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看到的,是没有任何一部史籍记载过的故事。

  世人皆知,雍国开朝元帝阮洁在乱世中平定中原,一举开创盛世。关于那场战争的惨烈和持久,人们也只能从史籍上的寥寥片语中窥得一二。

  阮洁当年是怎么一统中原的,又是否真正存在这么一个蒋姓将军,关于这点,迄今为止仍无人可知。

  阮阳努力将脑海中的画面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几次三番开口欲讲,最后都只能冒出来几个突兀的词。

  蒋行舟握了握他的手,低声安抚:“没事,慢慢说。”

  “打仗,死了很多人,”阮阳嗓子愈发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那些,就像……像是我曾经存在于那个空间一样,死去的人就在我身边倒了下去,我就像个灵魂一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蒋行舟深深叹了口气,“阮阳。”

  阮阳抬起头,迷茫的眼神对上了蒋行舟的。

  “慢慢说,”蒋行舟道,“你看到谁了?”

  “这里面有一具枯骨,在我碰到枯骨的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梦里,我看到了一个将军,身着铁铠,手执缨枪,他受了很重的伤,”阮阳喃喃,“城破了,大军入城,皇帝登基。”

  “然后呢?”

  “然后,将军……将军……”阮阳说不下去了。

  他翻来覆去将这个将军重复了好几遍,原本涣散的视线忽然凝聚起来。

  然后,他轻轻说出一句话:“蒋行舟,这天下,本该姓蒋的。”

  蒋行舟一怔。

  “这天下本来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蒋行舟,”阮阳颤声道,“将军应该登基的,事实上他几乎都已经黄袍加身了,但他……他被元帝……背叛了……”

  功高盖主的将军,被一直在将军背后站着的恋人背叛了。

  蒋行舟在脑中自动补全了这个故事。

  将军一开始就是拥有帝王之才的,他生于乱世,又成为了一柄刺破乱世的利剑,也结识了他一生的爱人,元帝阮洁。

  两个人就像散落天边的双子星,在一次次的战争中相互扶持,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走到了九五至尊的皇位前,将军的登基将会给这个乱世画上一个句点,从此天下太平,万世无争。

  然而,深情厚谊还是没有敌过那张龙椅。

  方才阮阳说的那具枯骨,是将军的吗?

  如果是,他怎么会让自己连个葬身之处都没有,戎马一生就此草草收尾,永远埋在了遮天蔽日的密林和令人闻风丧胆的瘴雾之中?

  只有一个解释,将军甘愿如此,他只是没想到元帝竟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没有留给他一丝退路。

  怪不得如此勋功赫赫的将军会英年早逝,怪不得史籍中从来没有这位将军的半点笔墨。

  皆因为这天下是阮洁踩在将军的身上偷来的,又在一切到手之后,罔顾昔日的情意,对将军赶尽杀绝。

  蒋行舟有点说不出话来,阮阳受到的打击则更大一点,他没想到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以为他祖上开国有功,然而自己原来竟是一个强盗的后人。

  蒋行舟这才注意到那个月白衣服的人又不见了,不过那人向来神出鬼没,此番已是不知道第几次不告而别,蒋行舟也并不意外。

  “那……”蒋行舟再问阮阳,“那个一人一虎的刻印是什么?”

  “是王旗的图腾,”阮阳道,“那是将军手执的金印,象征着真正的大统,但是那方金印被将军带走了。”

  “金印在里面吗?”

  阮阳摇摇头。

  二人回到了万昭国,阮阳一路沉默,但蒋行舟从他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小心翼翼。

  他能明白这种小心翼翼来自于何处,他在替自己的先祖,愧对于蒋行舟的先祖。

  “阮阳,”蒋行舟道,“你不是元帝,我也不是那个将军。”

  “可……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本该是你处于我这个位置的。”

  “什么位置?罪王之子?”蒋行舟玩笑道。

  阮阳皱了皱眉,“你才应该是继承九五的那一个的。”

  “如果因为都姓蒋,我就有了继承九五的资格,那全天下会有多少个皇帝?”

  “蒋行舟。”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还是那句话,”蒋行舟正色,“你不是元帝,我也不是那个将军。”

  阮阳长吸了一口气,直到空气将他的整个肺叶都填满。

  “我没在开玩笑,你应该当皇帝的。”阮阳道。

  “你有没有想过,是那位将军自己愿意的?”

  “……什么意思?”

  “按理说,将军走到那个位置,只要动动指头就能让元帝死,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不知道。”阮阳摇摇头,没吭声。

  蒋行舟笑了,“他爱慕元帝。”

  “换个角度讲,是将军甘愿受下了这一刀背刺,甘愿将皇位让给元帝,或许他只是没想到,元帝竟会逼他至此。”

  这一番话确实有据可循,阮阳停了一会,说:“所以元帝的背叛才显得如此不可饶恕,不是吗?”

