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荼>第54章

  季末闷头穿过走廊,穿过被驱赶着去集合的犯人们,独自穿过人群。

  无意间撞上其他犯人,或是有人故意想撞倒他,找他的碴,他看也不看,手里紧紧捏着那包毒药,被撞得身子一歪,就扶了墙稳住自己,接着,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像着了魔一样,浑浑噩噩,神思混沌,脑海里只剩下那扇门的样子。它看上去与其他门没有任何区别,朴实无华的数字“705”就镶在门顶之上。但内里,可大不相同。

  他不断说服自己,坚持到门口就好。那里是终点,走进门里,把一切都交给门里的那个男人,然后只要听从指令,就可以了。

  不管后面会发生什么。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不想管了。受不了了。

  人群中响起口哨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说一些下流话,评头论足地开起玩笑。窥伺的、调笑的、灼热的、淫邪的……种种一言难尽的视线缠了上来,浮在周围,使身旁的空气诡异地升温。

  季末低着头走,躲不开这些不怀好意的笑,和横生出来勾腰拦他的手。他索性咬牙投身相撞,在人群中挣动,奔跑。越跑越快,奋力拨开一堵堵肉墙,冲到最前方的楼梯口,甩开这些声音直上顶楼。

  然后,气喘吁吁看见了敞着门的705。

  两个狱警正从中抬了沙发出来。

  里面已收拾得干净。地毯卷起靠墙,书桌已经挪走,只剩一张空荡荡的椅子摆在窗前。地板光洁,角落的浮灰都被扫走了。

  还用进里间看吗?连床垫都没了,徒留一个光秃秃的床板。

  季末怔怔,看向身旁,一些不需要被带走的生活用品,就装在门口的垃圾袋里。

  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身体在漂浮,恍若失重,难以站立。他缓缓开口,不知问着谁:“……森哥人呢。”

  狱警们抬着沙发在门口转了几道,费劲把沙发运出了门。一个狱警放手,停下来休息片刻,闻言随意答了一句:“走了。汽车来接,你还想去追吗?”

  另一个狱警借此机会干脆坐在沙发上,摊平了手脚。盯着季末笑道:“保护伞到期咯,小朋友。”

  季末脸色更惨然几分。他拔腿就跑,当着两个狱警的面踩上沙发翻了过去,直冲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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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四处乱撞似的跑动后,季末追上了许森。这本不该费太多功夫,都怪他慌了神。

  说好找是因为,一辆崭新的私家车正大光明停在监狱大门口,即使不是豪车,也是低调不起来的。更毋论,从旁还有狱警随行守着。

  那个男人就站在车边,脸上捎带着礼数周到的微笑,闲谈间站姿有些随意。一身黑色大衣掩了其下的黑色西装,傲骨挺拔,立于风中,巍然峥嵘。哪怕习惯性地藏了锋芒锐色,这气度也叫人不可忽视。

  或许,他本人就是这吹动江城的秋风。

  与许森谈笑风生的人,年岁大上许多,穿着制服,肩上顶了一排的警星。

  这位就是常年不见人影的典狱长。现在亲自出来送行了。

  两人往那儿一站,许森不像是准备“出狱”的人,更像是正装出席了重要场合,眼下已到了告辞退场之时,典狱长便送客至门边。

  操场上的犯人们有窃窃私语的,偷看的,讨论的,可无人敢大声喧哗,敢明目张胆凑近了去看。季末快要跑到近前的时候,也同他们一样,隔着一段路,止住了步子。

  像个傻瓜,生硬地站在场中。

  耳边只充斥着嘈杂的人声,各种底层泛上来的,对于狱中生活的抱怨,不见出头之日的怨恨,离开监狱后可笑的志愿,种种肖想、意淫、说大话……季末眼中但见那个男人深刻的侧颜线条,模糊见着嘴角漫不经心的笑,听不见他的声音。

  好遥远。

  他真的,曾站在许森的世界中过吗。

  不可避免有了这样的怀疑。紧接着是从心而生的惶恐:

  既是镜花水月的假象,现在也要收走了吗?

  该怎样做才能跨过这条线,脱离挣扎于淤泥中的命运,碰到他的身侧。

  不想被抛弃。不想被放弃,被遗弃。

  脚开始发麻了,身子愈发僵硬。

  “……”

  久久站立不动,这小小的身影也显得有些突兀。许森注意到了,向典狱长道:“失陪一下。”示意,“我去和他说两句话。”又敲了敲车窗,吩咐阿龙等一会。

  携了冷风走到小孩面前。远远的,人声退却,避开了他们。

  “怎么。”许森问。

  没有多少好奇,大概是因为,后面无论如何发展,现有的计划都不会发生变动。

  季末呆愣愣地看着许森。无意识地伸手,掌心朝上,摊开了给许森看那包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粉末。

  许森目光落在他手上,露出有几分意外的神情。季末眨眨眼,回神,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声音艰涩不已:“叶箐……叫我投毒杀你。”

  好诚实。许森闻言在心中赞叹。

  几乎是看到季末拿出东西的瞬间,他就明白了叶箐的意思。

  不免觉得好笑。在脑中摆布着棋子,思忖着局面,没想刻意去忍,就真的笑出了声。实在是太好笑了,不是么。

  精彩。连他都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这两个人撞在一起产生的奇妙反应,每每都能给他带来些不一般的乐子。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路上,掀起波浪,生造了一番新风景。

  季末啊,季末,叶箐是真的喜欢你。

  但你只能看向我。

  不过,这样退场,对叶箐来说,不是求之不得?

