是痕迹啊。真相怎么遮掩得住?许森手段通天,眼线遍布各帮派,怎么可能查不到?但是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还没有任何的有效消息。

  怀疑名单上首位的并非东河区,而是许森。正是因为相信他的能力和地位,才有了怀疑。

  因此有了之前那番质问。但许森说“无关”。

  确实……如果说是许森来处理的这桩案子的话,时间上对不上,并且缺乏动机。所以对峙过后,季末同他和解。还要用许森的力量,也就促成了双向的信任。

  那么唯一可能,许森不是查不到,而是不能查。这个凶手的身份谁也动不了,连许森都得让道,因此无从下手。就这点来说,季末怀疑,这个下令的人会不会是“金彪”相关的人?或是同等地位的存在。许森在为金彪做事,如果是金彪要求停止调查,许森很大可能也没办法。

  而且这种撇得干净的手法,很像是那些高位者的处理方式。

  江城里不怕死人,每天都有因帮派械斗死得不明不白的人,警察普遍沆瀣一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收贿赂处理。那为什么还要费劲地毁尸灭迹,打通上上下下的关节呢?上至许森暗中得了命令不能查,下至颜文峰这样没有话语权的一线办事小警察也受到了黑帮的打点照顾。

  不是因为死者有什么特殊身份,而是因为犯罪的人不想在自己手上留下污迹。

  如果“没人”知道犯了错,那就是没犯错。

  这些猖狂的,只手遮天的规则构建者们……早晚有一天,要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代价。

  所以对季末来说,找出这个凶手是谁只是第一步。整个复仇计划里最大的难点是:怎么“合规矩”地要凶手的命。

  ——更高的地位。

  这不仅是用来开道的力量,它更意味着“裁决权”。当权位开了口,就能要什么“真相”就有什么“真相”,要什么“正义”就有什么“正义”。

  仅此一条路而已。

  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思绪绕了一圈回到颜文峰身上。这个警察因为看不到那高处的恐怖景象,因此无法理解。受限于身份,才能说得出翻案这种话。哪怕季末想要保护颜文峰,劝他离远点,多半也是无用功。

  这让季末感到烦躁,沉不下气来。

  “好,就按你说的,你能带我离开江城。”忍不住带着嘲讽开口:“现在你要让我避开尚不知道是谁的敌人的势力,搜集证据,再偷偷出城交给能够信任且有足够地位,能左右江城规则的白道力量,用公正的司法审判来翻案。”

  “你觉得,其中有哪一步是简单的?”

  颜文峰看着季末,突然意识到,季末想寻私仇并非一时冲动。他是如此清醒地看待这件事,然后背负大山,决心去做。

  是说不动他的。刚才那个提议,不过是诞生于一点不该存在的可笑私心罢了。

  “抱歉。”颜文峰想清楚了,低声道歉,收回了自己的话,“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固执请求。没想到反而给你增加压力了。”

  他甚至没再坚持,一改口风:“我会尊重你的想法,再也不插手这桩案子了。你就做你觉得正确的事就好。”

  季末有些惊讶,又迷惑,不知道这人是做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前一分钟还执着得不行,后一分钟突然就放弃了。还没想明白,颜文峰站了起来,打算走了。纸袋在他手里被捏紧揉成一团。

  “不过,我还会继续来烦你,追着你不放的。”他宣告道。

  季末歪歪脸,抬头望他。这种人应当很少说谎话。季末非常不解:“为什么?”

  “哦,如果你想知道答案的话,”颜文峰淡定回答,“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季末:“……”

  “呵呵。”季末笑了一声,“行,随便你。”

  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颈和四肢。

  “但我还是建议你换一个借口。因为这个答案一点都不有趣。”

  这时再偏头看向身旁人,冷漠锋利的颜色已回到季末眼中。隐隐约约的愠怒在对视间冒了个头。

  “现在,回去拿我妈的遗物吧。”

  //

  两人打车回到了颜文峰的住所。

  有点好笑的是在路上司机师傅还鬼头鬼脑地说,好像有车在跟着诶,要甩掉吗?

  颜文峰和季末两人都没在意。

  对季末来说,进行到这一步都还挺好解释的。不好解释的是监控不到的地方。因此他止步于楼下,让颜文峰自己上楼去拿东西。

  颜文峰见他抵触,脚步顿住:“怎么了,怕进了我家,我会见色起意对你做些什么?”

