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末还没走回到生活区,就被夜巡的狱警发现了,当即被押送回牢房。
房间里已经清洗干净。地板上光可鉴人,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脸。季末站立着,看着那血迹曾经流淌过的地方,总觉得好像还能隐隐看见一层黯淡的红色浮光。那个有些病态的舍友的东西都还在,不过现在这里只剩下了季末一个人。
几个狱警在外面低声交谈,间或扫一眼季末。他们对他身上的伤问也不问,仿佛司空见惯。短暂的讨论后他们打算把他送去禁闭室,续上那72小时剩下未完的时间。突然情势又变了,收到了新的消息,说是取消了禁闭室处罚。
过了一会儿,狱警来通知季末,同住的狱友申请换牢房,已经通过了批准,很快就会有新舍友搬进来。季末没说话。他大概能明白为什么。
都是下一波报复来临的预兆。
季末独自在这间屋子里坐了一宿。等到夜色散尽,天光爬上窗沿,等到了早起点名和集合吃饭的时间,他立刻冲了出去,一口气跑上七楼。
狱警可能从没想过有人会突然发疯,还是个这么内向、瘦弱的小子,纷纷在后面拿着警棍追赶。其他囚徒见状倒高呼起来,拥堵到走廊里,敲着饭盆叫嚷,为这不多见的混乱时刻叫好。
一时猴叫爆发,秩序大乱。这也给季末争取到了不少时间。立即三步作一步,在楼梯上大跨着前进,冲上最高层。
当终于有狱警一棍子敲上来,将他打倒,按在地上的时候,他人也已经到了七楼。
这时才发觉,这一层并非是留给犯人的。
有人从那间房里走出,敞了门。季末便用力挣扎起来,竭力挤到门边,越过一个人的黑皮鞋和西装裤脚,朝内里张望——
还铺着地毯。
嗅到早晨清丽的花香。
如果能走进去,也许还能闻见书桌的木香味,以及白纸黑字印刷上的油墨味。早已定制好的早餐就摆放在书桌上,等着被享用。
那个穿着正式的男人坐在房间尽头的靠背椅上,借着朝阳倾斜的光线阅读一份报纸。手上银戒闪烁,将刺目的光打进跪伏在地上的季末眼里。
好远。
这是另一重世界。
外面吵得很,那个男人倒读得安安静静。
太远了,季末看不清,听见有种直觉似的心声在聒噪:那位并非在认真工作,硬朗的眉目也并非会被阳光柔和。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略过所有文字,目光在小报里的地图上转了一圈,就好像巡视过了一次坐拥的所有领土。
偶尔分一点无聊时的余光,给到门口正在发生的事情。
会不会分一点心出来给他们呢?会吗?
狱警扳着季末的脸,按在地面。这时那男人远远地发话了,出声询问:“怎么了?”
靠在门边的阿龙答道:“就一个小孩,被逮到了。该不会是饿疯了吧?”
狱警正要接话,季末的身体在地上弹动了一下,没有挣开。他大声说:“我来!……”狱警赶紧按紧了他,这声音小了些。“我来……拜山头!”
阿龙听见这话,乐了:“拜山头拜到牢里来了?”
季末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说出这种话。只存在于电影里的台词,离他的世界很远。
也可能,不太远了。
季末声音被闷着,壮着胆子又答:“只拜许森。”
房间里的那位听到了。或许是觉得诧异,或许是觉得有趣,递了声音出来:“让人进来。”
阿龙叫他人退开,抓着季末提起来,幽幽地问:“你知道许森是谁吗?”
不知。季末没有答这个问题,视线盯紧了屋子里的那个男人。他只知道,这是最大的一根救命稻草。
若有人踏出一步,走进这个世界,走近这个男人,那他可能是为了钱,为了权力,为了某种慰藉药品,为了……为了所有许森能给的东西,情愿化身为狗,当他的鹰犬。可季末想要的,不过是像人一样活着。
为什么这人人都拥有的东西,于他就那么难得到呢?
阿龙看见他脸上的伤,挑开他衣服,看见了更多大块的淤血和肿痕。他提着季末走进房间,将人扔到地上,嗤笑:“看看,森哥。这小孩跟别人打架打输了,就想着抬你出来撑排场呢。”
季末立刻爬起来,站直了:“我不是。”说了一句,就又没话了。
他这时候有空关注到周围环境,发觉这间屋子远比他想象得大。确实不似给犯人住的,要说的话更像是个客房套间,内里还附有卧室和私人淋浴间。加上连办公用品都备齐了,关在这里的,究竟是犯人,还是典狱长呢?
有人在牢里好吃好喝,过得痛快,住的比季末在红灯区的老房子还要豪华。想到这里忽然就有点心酸。
他妈妈会不会还不知道他因为杀人被关进牢里了。
视线兜兜转转还回到许森身上。这个男人一直在观察他。可季末进来,真和这个男人面对面了,又开始觉得那股上脑的冲劲渐渐散没了。
想走了。想脱离这个世界,回家去。哪怕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他妈人影,好歹有个地方可去。也不用上学了。外面有许多人等着要他的命,那他就躲在家里,行不行。
想走了。
季末低着头沉默地站着。身后阿龙不耐地用脚打起了拍子。
许森突然问:“在演戏吗。”
季末抬起头来。
许森:“怎么上我这哭来了。”男人思忖了一下,看着他道:“我青城区不收小孩子。”
季末想,应该是拒绝他的意思,委婉说法。
其实他没哭。
许森说完,不主动赶人,反而双手十指交叉撑在桌面,平静地望着他,等待着。
季末恍然懂了,是自己误解了。
太阳升起,光线偏移,凉风袭来,时间过去,这个男人在等他的答复。他应该给出一个答案,关于自己能给青城区些什么。
叶箐先替他出了头,再索要报酬。但是青城区不,青城区要预支他所拥有的一切。
季末没有什么能献给青城区的,只有一件东西能送给面前的男人。
这一件东西,你也想要吗。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这老道的忧愁是极罕见会出现在这样一张年轻的脸上的。但季末见过不少事情了。那些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不该承受的,都只有他一个人来承受,该怎么办呢。
他心道,走不了了。不仅走不了,还要走上前去,主动投身入这个世界。
“我虚岁十六岁了。”季末瞧着许森说。
男人听见这句话没有太多反应,目光稳稳地落在他的身上、嘴唇上,等待着。季末便绕过这张书桌,走到了他的身侧,站定。
放低了视线,蹲下来,小心地探了手摸上许森的西裤,碰到大腿。
第二次叹气。无声地。
“不是小孩子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