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边解绳子,蒋行舟一边说:“陛下不如坐下,听我一言。”说着,蒋行舟以掌示向对座,道:“请。”

  氏沟王满腹狐疑,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却终于在蒋行舟的注视下坐了下来。

  按道理,氏沟王是君,位尊于蒋阮二人,但却同坐一桌,同饮一壶,这画面有些微妙。

  蒋行舟还是为氏沟王斟了一杯茶,氏沟王不接,那茶便被搁在了手旁。

  “先允陛下问一个问题。”蒋行舟道。

  年轻的氏沟王脸上满是阴云,说出了先前的疑问:“你们是雍国人?”

  “不错。”

  “你们究竟是谁?”

  这是第二个问题,但蒋行舟还是答了,“我姓蒋,他姓阮,陛下可以猜上一猜。”

  “阮……”氏沟王沉思片刻,“雍国皇姓?”

  目光瞥向了阮阳,但阮阳并没理氏沟王,喝完了茶,便夹了一块茶点,吃了一口又觉得甜。

  他吃得很专心,蒋行舟这才发现,他的确能独当一面不假,但那仅限于蒋行舟不在的场合。若蒋行舟在,他便欣然将一切都交给蒋行舟处理,干脆当个甩手掌柜。

  蒋行舟心生好笑。

  氏沟王被晾在一边,脸色更添一分愤然。他尚未摸清雍国人介入万昭、氏沟之战是为何故,蒋行舟又不同于他之前打过交道的所有人,面对二人,总有一种奇怪的畏惧感。

  再兼之,他此时是别人的阶下囚,饶是再有疑惑,也不能贸然出口。

  他以为蒋行舟会继续往下说,可蒋行舟却忙着给那姓阮的斟茶,茶点没了,便又转去叫下人再送来一份。

  吃吃吃,很饿吗?!

  阮阳清清冷冷地抬起了眸,睨他一眼,“是雍国皇姓,如何?”

  “你身为雍国——”

  “你不会数数,这是第三个问题了。”阮阳打断他。

  氏沟王没说完的半句话便被噎在了喉咙中。

  蒋行舟道:“既然如此,不知陛下能否赏脸听我一言?”

  他语气谦卑,态度之中却毫无谦卑二字可言。

  只是听一听,氏沟王似乎没有拒绝的道理,但他还是道:“凭什么孤要听你说?”

  “凭陛下是我的手下败将。”蒋行舟道,“麦关一战是,云山一战亦是,如今是第三次了。”

  蒋行舟示意氏沟王看向四周,这里,可是万昭的地盘。

  “那又如何?!若非你二人使诈,孤如何会败?”

  “兵不厌诈。”

  “明明行着小人勾当,你又在装什么君子?”氏沟王腾地站起身,转身想走,又蓦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停住了脚步。

  蒋行舟仰视着,看向氏沟王:“我此前说过,你过于急功近利,至于功、利二字如何取舍,你是一概不知。”

  “闭嘴!”氏沟王被人揭了短,怒了,“你好大的胆子!”

  蒋行舟不为所动,“你不如自己问问自己,这一战,有什么非要分出个身负的理由吗?”

  氏沟王根本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你们绑了我,就是想逼着氏沟对万昭称臣?”他啐道,“你们这是做梦!”

  不同于气得满脸通红的氏沟王,蒋行舟住了口,但笑不语,“是吗?”

  氏沟王突然很讨厌他这样的笑,仿佛他掌控了一切,而自己只是一个笼中困兽。

  “既然如此,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蒋行舟站起了身。

  氏沟王以为自己的死期到了,登时心神大乱,怒意尚未平,则惧意骤起,只怕蒋行舟下一句就是“那就请陛下上路”。

  然而蒋行舟没有。

  他只是凝视了氏沟王片刻,遂而垂下眸,对左右道:“只要不出皇城,他要去哪里都不必拦着,多派几个人跟着就是了。”

  左右应道:“是。”

  说罢,他再无一词,只等阮阳喝完了那杯茶,施然离去。

  氏沟王在宫里待了三天,虽说进出有人看守,但这俘虏的日子竟比他想得自由太多。

  他在皇宫中畅行,一路行至宫门,蒋行舟说不需要拦着他,看守便真的不拦。

  氏沟王埋头走,正巧撞上了木鸢。木鸢此前没见过他,心生好奇,便挡在了他的去路上,大咧咧地问:“我没见过你,你是谁?”

  氏沟王到底是天子,见木鸢如此一问,心生不满,道:“小小女子,毫无礼数。”

  “哦,我知道了,”木鸢抬起下巴道,“你是那个被我王兄抓来的氏沟王。”

  不是“那个氏沟王”,是“那个被木凌抓来的氏沟王”。

  氏沟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没理木鸢,扭头就走。

  木鸢追了上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氏沟王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孤何必告知与你?”

  木鸢觉得莫名其妙:“既有姓名,为何羞于告知?我听说你姓车,和先氏沟王并非同姓?”