  季末环抱了双臂,往墙边一靠。

  “颜文峰,不管是一见钟情,还是一夜情,还是你想得到什么关系,你纠缠我,都会让你陷入危险的境地。”话摊开了,说得很明白。“而我也不想和你发展那些关系,因为我不想被你害死。不管你想做什么,不要妨碍我。在我完成我要做的事情之前。”

  “就这么几句话,想了一路?”颜文峰笑笑。

  “不得不想。”季末冷道,“谁知道你能做出来什么事?还是先把关系理清楚,再一脚把你踢远点,断干净为好。”

  “看来你背后的人把你控制得很死。”颜文峰瞧着季末,思量着说,“我真的只想请你上门坐坐,喝口热茶,这样也不允许么。”

  “警官,我原以为你是刑讯逼供那种风格的。”季末瞪他一眼,“你怎么老是偷偷套我话啊?专业素养不错,但是我全都无可奉告。”

  颜文峰笑起来。“那你还有什么忠告想给我的吗。”

  “还有……我是不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哪怕你被人套了麻袋绑起来丢到我面前,要被处置,被打死……”下定了决心划清关系,但要说出那几个字仍觉艰难。闭眼就会想起唐涣的脸。“……我也不会再试着去救你了。”

  “你以前就经常给别人操心,喜欢救人吗?”

  “……无可奉告。”

  季末眉头皱起来,定定看着颜文峰。“你这是职业病犯了,套话上瘾?还是被我拆穿了就开始肆无忌惮了。”

  “我只是想了解你。你不主动说,那我只能用我的方式去了解了。”颜文峰似乎是在叹气,话里却是带笑的。

  他走近了几步,快贴上季末,这时眼中内蕴的感情就叫人看不懂了。

  “你担心的事情,现在我都知道了。”

  “那我们今天说好了,季末。”颜文峰低声回应,同季末订下这个誓约。“要是我有什么不测,你可千万别来救我。”

  “我不会拖你后腿的。”他说。

  季末怔住。

  颜文峰垂眸望进季末的眼睛,顿了顿,才道:“……我上去了,你再等我一小会儿。”

  季末视野一亮,挡在面前的男人已经移开了身形,一晃就消失在眼前。

  季末:“……”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些飞蛾扑火的笨蛋。

  混蛋。

  …………

  等那件东西呈现于眼前的时候,季末才发现猜错了,并不是遗物。但比遗物还要更加珍贵一些。

  颜文峰将一叠照片放进季末的手心。

  “不是遗物。”颜文峰解释说,“我没能留下什么物证,但是利用公安系统查到了一些她生前登记过,留在互联网的照片资料。我打印出来了。”

  季末一张张地翻看照片,指尖眷恋地停留在她的脸庞,好像可以将那一段纯洁无瑕的旧时光抓在手中。

  在那些时候,她的世界里没有季末,不曾被他拖累。自从有了季末,这个女人就再没机会留下照片了。

  “她年轻的时候好漂亮。”季末轻声说,不忍再看,又忍不住一再地看她的样子。

  颜文峰的目光在季末面上扫视一周,最终什么也没说。“嗯。”

  季末将照片收了起来。心里已经了然,她才是真的一个人能够过得很好。那时青春靓丽,哪怕孤身无依无靠,找个好人家嫁了,谋份正当工作也不是什么难事。恐怕是因为意外有了季末,活路难寻,才不得不去做那样的事情,找最快来钱的方法。这一沾黑灰地带,就回不了头了。

  季末就是她的苦衷。

  季末慢慢抬起脸来,看着面前人,心绪难以平静。

  “颜文峰,你是不是也以为,我是好孩子。”

  声音都在抖了。

  颜文峰深深凝望季末的神情,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季末在颜文峰眼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初见时的热泪,到后来不愿屈服的嘶吼,到现在的绝不落泪。传闻补足了未能见到他时的那段经历,种种描述却又和面前这个身影大相径庭。

  那个一见钟情的梦画得越来越具体,又由现实重绘入梦中,和回忆里的样子叠加起来,愈发鲜活而深刻。更加叫人放不下,也挪不开眼。

  理性的一面思维敏锐,逻辑清晰,感性的一面敏感又警惕,心藏得狼狈。并非冷漠之人,却只能在被迫的境地下自愿跃入深潭,越扎越深,不安地筑起层层自保的高墙。

  那样的心防,在眼下似乎能够一触即溃。

  但那也并非颜文峰本意。就像刚刚才说的,不想拖他后腿,颜文峰不想季末动摇。在这条路上,动摇就意味着离万劫不复不远了。

  人生的答案,他给不了他。

  至少现在还不行。

  “好人也可能做坏事。哪有什么绝对的标准呢?你就做你觉得正确的事情吧,好坏善恶自有后人去评判。”

  颜文峰最终这样说。

  “季末,你问我是怎么看待你的,说实话,我评判不了一个人,也不想草率地下定论。”

  “但我想试着去了解你。”

  “如果可以的话,你是什么样子,我想穷此一生,亲眼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