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把木鸢放进了帐中榻上,秉着非礼勿视的规矩,二人都退出了帐外。

  军中有几个女医,蒋行舟把人叫来,看看小王姬被阮阳打坏了没有。

  阮阳颇为悻然,“我好歹知轻重,倒也不至于一掌下去就成了凶手。”

  说罢,又添了句:“她来找你的,蒋行舟。”

  蒋行舟也不意外,木河圣旨已下,木鸢平白无故被推出去嫁人,总得来看看未来的夫婿长什么样。

  木鸢醒来时,身旁阴沉沉站着一个人,转眼看去,眉目姣好,容色还胜女子三分——唯独眼神里的冷意有些骇人,木鸢年纪还小,打了个冷战。

  “你你你你别过来!”木鸢举起草枕像盾牌一样挡在身前,生怕阮阳不分青红皂白又是一指戳来。

  她养尊处优惯了,方才挨了一指头,脖子后面还在隐隐作痛。

  “我不动手。”阮阳兀自落座,“既然醒了,就快回皇都去,你这次来本来就不合规矩,不要拉上杨大人一起落罪。”

  “我想见见他,也有罪么?”木鸢瞪大了眼,“你说说,哪条法哪条律?”

  阮阳懒得跟她斗嘴,“你不走,我就把你绑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你不怕我向王兄告状,说你欺负我?”

  “你去告,随便去告。”

  “告就告!”木鸢根本不输他,“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吵嚷间,蒋行舟掀帘而入。

  阮阳立马挡在了蒋行舟的身前,但他比蒋行舟矮了半个头,木鸢的视线仍能看到蒋行舟的上半张脸。

  “刚才还在找你,你怎么在这?”蒋行舟道。

  “王姬醒了,”阮阳答非所问,板着脸道,“让她走。”

  “醒了?”蒋行舟的眼神于是从阮阳移到木鸢身上,对她笑了笑,又移了回来。

  见到这抹笑,阮阳只觉得心窝子被扎了一下。

  蒋行舟不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人,但他对旁人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笑容亦是点到为止,唯独对于阮阳,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开怀。

  阮阳想叫蒋行舟别笑了,但再转念一想,这要求实在过于无理取闹,他说不出口。

  木鸢看着二人,有些出神。

  小姑娘心直口快,很快明白了阮阳的恶意从何而来,大嚷道:“我看你就是存心使坏,才不让我见杨大人的!”

  阮阳猛然回头:“你乱说什么!”

  “我没乱说!”木鸢指着阮阳道,“你就是不想让我见杨大人!什么规矩什么罪过,都是你说出来吓唬我的!”

  阮阳瞪着木鸢,木鸢则被吓了一跳,声音小了下去,也不敢闹了,又举起枕头挡着。

  蒋行舟将阮阳拉到身后,对木鸢正式行了一礼。

  从阮阳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蒋行舟宽阔的脊背,木鸢被遮得严严实实,自然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阮阳有点急,拽了拽蒋行舟的衣袖。

  蒋行舟反手捉住他作乱的手,面不改色地对木鸢道:“马车已经备好了,还请王姬尽快上路回京。”

  木鸢把脸埋在草枕头里,就露出了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眨了两下,委屈巴巴地说:“我……我不回去。”

  蒋行舟很有耐心地劝:“不日便要开战,这里是前线,到时候会很危险。”

  木鸢:“……”

  蒋行舟心领神会:“此时我们都没有将王姬来军一事告知给王上,王姬不必担心。”

  蒋行舟说话时,语气像哄小孩一样。阮阳想起此前他无数次哄自己的时候,也都是这样一幅语气。

  日后,待他二人大婚,蒋行舟便不会再那样哄他了。

  他倒是不担心蒋行舟会抛下他不顾,但那个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就和之前不一样了,生死之间隔了一个木鸢,蒋行舟也会成为有妻儿的人。

  阮阳脑中浮现出了木凌宫娆夫妻二人相处的模样,彼时木鸢也会那样挽着蒋行舟的手臂,没准还会替蒋行舟生儿育女。

  他心如乱麻,连木鸢什么时候出帐的都不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蒋行舟和木鸢都不见了。

  手心里还残留着蒋行舟的体温,阮阳握了一缕空气。

  他疾步向外,没见到人,再走几步,迎面撞上了毕如。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毕如对他道。

  阮阳却道:“你看到蒋大人和王姬了吗?他们人呢?”

  “刚走,”毕如说,“王上发现王姬跑出来了,派了人来,说让蒋大人带着王姬一并回去。”

  “然后他就那么走了?!”阮阳很焦躁。

  毕如莫名其妙地看着阮阳,眼神颇为古怪,“到底是圣旨,蒋大人说去去就回,特意嘱咐说让你不用担心。”

  阮阳深吸一口气,压住满心的嘈杂,正要顺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去追,毕如却拦住了他,道:“刚好有几件事,蒋大人让我问你。”

  “什么事?”

  “有关平瓦关之战……”似乎是为了不让苗威听到,毕如特意压低了声音,“你觉得他们会把兵力主要放在哪里?”

  阮阳本还有些不耐,听到这句话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从见到木鸢之后便仿佛着了魔,满脑子都是蒋行舟,时下听到毕如提起战事,方如梦初醒。

  是啊,大战当前,其他所有事都理应先放。

  阮阳在原地站了会,看向蒋行舟离去的方向,继而收回目光,带着毕如往帐内走,“进去详说。”

  二人的背影被苗威远远瞧见,没说什么,转头走了。

  回皇都的途中,蒋行舟和王姬侍卫骑马,木鸢一个人坐在马车里。

  她很快就坐不住了,将马车帘掀了起来,看着二人骑着高头大马在外面走,马蹄声哒哒哒响着,不紧不慢。

  “杨大人。”木鸢开口轻唤。

  蒋行舟回过头来,见木鸢坐在马车前端的车板上,两条腿都在外面晃荡,道:“您坐回去吧,这样很危险。”

  “我很快就回去了,”木鸢道,“我想同你说说话。”

  “王姬想说什么?”

