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追去岗亭背后查看时，楼角间已不见人影。
许森放开了季末。季末还在为这心惊的一刻喘着，大声呼气，眼睛紧盯着叶箐离去的方向。枪声响起的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生怕打中了。这会儿还有些惴惴不安。
许森替小孩整理了一下着装，扣上领口的扣子，捡起了外套，再伸手挨过去时就被躲开了。
二人间有一阵短暂的无言。阿龙回来，将手枪交还给许森，听闻他淡淡评价了一句：“这都没打中。”
阿龙迟疑：“真要开枪吗？”揣摩许森的神色。只可惜这个男人现在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怒，也无笑，捉摸不透。他总是这样，情绪收放自如，简直到了一种可怕的境地，叫旁的察言观色的人不敢妄加论断。“我是怕……”
怕打坏了，坏了许森兴致。
许森斜斜扫了他一眼，阿龙立刻闭了嘴，改口说：“对不起，森哥，下次不会了。”补救了一句，小心问：“还用追吗？”
许森手上捏着季末的外套。“不。”他说，“阿末去追。”
季末独自站在一旁，偏着视线谁也没看。留一个沉默的侧影在此，犹如空壳一般。
这时闻言，魂归于躯壳，诧异地回头：“……什么？”眉头皱起。同许森目光相接后缩了一下，很快又镇静下来，硬顶着迎了上去。
被放开时，季末自觉退了一步。不久前还在肌肤相亲的两人，眼下便分在路的两边，中间悄无声息空出了一段距离。
许森目光沉了沉，没有及时解释，大步朝季末走近了去。
季末：“……”目光不避，脚下又退了一退。
许森走得快，步步紧逼，逼到季末再无可退之处。
处于一个亲密无间的距离，全部的视野都用来抓一个人，压迫力在眼前暴涨。季末心中被震慑到，屏住了呼吸，抬头却见一双深潭似的眼眸，翻起轻慢的笑意，与以往记忆里的样子重叠起来。
这个男人将一段预言般的念白铺开在眼前，向着自己明明白白地直说：
“两情相悦的戏码已经结束了。”
“我视你为玩物。”
“你幡然醒悟，失望透顶，选择结束这种关系。”
“你唯一能逃去的地方，只有叶箐身边。他会带你离开这座监狱。”
“然后，”
“你会找到叶箐最后的藏身据点。”
季末怔怔，在听闻这段话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都回不过神来。许森的脸近在咫尺，凝望过无数次的五官，现在却好像模糊了细节，怎么也看不清。一层幻影被祛除了，接下来还有更底下的层层幻影笼着。
“所以，刚才都是演的吗？都是计划好的，做给叶箐看的，并不是真的要……”结结巴巴地说。读出了话里真意，想穿了关窍。
并不是真的要伤害他。森哥不会那样对他的。只是故意这样演，为了推他去叶箐那边，好赢取叶箐的信任，方便后续计划的进行。
只是为了展现他更真实的反应，足够骗到叶箐，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他有安排这样的桥段而已。森哥怎么会伤害他呢。
“……”
……真的，是这样吗？
季末呆呆望着许森唇弯的那一点笑，同时也被这点浮于表面的情绪阻挡在心幕以外。他混乱地思考，挣扎于回忆中，自言自语似的，推翻了自己刚说的话。“不……”
“从一开始，就是演的……吧。”
从一开始，最早最早开始，就是演的。他所追逐的温柔假象，都是计划中的内容。他所想要去相信的，就是许森故意想让他去相信的。
对于这些问句，许森但笑而不语，仅是旁观，放任他发散了思维。对季末而言，这就成了一种默认。只叫他更加惶然地找自己的错处，怀疑并责备自己。
凝视男人的目光，因此渐渐失了力。慌乱的心神也坠了下去，在死寂中片片碎裂，无声化成齑粉。
其实许森早就将整个计划摆在他的眼前，无比坦诚。在最初就说得明白：这不过是场套牢叶箐的骗局。
两情相悦，当然是做戏。要怪就怪季末自己主动被圈住，迷失了自我。白日做梦，妄想从许森身上求一份回应。
擅自动心，怪得了谁呢。他们一早就说好了的啊。
可是，事到如今，物质生活上的依赖，精神上的依赖，感情上的依赖，全部都寄存在这个人身上。已经不能放开了。
如果假象必须要在今天被粉碎，那么以后该怎么办呢。
无措的，失神的，缄默的，摇摇欲坠的……又一次，虚幻搭建的乐园，幻梦中的美好世界在眼前崩塌。
许森仍用那般温和的笑将季末笼罩，只是季末再接不住他的目光了。神色越来越颓靡，灰暗之色无处可藏。想说对不起，有些不清醒该对许森说，还是该朝着自己说。
“阿末。”许森唤他的名字。对于他的各种揣测，如此给出答复——那是模棱两可，似鼓舞似诱哄，暗中带着导向性的一个答案：“看你，愿意相信什么。”
季末压紧了唇角，心头哽着，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回想起来，抓到了一个错漏之处般，微微仰了头，望着许森，轻声说：“那，森哥之前说好答应我的事情，都是骗我的。演戏的时候说的话，不作数的。”