  说这话时,阮阳始终没有抬头。

  阮阳很惯于将人分为恶和善两种,比如赵历就是大恶,比如阿南最开始只因加入了山匪的行当,哪怕什么都没做,便被归为恶的一类,便是应该被杀的。

  他所坚持的正义,是基于他是雍国王室的一位展开的,但如果他的存在都不算正义,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你能听我说吗?”蒋行舟拉着阮阳,将他往怀里揽了揽。

  阮阳闷闷道:“……你要替元帝辩解。”

  被阮阳说中了,蒋行舟一时语塞。他本意并非替阮洁辩解,他只是想让阮阳好受一些。

  “如果是因你而死,不管怎样我都是愿意的,阮阳。”蒋行舟垂眸,好半天才说这一句,“这是无法以对错来判定的选择,是因为我心甘情愿。”

  阮阳急了:“你说什么呢!我又不会杀你!”

  他转身跨坐在蒋行舟的大腿上,一把捂住蒋行舟的嘴,不愿从他口中再听到半个字。

  蒋行舟抓住那只手,拉了下来,“我自然知道你不会,你又不是元帝。”

  阮阳的表情这才好看了一点点,还是哼了一声,凶道:“不许你再说。”

  蒋行舟笑了:“好。”他握着阮阳的腰,紧了紧,“不说了。”

  经过这一闹,阮阳的心情才好了些,方才压在心头的阴霾不说消弭,也去了大半。

  阮阳在蒋行舟的腿上扭了扭,却被蒋行舟按着腰制止:“别乱动。”

  阮阳只是觉得这姿势别扭,但这么扭了两下,霎时觉出不妥来,那不可明说之处的燥热让阮阳整张脸都染遍了绯红。

  “哦。”阮阳沉沉应了声。

  蒋行舟清清嗓子,哑声问他:“还回京城么?”

  “要回的……”阮阳声音有点小,“罗晗那边还没说法,咱们还得弄清那个王印在不在李枫手里。”

  蒋行舟颔首,道:“你还记得,周村正当时提过一位钱家小郎吗?”

  阮阳道:“什么钱家小郎?”

  蒋行舟想起来了,当时周村正说这茬的时候阮阳和莲蓬都掉到了太岁谷里,他自然没听过。

  于是同蒋行舟他解释道:“当时你掉进太岁谷之后我是顺着一个云梯下去的,那个云梯是附子村一个钱家小郎做的,下去之后就没能再回来。”

  “你觉得可能是李枫指使那个钱小郎下去的?”阮阳想了想,略有怀疑,“李枫有这么手眼通天吗?”

  “或许是他想让人帮他下去探探路吧,这么一看,他当时成为督察御史,恐怕也并非偶然,很有可能是在太后面前毛遂自荐了。”

  打定主意,二人即刻动身,再回京城,临走前让小厮他们去附子村问了一圈,果然在钱家老妪的口中听说,她家儿子并非无缘无故就要下太岁谷的。

  就凭如此,二人此前的猜想便印证了大半。

  只不过,经过一番勘察,金印仿佛并不在李枫的手中。

  不过也是,那个结界只许阮阳此般命格非凡的人通过,李枫又怎么会轻易得到这个金印。

  那么李枫手里的那些纸条拼凑而成的文书则显得至关重要,在没有金印的情况下,那个文书或许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他们表面上与李枫联盟,背地里却只能等。

  这是下下之策,只不过他们人手不足,不得已只能如此为之。之前有毕如留在京城当做耳目,如今毕如还需在万昭辅佐初登皇位的木凌,他们很难第一时间得知京城的异动。

  罗晗起先还有所保留,然则谢秉怀步步紧逼,罗洪的大将军之位即将名存实亡。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所以你到底跟不跟我们干?”阮阳最后一次问罗晗。

  如果这次不成,罗晗这边指望不上,他们只能舍弃金印这一筹码,再想其他计谋。

  阮阳看向榻上的罗洪,面上一丝愧疚也无,“你爹废了,现在就剩你了,你给句准话。”

  这话气得罗晗想打人,忍了又忍,终于忍住了,“你求人办事是这个态度?”

  阮阳扬首:“一直是这个态度。”

  罗晗不信:“你求蒋大人帮你时呢?也这样?”

  阮阳看了一眼蒋行舟,顺其自然地答道:“也这样。”

  罗晗没话了。

  蒋行舟在心底笑了笑,没戳穿阮阳。

  ——他就没见过阮阳有比那阵还乖的时候。

  留给罗晗考虑的只有一晚上的时间,木凌那边传信给了蒋阮二人,说事态已经基本平稳,他可以拨一部分兵出来,要他二人速速回万昭。

  蒋行舟原样同罗晗说了,而罗晗转头则进了罗洪的寝室,半只脚还没踏进去,突然停了,回过身来。

  此时的他神色毅然,身上终于有了罗洪的几分影子。

  “你们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