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荼>第26章

  会面室里。季末隔着一层厚玻璃坐下。

  他没有想到,唯一一个来探监的竟然是这个人。以至于在门口看到对方时,他脑子里像被堵住了一样,脚下凝滞,不知该不该过去。

  为什么是他呢?楼下小诊所的医生,虽然两人很熟,但那多半是因为要帮他妈跑腿,时常会聊上两句。季末话少,大部分话题都是由方知行带起,一人问一人答,一来二去就成了对他家里知根知底的熟人。

  应该只是季末被单方面的熟知吧。要不然两人之间也不会因为某个误会产生了……稍微超过熟人的某种关系。

  死去的回忆又卷土重来。

  方知行坐在外边,眼睛盯着季末,等着他一步步走近,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季末在发现是他的那一刻惊讶万分,露出掩盖不住的沮丧和失望,走上来时又强打着气振奋起来。

  额上紫青的伤,一定是痛的。脸上也像给人揍了一拳似的。想必在这里过得不太好。

  年纪还那么小。

  季末拿起了向外的通信电话,手上还挂着手铐。“谢谢你来看我,方医生。”他真诚地说。

  方知行听见电话里许久不见的声音。开口第一句话说什么,来的路上想了很多,可真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会卡住。

  “季末。”刚说了一句,就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他扶额,不知该用什么语气说这些:“你妈妈临走前交代我,让我好好照顾你。”

  季末脸上的感激和振奋消失了。像花朵枯萎,顷刻间凋零,只剩死态。

  “你看到我妈了。什么时候?”他缓缓问。

  方知行道:“那天早上她来找我,说要去见一个大客户。一般需要很久。”顿了一下,打量季末的神情,斟酌着说:“我当时就直问了,你们家是不是有什么困难,缺钱了。”

  季末一下子回想起了那天是哪天。如今所有痛苦和走投无路,全拜那个畜生所赐。可如果重新回到那天,结果应当不会变吧。

  变的只会是过程。他会亲自动手,会完完全全地将一个女孩子救下来,保护好。他也会在那个早上和妈妈把什么事都说清楚。不要吵架,不要逃避。不去上学就去打工,清清白白的,有什么不好。

  都回不去了啊。

  季末看着方知行,鼻子里酸酸的,又想掉眼泪了。纵使没有抱着希望,他仍然问了:“你告诉她了。就是我被——”

  后半截话没法稳当地说出来。

  方知行看见男生的泪眼,那寸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在心里滚了几遍,关于需要说出哪个答案。

  “没有。”最后他这样说。

  季末长舒了一口气。那滴眼泪也滚了下来。他低了头,偷偷擦了一下。“那她现在知道了吗,我在这里。”

  “后来我没有再见过她。”方知行如实回复道。

  “那就是,她还会回来。她肯定不知道我怎么了。什么都不知道。”季末庆幸地笑了一下,拌着苦涩,这幅神情不会太好看。他缓了缓心情,才看向对面的男人,认真问起:“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知行唯有叹气。季末似乎还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么严重。身为时局中人,见风使舵者,同时肩负了季母的托付,他有必要说清楚,叫小孩理解事态。以及,季末需要多多考虑一下以后。

  有些嘲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收保护费的头子,自己无后,唯一的亲缘后代就是侄孙,还被人捅死了,这片儿混道上谁能不知道?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

  季末一呆。方知行看见了简直心中火起。

  他敲着台面,颇为焦躁,说话就有了些咄咄逼人:“季末,你以为杀个人只用坐几年牢是不是,玩着闹呢。你判了多久,四年?人命有这么不值钱吗?”恨铁不成钢地说,“有人想让你快点出去,等着好好收拾你呢。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季末的心沉了下去。

  方知行抓着自己的发丝,恨声:“你真是出息了啊。从小在那种环境里长大,想玩玩也没事,正常的。我以为只要我引导一下,就能将你引到正确的路上去。”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小孩,要把他盯出一个窟窿,看到更里边去。