  “说……大人对于我王兄的圣旨……有没有什么看法?”

  蒋行舟转了回去,留了个后脑勺给木鸢,“既然王姬问起,那杨某就明说了。这道圣旨并不合时宜,此次进京也是个机会,我会对王上进言,请他收回这道旨。”

  木鸢问:“意思是,你不想娶我?”

  蒋行舟道:“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的呀!”木鸢反倒笑了,“我正好本来也不太想嫁的,我这次来找你,也是想问问大人的意思,想着若是能说服大人帮我劝劝王兄就更好了,没想到大人竟是和我不谋而合啦。”

  “原来是这样吗?”

  “我很不喜欢他那样的,要凌王兄下狱便真把人关着,这会儿又要我随随便便嫁人。”她看了眼蒋行舟,“不是说大人随随便便,是说我王兄随随便便……倒也不是说他随随便便……”

  木鸢想到哪说到哪,想起不妥了又反过头去找补,最终还是没圆回来,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哎呀!”

  蒋行舟笑了。

  尽管木凌、木河兄弟二人也是容貌过人,但他们都不及蒋行舟独带一分来自雍国的涵雅气韵。木鸢虽是心里称赞,但不论如何,她都不怎么想稀里糊涂地嫁人。

  她打定主意,若是木河真的要逼她,她便死给他看!

  于是木河听到木鸢一番控诉之后,真扔给了她一把匕首,冷冷道:“行,你死给孤看看?”

  匕首泠然落地,木鸢一怔。

  木河道:“不想死就直说不想死,更不要拿这事来威胁孤。这件事由不得你任性,你懂也不懂?”

  木鸢咬着下唇,脸色白了点,当即便涌出泪花。

  兄妹二人对呛时,蒋行舟便立于一旁,未作一声。

  木河换了一副面孔,对蒋行舟说:“杨大人,孤这妹妹活泼了点,却是伶俐聪慧过人的。”

  蒋行舟道:“王姬确实伶俐聪慧,故而陛下还是应该听听她自己的意思,不是么?”

  木河没说话,少顷,才问:“杨大人是什么想法?”

  “我已心有所属,怕是要辜负陛下一番好意了。”

  木河只当他在找理由推脱,便道:“哦?哪家的女儿?说来叫孤听听,若是当真配得上杨大人,孤也乐得赐婚,让她当诰命夫人。”

  蒋行舟顾左右而言他,道:“他……是一介布衣,担不上此等殊荣。”

  “孤倒是好奇了,什么样的奇女子,竟连孤这王妹都比不上?”听了这话,木河眼笑眉舒,语气亦是平易近人,仿佛真的很好奇。

  若非蒋行舟知道这人曾对宫娆母子痛下毒手,怕是也要被他蒙骗过去了。

  “陛下明鉴,和他无关。”蒋行舟并不多做赘述,“我一来是为了心中佳人,二来也是大战当前,首要的还是退敌之法,难再作他想了。”

  “娶了孤的妹妹,就不能退敌了?”

  这话便是得理不饶人了,蒋行舟干脆跪了下去,直截了当地说:“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木河没想到蒋行舟如此不识抬举。

  他祖上是雍人,又身无一官半职,肯将王姬下嫁于他,对他来说已经是无与伦比的泼天富贵了。可他居然就这么跪在殿中,大言不惭让自己将已经颁下去的圣旨收回来?!

  木河面上还是笑着的,心中已是怒意大盛。

  他从小受宠到大,从来没人敢这么对他。可木河已然忘了,他将木鸢指婚给蒋行舟的初衷是为拉拢,而非证明他身为万昭王的权威。

  “既然一个无心娶,一个无心嫁,孤倒要好好考虑考虑是不是乱点鸳鸯谱了。”木河站起身。

  下一秒,他勃然变色,指着木鸢道:“你给孤滚回去抄经!私自出宫,还胆敢上前线,孤看你真是缺罚了!”再对蒋行舟道,“杨大人也先别急着回鹰山,就在宫里陪陪孤,也好让孤好好考虑考虑,杨大人究竟是否为孤这妹婿的最佳良选。”

  “我不要!”木鸢哭着抹眼泪,小脸通红,“我不抄经,也不要嫁人!你不要逼我!我才不要嫁!”

  木河喝道:“你再敢放肆?”

  木鸢便不再说话了,哭得一抽一抽的,几乎要晕过去。

  蒋行舟面色一寒:“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木河收回目光,没答他这句话,兀自离殿。

  一天后,蒋行舟总算明白木河的意思了——明面上说是让他留在宫中,实际上则是赤|裸|裸的软禁。

  蒋行舟出入都有数位侍从跟着,不让他走远,更不让他踏出宫门一步。与此同时,蒋行舟注意到宫中在置办大婚用品,金杯金碗金器皿源源不断地运入宫中。

  木河这是打算赶鸭子上架,强逼着蒋行舟娶木鸢,到时候婚堂什么的都布置好了,押也要押他去拜堂。届时,一旦礼成,有祖宗神灵见证,饶是蒋行舟再反悔,木鸢年纪轻轻就会成为刚新婚就被丈夫抛弃的可怜人。

  当晚木鸢就跑了,又被木河抓了回来,打了一百下手掌心,直打得双手心血肉模糊,被路过的宫娆遇到,带到府上好好包扎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