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离开军营前,蒋行舟又去见了一次毕如,向他求了一张鹰山的。

  毕如一贯寡言,能帮的就帮,也没问蒋行舟要做什么,当即让人给现场画了一张。

  画的是个年轻将士,小厮自觉地给他磨墨。他一边画,蒋行舟便在一侧负手看着。

  “这里是不是画错了?”蒋行舟稍作一顿,点了点墨痕未干的一处。

  毕如落目一看:“没画错。”

  蒋行舟抬眉,“这一整面都是峭壁?”

  “嗯,几乎是直上直下的,所以才如此棘手。”

  “那为什么非得在这里跟他们打?”蒋行舟目光微移。

  毕如没正面回答,冲他抱了个拳,“这算是我朝机密了,蒋大人。”

  “不是大人了,”蒋行舟一笑,“现在是个孤魂野鬼,没名没姓,是哪朝人都不重要。”

  闻言,毕如蓦地想起了阿南。

  “有的时候根本分不了那么清的,毕将军。”蒋行舟说。

  毕如沉默了一会,待画的画完了便让人出去,示向对面的椅子让蒋行舟坐下,沉声道:“大人还懂行军术吗?”

  “不怎么懂,就是好奇。”

  毕如看出来他在谦虚,“大人可以直说的。”

  蒋行舟也不多让了,道:“行,不过我倒是有几个问题。”

  待毕如点头,蒋行舟便直截了当地问:“王上和氏沟莫非都没有真的要打的心思?”

  乍听此言,毕如神色剧变,“你能看得透?”

  蒋行舟落目之上,沉吟不语片刻,道:“你们两国之间也不全是高山,你们想从鹰山打下去,便要垂降一个几乎竖直的峭壁。”

  他垂下眸去,“氏沟那边截然相反,要想攻上来,除非人人都生了翅膀,要么就是有一顶一的功夫才行。”

  说罢,他重新看向毕如,后者则两眼溜圆地坐在对面,衬着他五大三粗的五官,有些滑稽。

  毕如什么都没有说。

  蒋行舟突然肃色,道:“莫非毕将军也看出来了?”

  毕如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考虑着什么。蒋行舟倒也没真要他回答的意思,自觉地说:“是机密,我懂。”

  拿着告别毕如后,蒋行舟牵着踏月寻霜往回走,小厮在他身后跟着。

  蒋行舟边走边想,脚步一停,回身问:“你知道些什么?”

  小厮眨了眨眼,“我……”

  “但说无妨。”

  小厮走过去,接过蒋行舟手中的缰绳,道:“我其实也听不到啥,比如今天他们在大帐里开会,我就在外面等着,他们叫我了我再进去。”

  蒋行舟道:“就说你听到的,记得的。”

  “对于鹰山一战,两位皇子好像意见不太统一。河殿下提出以鹰山为切入口,而凌殿下反对了很多次。”小厮想了想,道。

  “以什么理由?”

  “和方才老爷说的差不多,今天也是因为这个事又吵了起来。”

  “你等等。”蒋行舟皱着眉叫小厮停下。

  这话有点出乎蒋行舟的意料——木凌似乎并不知道万昭国王的真实用意。

  连毕如都看出来的事,身为大皇子的木凌却不知道,蒋行舟并不觉得身他能蠢到这个地步。

  小厮站住脚,听蒋行舟又问:“你知道氏沟在这边大概安排有多少人?”

  小厮知无不答,竹筒倒豆子道:“说是十万。”

  “十万?”蒋行舟有些诧异。

  这么多人?就这么干耗在鹰山脚下?

  小厮警惕地看着他,“老爷为什么问这些?他们打他们的仗,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吧?”

  蒋行舟不置可否,心道:大有关系。

  濒死之际,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将蒋行舟淹没,记忆中的阮阳在面前一点点清晰,好像一张斑驳陆离的画慢慢找回了原先的着色。

  和阮阳一样,他也拥有了两辈子的记忆,虽然上辈子的记忆只停留在和阮阳在狱中的那一晚。

  蒋行舟尚说不清那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梦境,只等着阮阳清醒过来问他。

  但是,梦里有一句话和阮阳曾说的一致——他真的在沙场上救过木凌一命。

  按照时间来说,应当不是这一战,又或许鹰山一战旷日持久,足足打了一年有余。

  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机会,失不再来,绝不能错过。

  “是为了元大侠吧?”小厮问道,神色有点忧伤,“老爷多次以身犯险都是为了他。”

  “不仅是为了他,”蒋行舟目光渺远。

  小厮不以为然,将马停下,让蒋行舟骑上去。

  蒋行舟突然朝他问:“我问你,你喜欢雍国还是万昭?”