  还是少年人的模样,隔着防护窗,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谁能想到他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怎么会去拿刀子捅人呢。”嗤了一声。

  “不是的,我……”季末抓着传音话筒,手指无力。他想找个地方靠一下,但来自熟人的视线让他觉得刺痛万分,动弹不得。最终只能偏开了视线,毫无说服力地死撑着说:“我没办法。”

  “他该死。”他说。

  想起这一点,又有了底气。喃喃念着,用这句话支撑起自己,仿佛一个信念:“杀的是对的。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也要杀他……”

  “季末!”方知行吼了一声,打断了季末的话。季末被吓了一跳,可他抬起头来,方知行看着他的眼睛立刻就明白了,这小孩打心底里就是这么想的。

  “季末,你要不要听听你现在在说什么?”方知行大力捶了一下台面。如果不是防护玻璃挡着,他就冲上去好好教育一下这孩子了。原来,他根本就不了解他。“你凭什么审判一个人的性命?用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去杀人,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面对这句诘责,季末心里剧震了一下,如遭棒喝。但很快,那种无人理解无人诉说的气又郁结在胸中,叫他气得直抖。

  难道他不能审判别人,眼前这个人就能审判自己了?明明他背着的刑都是他人肆意操纵的结果!孰是孰非,谁有资格审判,难道不是站在高位者?

  既然如此,何不去相信高位者中的一员,那个给他信念,教他抬起头来,保护他也予以优待的男人?他只要去相信,就够了。这就是对的。

  不愿意,便倔强地梗着脖子,直视这个男人,凉着眼,明白地问:“为什么不能?”

  方知行知道已跟他无话可说。嘲道:“那个女孩子也是这种论调,满口胡言乱语,说该杀,杀得好。季末,你平时都和什么人混在一起啊?现在倒好,一个坐牢,一个进精神病院。真有你们的,从小就缺失亲情,缺乏管教,落得如此下场,活该!”

  ……精神病院?

  怎么会!?

  怎么会还是没有护到她!难道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吗?

  还不够吗?

  季末猛得站起,带倒了椅子。狱警冲上来,飞快将他按倒:“你做什么!不许动!”

  “你骗人!!!”他大喊。

  季末激动地在狱警身下弹动,脑袋磕在台子上,非要去看方知行的回答,狱警就死死按着他。等到季末终于冷静了些,狱警才将他放开。

  方知行无言旁观着。冷着脸,口型在说:我没有骗你。

  季末哆嗦着手去拿话筒。

  “你要帮我,方医生……”贴着玻璃,紧紧盯着对面的男人。这是季末能接触到的,唯一连接到外面世界的通路。

  外面正常的世界,就应该一切都是正常的。

  “那个女孩子,帮我去看看她,好吗?她应该过得更好一些。”季末恳求着说。眼泪在玻璃上爬出两道歪歪扭扭的水痕。“还有我妈,她不知道我在这里。要是她回来了,你帮我掩饰一下。我很快,很快就能出去的。真的。”

  方知行静静看着他,眼神像在看一潭了无希望的死水:“季末,你变了。”重重叹气,“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以前是那么好的孩子。干净,又漂亮。”

  即使脸上留了好些伤,也依旧是漂亮的。

  只是,染了污秽,就不再干净了。

  他久久凝望着这张脸,只觉得悲剧。“我以为你在牢里过得不好。我以为你能学好一点。”

  事实反而是,只会堕落得更彻底。

  他收回了目光,重复了一遍这声叹息:“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季末捏紧了拳头,心里难受得要命。这时候他又嘴笨了,可以为他人出头,但无法为自己辩解。又缩了回去,成了曾经那副被欺负、被误解、被陷害都只会低着头忍受数落的样子。

  他是什么样子的人呢?他该是什么样子呢?谁来定义他呢?

  “求你了,方医生。”他默然任眼泪滴落,打在手铐上。“等我出去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方知行看了他最后一眼。

  “行吧。”不再多说,挂断了通信电话,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