执拗地直视许森的双眼，等着他在听到后的反应。选用了肯定的语气，小心又乞求地等着这些话被证实为污蔑。
许森笑起来。控制着江城地下世界里无数钱、货流通，掌管无数人身家性命的上位者，为一个天真小孩卑微的愿望，和可笑的担忧逗乐。
在这狱中陪叶箐对垒，当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军师，虽然清静，久了也有些觉得无趣。双方各凭信件传递消息，操控局势，以此博弈。现在看来，是叶箐输得彻底，那他也就可以抛弃这重身份了。
他将不吝于为季末展示强权者应有的资本。
如何轻易地制作一件漂亮牢笼。
再，请你自甘委身其中。
“所有我给你的许诺，都是有效的。”
“会保护你免受东河区的报复。”
“会保证你的朋友的正常生活。”
“会帮你找回你失踪的母亲。”
“会提供给你工作，钱，住处。”
“会给你青城区的身份和地位。”
“会让你在江城挺直了脊背走在太阳底下，不再受人欺侮。”
许森一句一句重复这些尚未兑现的承诺。说得轻巧，似乎都是些摆在眼前，季末唾手可得之物。
重新制定条约，宣布规则。
“如果你愿意信我……就把眼睛闭上。”
这笑，这声音，依旧温温的，勾人心魄的感觉。颈侧被男人的手指碰到，那里有几枚新留下的吻痕。许森好心情地捻着那里的皮肉，耐心地等着投出的石子的回应。
于季末而言，听在耳中的每一句话过后，四肢都愈加冰凉，心惊不已。
信这个人，给出的条件已十分清晰。而反言之，如果背叛，那这每一条许给他的“奖励”，都将成为将他载入地狱的沉船。
是宠爱，是眷顾……是垂怜，是枷锁，是负山而行。
季末目光下坠，沉默着。
那个温和、平易近人的森哥的幻影，就套在这个阴狠、心机深沉的许森身上。
他不是看不清。而是——
慢慢闭上了眼。
有多少恋慕、有多少倾心，这层幻影蒙在眼上就有多么沉厚。
不是许森抓牢了他。而是他不得不主动走向许森，请求他抓牢自己。从在705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起，这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身陷局中，没得选。还不如沉湎于虚假的迷梦，蒙蔽双眼，至少过得没那么痛苦，看不见血荼遍地。
只要相信这个人，就对了。对吧？只要不背叛许森，那就会如他所言，兑现承诺，得到一切期盼和需要的东西。
手掌抚在脸侧轻轻挑起，一点冰凉激起些微刺激。是那枚银戒。
温热的气息拂面，轻柔的吻落在唇畔。
“这是给乖孩子的奖励。”在漆黑一片的视野中，有人笑着咬他的下唇，舌尖微微摩挲着唇缝，没有挤进去。这是个像风一样轻柔的，不带色情意味的亲吻。像是一贯在说“晚安”。
“去追叶箐吧。”离远了，收回了短暂的余温。“你会回来我身边的，阿末。”笃定得甚至不必听他开口。
手掌要抽走时，季末飞快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口。许森神色微动，季末并未睁眼，面上一派沉寂，不知要说什么。
季末经过了漫长的考虑。那个字流于心间，唇边，带着世上最不真实的天真。或许，现在也不能称之为天真了。
是因为他需要，所以才开口讨要。
和其他东西一样，成了利益交换中的一种。
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这个人给了他太多的错觉，才叫他现如今能够亲口问其本人：
“那么，爱呢？”
季末紧闭着眼，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你也能换给我。”
许森的视线落在被抓握住的袖口。小孩的手细而苍白，他轻轻松松就能以一只手制住这一双腕子。但现在，这般无力的手朝上方的自己伸了过来。
他不免觉得，事态发展变得有趣了起来。
戏已唱至终曲，只剩下一个结局还没有上演。他等着看这个令人期待的结局，这是所有演员共同的努力，呕心沥血的投入造就的结局。
眼下戏中人之一却抛弃舞台，跳出戏中身份，乃至胆敢走向了台下的看客，提条件。
是谁，允许你脱离了控制？
并且十分凑巧的是，他所求之物，许森恰好没有。
“可以。”许森应了。注视着季末的脸，似乎能透过刘海的遮挡，看到闭目下的那双空茫的眼，再借此看进他心里去。“那你得拿很多东西来换。”
季末：“我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许森：“有比‘值钱’还要稀奇一点的东西。”
生动的，无瑕的世界。
无法沾染污秽的世界。
这样就太有趣了，不是么。
季末睁开了眼睛。许森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暗渊，嘴角勾起的笑便引人主动投身试火。
新一轮的游戏，他大概可以料想得到那是怎样一副光景。
“但是，必须得按你的方式来玩。”
“是的，必须得按我的方式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