  雍国是故土,一度国力昌盛,但江河日下,民生凋敝。万昭地方不大,气候多潮热,也不如雍国怡人,不管论人论财都比不上雍国,但百姓自得其乐,家给民足。

  小厮紧握缰绳,知道他在说什么,嘴硬道:“我、我不知道。”

  蒋行舟听了似笑而非。

  小厮只觉得被他看穿了,气馁地抓了抓耳朵,问:“老爷就不能不管吗?”

  蒋行舟笑着说:“晚了,管不管都得管。”

  小厮扁了扁嘴,道:“我听不懂。”

  “说明白点,我不去,总会有别人家的老爷去,别人家的老爷也会有像你这样忠心的仆从劝他们别去的。”

  小厮又去看蒋行舟,沉默了会,长长叹了口气,怅然说:“要是大侠醒着就好了。”

  小厮之前对于阮阳是畏惧大过尊敬,阮阳出身江湖草莽,本就和他家老爷不是一路人。在他眼中,是老爷带着阮阳一步一步地走,给他找解毒药,给他治眼睛。

  但再仔细想想,阮阳对蒋行舟的好也并不少,这一次竟真的把蒋行舟全须全尾地带了回来,反倒是自己落了个不死不活的地步。

  小厮念起阮阳来,有些懊恼自己之前对他的态度。

  不过,他知道那位元大侠不会跟他计较。

  元大侠眼里只有他家老爷,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并不能影响那人分毫。

  回到别院后,蒋行舟一连三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照着誊画了十份,每一份上面都有不同的朱批,他一一比对着,落笔而成一封信,洋洋洒洒数千字,厚厚一叠,交给了宫娆。

  得知是给木凌的信,宫娆也没避讳,坦荡地问:“我能看看吗?”

  宫娆夫妻之间向来没什么秘密,蒋行舟点点头,默许了。

  宫娆展信一看,先是对蒋行舟的笔势锋触赞不绝口,而后细细往下念了,神情这才陡然端庄起来。

  蒋行舟静静等她,只见她时而蹙眉,抬起眼看向蒋行舟,又很快落目下去,皱着眉往下读。

  这一沓信要看起来也要很久,宫娆足足看了三五盏茶的工夫,蓦然放下信,杏口微张,讶然道:“你——!”

  蒋行舟应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微微欠身。

  “大战在前,阿凌居然同意放你走?”宫娆攒着信纸,难以置信。

  蒋行舟道:“之前匆忙,没来得及同他说这些。我给他寄信他并不一定看,但皇子妃就不一样了。”

  这架势一出,宫娆已对蒋行舟五体投地。

  她不做耽搁,立马派人送信往营中去,木凌看罢疑信参半,竟是连夜赶了回来。

  彼时蒋行舟刚帮阮阳擦洗完,木凌大喇喇地闯了进来,蒋行舟神色一凛,将人拦在门口,沉声道:“殿下稍等。”

  “等不得。”木凌昂起下颌。

  蒋行舟看了眼榻上,阮阳中衣不整,白皙的皮肤就这么袒|露在外。

  “里面是阮阳?”木凌道,“正好让我看看他怎么样。”

  阮阳素来自清自傲,蒋行舟哪能让旁人瞧见阮阳如此这般,便伸手一推,将门咚地关了个严严实实。

  木凌冷不丁被推出房门,正欲作怒,却见宫娆悠悠上前,揽着他的胳膊道:“等个片刻又何妨?”

  “你不觉得他这人古怪吗?”木凌对她说。

  “古怪在哪?”

  “他为什么在我和木河之中选择了我?”

  宫娆上下打量木凌,也顺着问道:“是啊,你弟弟比你得宠,又比你离那位置近了不少,为什么选阿凌呀?”

  宫娆口齿伶俐,带了十分戏弄的意味,惹得木凌气得要掐她脸蛋,又不舍得真掐。

  宫娆被他掐不掐捏不捏逗得痒,不由笑了出声,想起里面阮阳还躺着,很快收了笑,挽着木凌往书房走。

  木凌问她大夫看过阮阳没,她则道看过了,木凌又问大夫怎么说,她沉默了一会,道:“能不能醒来,就在一念之间吧。”

  木凌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不片时,蒋行舟将阮阳拾掇好,这才来到书房。

  夜深了,书房亮着灯,里面投出一个人影。蒋行舟叩门三下,未等来后话,便兀自推门而入。

  迎接他的是一把锋芒逼人的利剑,堪堪停住,尖端直指蒋行舟的胸膛。再向前一步,则剑入皮肉!

  蒋行舟顿足垂目,顺势看去,执剑者是木凌,面色不善。

  “这是为何?”蒋行舟脸色阴沉下来。

  木凌很突兀地问道:“你二人究竟如何逃出生天的?”

  蒋行舟看向他:“你怀疑我?”

  “你只消说,怀不怀疑的我自己定夺。”木凌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