  季末进献战利品似地举着毒药,心里只想立刻把它丢掉,光是拿在手里就觉得烫手。然而在许森的指令下达之前,他只能放空了脑子。千万个不愿自己去思考。等到手腕酸了,就无措而迷惘地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然后便见许森抬手接住他的手背,握上来压住手指,一点点使力逼他曲起成拳。

  叫他握紧了一包毒药。

  听闻许森柔声笑道:“阿末。”

  “既然叶老板慷慨赠了一份礼,那我们也得同等地还上一份礼,是不是。”

  他快意道:“你得叫叶箐亲眼看着,将他给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还给他。”

  季末心中悚然一惊,抬头看进许森的眼睛,确认了他的笑,还有他话中的意思。

  像是被兜头泼了一桶冷水,浸了个透心凉。季末震惊地说:“你说过不杀他的!”

  “嗯,我说过。”许森并不否认。眼色正气,问心无愧,大方道:“只是还他的一番盛情罢了。”

  季末失语,唇瓣颤着,什么也说不出来。明明许森是在笑,眼尾柔和,不见杀机,但季末知道,这个男人的话不可忤逆。他更不会允许自己事到如今还偏向叶箐。

  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

  要一个人的命,还要先诛他的心。

  见季末沉默,嘴角下压着,许森摸了摸他的发顶。头发软塌塌的,轻扫过指缝间,触感令人愉悦。许森心情极好,并且不在乎花费一点时间等在这里。他的手掌滑至颈侧,亲昵地抚弄,如往常般乐于和季末挨近了接触,沾染上他的体温。

  哄着小孩,用有份量的承诺打动他:“去吧阿末。在你回来之前,我会等你。”凑近了脸侧,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留了一个没有痕迹的吻。手指探入衣领里,寻下去,揉捏后颈那块软而细腻的皮肉。

  压在小孩耳边低笑:“等你回来,我们回家,好不好。”

  季末眼神一颤,心里天翻地覆似地动摇。

  柔情蜜意,包着刀子。捅不捅出去。不捅他人就得捅自己。

  季末放下了手。整个人被许森半拢在怀里,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只有拳头捏得死紧。

  来时捏着这包毒药来,回去时还得捏着这包毒药去。恨不得捏在掌心捏碎了,捏烂了,捏得千疮百孔,让所有的粉末都散在空气里,消去所有动摇过的证据。

  心里也千疮百孔,烂透了。

  在无言间呼吸了几口令人窒息的空气,同时嗅到了许森身上特有的,成年男性的气息,几乎无处不在地追赶着鼻腔。

  季末再看向许森的神情面目时,就放弃了自己,放弃了所有妄图挣扎的念头,放弃了灵魂。只身去往地狱,同魔鬼做游戏。

  他看着许森的眼睛,平静发问:“假如我刚刚没有说叶箐要对你不利,你会怎样。”

  像陈述事实一样,说出了在已然过去的时间中,并未发生的另一种可能性:“你会转身走掉,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打算带我离开这座监狱。”

  许森站直了些。手捏着季末的脖颈,仍未抽离。只是这一直起上半身,多出了一点距离,顷刻就叫人惊觉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或许并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只是让你忆起了不可以忘记的一条铁则:

  这个人,只可以仰望。

  许森面上笑意一敛,稍微认真了些。所有情绪留在眼底,从未抵达过心里。如此沉沉投下视线,将季末全然笼罩。能否逃脱,取决于这个男人愿不愿意放手。

  而他现在会坦诚地回应这些问题,是因为季末又一次地,不遵从表演的礼仪,擅自在台上就戳破了戏。

  这次是想要拿到什么样的答案呢?他便怀着这样的好奇,纵容了接下来的对答。

  “你很聪明,阿末。你一直都是个聪明人,也有狠劲。有时候你会让我犯难。”

  “究竟是想要乖巧漂亮的金丝雀呢,还是想要獠牙锋利的忠犬呢。”

  “我不需要废物。”许森考虑着说,双瞳分毫不动地凝视季末的脸——他眼里一派无光,只有安静的湖面。许森笑了一下,语气中似乎感到无奈:“可狗又太多了一点。这样会很没意思。”

  季末始终昂首迎接审视。这时给了他开口的机会,他便向着上方的男人不闪不避地问:“倘若,我能一次满足你的两个需求呢?”

  在这一刻,季末相信,他碰到了一点许森的“真面目”。

  听到反问的答案,眉峰扬起,怔然后发笑。恶劣的兴味浮现,笑里掺着残忍。许森俯视着面前人,因为想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副场面,笑叹:“阿末。”

  “那样的话,我会非常非常期待。”他称赞在自己面前口出狂言的小孩。然后,凝目直视,并坦言,似威胁般道:“将你完全毁掉。”

  季末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像听了一句评述他人的话语。无关,便擦耳而过。

  许森用被他体温烘暖的手指,抚弄这张在秋风中被染得冰凉的脸。停顿片刻,说出了未完的后半句:

  “再打磨、雕琢成我喜欢的样子。”

  眼神温柔,说不清有几分真几分假。这样的“喜欢”,给了旁人,多半也是没那个命数消受的。

  季末捏着毒药,后退一步,脱离了许森的触碰。不是因为畏惧才退,而是准备好了,要去做必做之事了。既已把灵魂赌给魔鬼,就再无可退之路。

  对于许森的话,季末点了点头,道一声:“好。”

  “那就试一试吧。”他这样说。

  感兴趣之色尚未消退,许森在末了提了一个真实的疑问,连他都没有想到原因的是:

  “阿末想要什么呢。”

  季末如此作答:

  “活着。”

  垂了眼帘,不再接收任何来自外界的情绪干扰。在他心中,有一些东西已经死去了,在秋冬相接的这一日内变得冰凉,僵硬。但即便如此,即使绝无复苏的可能,他也想用自己的手抓着,攥紧了,被冻伤也不愿放开。

  冷漠地补充了句:“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