  “……你连这都知道?”

  “那怎么不能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木鸢道,“我还知道你们氏沟是蛮族,嗜杀,听说你们还喜欢喝人血,吃人肉。”

  木鸢越说越离谱,氏沟王的脸色也肉眼可见地黑了起来,“你听谁说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木鸢眨了眨眼,“说错了吗?”

  氏沟王冷哼一声,甩袖就走。

  “你别走啊,”木鸢追了上去,“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氏沟王比她高,腿也长,走起路来快了不少,木鸢很快就追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叉着腰嗔道:“你也是个蛮子!”

  氏沟王越走越快,越想越气,出宫走上了主街,没留神,撞倒了一个大娘。

  鸡蛋撞碎了,菜叶落了一地。

  氏沟王身上都是蛋液,狼狈地呆愣在原地,正要道歉,却见那大娘对着一地的鸡蛋惋惜了一会,怒冲冲地转过头来,道:“你这小郎!怎么这么冒失!”

  “我——”

  “你赔我鸡蛋!”

  “我、我……”

  “你什么你!”大娘走上来,“你是哪家的孩子,身上没带钱?叫你娘来赔给我!”

  氏沟王从来没被人这么训过,连之前的夫子都没大娘这么凶。

  周围,看热闹的人涌了过来,纷纷指责氏沟王,“没长眼啊!”“撞了人还不想认?”“欺负二娘家里就一个女人是吧,我看他就是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那也不好说,我看他年纪也快到了娶妻的时候了,二娘虽是个寡妇,难不成……”

  他们越说越难听,氏沟王脸上臊得透红,一个字都说不出。

  谁知大娘却一瞪眼,叉腰回过去身,竟是对着那几个看热闹的大男人吼了起来:“看什么看,又不是你们欠我钱!”

  “嘿,我们替你说话,你还好,骂起我们来了。”

  “说什么话!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吃了饭闲得慌,”大娘一个人指着三个骂,“嘴巴里头没遮没拦的,也不害臊!”

  “你这人,狗咬吕洞宾!”

  众人一哄而散。

  大娘这才转过身,却见氏沟王委委屈屈站在那,一头的烂菜叶,眼角带了些泪光,饶是剽悍如她,也一时慌了神:“你这小郎,做什么哭啊……我又没说啥……”

  她从腰间掏出帕子,把氏沟王身上的鸡蛋壳子摘掉,这才摸摸他的脑袋:“行了,我住东街,人家管我叫乌二娘,你把钱送到我家里,这事便一笔勾销,权当你买了我的鸡蛋,行不行?”

  “我、我没钱……”

  “没钱不行!”大娘又剽悍回去了,“我这鸡蛋也是好不容易攒,一筐不少钱呢!”

  氏沟王低着头,这才几个鸡蛋啊,用得着她好不容易攒么?

  见氏沟王哭得太可怜,大娘还是起了恻隐之心,“罢了罢了,算你便宜点,就当是给我儿子积阴德了,成不成?”

  大娘提起了儿子,氏沟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令郎……”

  “死了。”大娘眼底闪过一痛,面上却还是平平淡淡的,只是眼皮稍微垂下去了点,“和氏沟人打仗,被人家砍死了,遗体还没运回来呢,说是要等太平了之后才有人手……”

  大娘长叹一口气,看了看天,嘴里咒骂着:“杀千刀的,打起来个没完。”

  杀千刀的氏沟王压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大娘又把帕子叠了叠,把他脸上沾着的蛋液也一把擦干净,这才笑了,“多大点事,吓着你了?”

  氏沟王狠狠摇了摇头,冲她深深抱了一揖,只说一定还她钱,随后一溜烟跑了。

  “你可千万记得还钱!”大娘在他身后喊。

  他跑遍了大街小巷,所过之处,竟无一家未曾经历丧亲之痛。

  在氏沟,他没怎么去过民间,就算去了,别人也知道他是王上,又怎么会把凄然的一面展现给他。

  他失去了韦彰,这些人失去了儿子、丈夫,亦或是父亲。不管是哪一样,其中痛楚都绝不亚于他。

  他呆呆地站在街上,任凭来往匆匆,金乌西沉,随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朝向看守的侍卫,借了三两白银。

  他用那些白银还了乌二娘的鸡蛋,却还不了他儿子的命。

  氏沟王在万昭皇城住了大半个月,蒋行舟没再去找过他一次。

  最后,他终于一纸呈信,托人送到蒋行舟的手上,邀他前来一叙。

  蒋行舟应邀赴约,和氏沟王谈了很久,从氏沟王住处出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阮阳在一旁等他,但出乎蒋行舟意料的是,木鸢也在。

  二人这次没有吵闹起来,阮阳远远地靠在墙边,抱胸站着,满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木鸢之前已经在他这里吃过亏,也不会贸然上去搭话。

  “谈完了?”阮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