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舟没有被关在大理寺狱,而是关在了禁宫里,周围有重兵把守,太后派了人,罗洪也派了人来。

  关着他的地方是一个厢房,有床有榻,但夏日潮热,每天只有一顿饭,水也是一天只有一杯,一连十日,蒋行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罗洪常会派人来问蒋行舟遗诏的事,他们对蒋行舟态度很客气,唯独不给他水,要等蒋行舟缺水几乎昏迷了才会给他灌上几口,待他醒来,张口问的还是遗诏在哪,阮阳带着遗诏去哪了。

  这是个好兆头,说明他们还没找到阮阳。

  罗洪来了一次,当时蒋行舟半睡半昏,罗洪也不催,就像个雕像一般在屋里站了半天,待蒋行舟重回清明,他皱着眉回头让送饭过来。

  蒋行舟淡淡地瞥过眼,屈起一条膝坐着,也没起身行礼。

  “你熬不了多久的,”罗洪沉着嗓子道,“稷王到底跟你们说了什么?”

  蒋行舟笑了笑,“罗将军后悔了?不该这么早杀稷王的,是不是?”

  “我们做个交易,”罗洪道,“将遗诏交出来,我保你和阮阳不死。”

  “确实是个不错的条件,”蒋行舟靠在墙上,略微仰首,“可惜我不知道遗诏在哪。”

  他看得出来,罗洪不信。

  毕竟那遗诏能救稷王的命,稷王不可能放过这唯一的生机。

  “看来我二人没有信任可言。”罗洪卸下佩剑,在蒋行舟对面盘腿坐下。

  “从利用姜氏的那一刻起,我就永远不可能和你们有什么交易了,罗将军。”

  “你挺不怕死的。”罗洪神色一动,“比我儿子强些。”

  蒋行舟不大想同罗洪叙旧,推门进来了一个卫士,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见罗洪席地而坐有些意外,恭恭敬敬地将粥放下。

  蒋行舟有水就喝有饭就吃,丝毫不在意对面眼神如炬的罗洪。

  他唇角有一片干裂,碰到了热汤,烫得有点疼,蒋行舟用舌头顶了顶,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罗洪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粥,突然道:“打个赌吗?”

  蒋行舟眉尾挑了挑,眼神依旧停在粥碗里。

  “赌阮阳会不会来救你。”罗洪说道,他甚至有点欣赏面前的这位年轻人,但他并不觉得蒋行舟能一直闭着嘴,现在蒋行舟还能跟他周旋,全是因为他念着和阮阳师徒一场的情分没有用刑,这么多年来,根本能在罗洪手下坚持过三日不开口的人。

  “不赌。”蒋行舟根本没考虑。

  罗洪却道:“我赌他会来。”

  “是吗?”

  “我了解他,”罗洪道,“他如果真的来了,只会是死路一条。”

  “稷王行刑那天,他去了吗?”蒋行舟问。

  罗洪表情一凝。

  蒋行舟慢吞吞将碗放下,“将军凭什么以为我比他爹还重要?”

  说着,他用拇指抹去唇边的水渍,又笑道:“那我就赌他不会来吧,将军肯出什么彩头?”

  “说白了,不是我想杀你们。”罗洪道,“如果你赢了,我保你平安出京。”

  “那他呢?”

  罗洪的目中闪过一丝矛盾,蒋行舟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情绪,他看得出来,罗洪对阮阳是真的有情分,不管有多重,他终归有一丝的不忍心。

  对于阮阳的性命,罗洪做不了主,谢秉怀才是做决定的那一个。

  值得细思的是,不管是太子阮钰登基,还是弘帝继续稳坐九五,他都是羽林卫大将军,这里面的利益得失与他并没有那么大的关系,那他为什么还要同谢秉怀为伍?

  谢秉怀用什么收买了罗洪?

  “算了,不赌了,”蒋行舟看着罗洪,说,“蝇头小利,合不着。”

  谢秉怀是看着亲女儿染疫都无动于衷的人,他不觉得这种人能有什么信用可言。

  更何况,蒋行舟本来就自有打算。

  这是一个死局,他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置阮阳于险境不顾。

  如果他交代在这里,阮阳的路还有很远,他得帮阮阳最后一把。

  罗洪走后再也没来过,似乎是知道不可能从蒋行舟口中得到一丝丝的信息,也干脆不再派人来问蒋行舟遗诏的事了。

  谢罗二人笃定了阮阳拿走了遗诏,便就跟蒋行舟这么耗着。

  当时蒋行舟为了阮阳不惜偷药偷到赵太后的头上,可见他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阮阳不可能放着蒋行舟不管。

  但偏偏阮阳真的一直没有出现,谢秉怀坐不住了。

  他向弘帝进言,尽快将蒋行舟流放朔州。出了京城,阮阳见有了下手的机会才会露面。

  只不过阮阳武功高强,他们必须要做好万全之策,确保将人活捉。

  临行前一天晚上,他们给蒋行舟安排了一顿两荤两素四菜一汤的上路饭。

  蒋行舟看到有一盘糖醋肉,想起阮阳还看不见的时候用筷子赶着肉满盘子跑的情形来,不禁一笑。

  笑意很浅,却深深映在了眼底。

  他多日未进油水,吃两口便觉得胃疼,却将那盘糖醋肉吃完了。

  吃完后,他拿了张纸,用筷子蘸着汤汁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带着遗诏来见我。

  这信看似是给阮阳写的,但却是写给赵太后看的。信里表述含糊不清,却留给了赵太后很大的思考空间,比如遗诏是什么,比如遗诏现在在谁手中。

  蒋行舟将信四下折成一个小团,走到窗前,看了看院外站岗的卫士和太监,估算了一下,从这个角度扔出去正好能扔到那片草丛里,草丛站着一个太监。

  他正要扔,却见檐上一道黑影闪过,只迟疑了半秒,阮阳便顺着檐角跃到了梁上,而后轻轻在他身后落地。

  蒋行舟不好关窗,用眼神示意他往旁边让让,阮阳从善如流,眼神一直黏着蒋行舟,怕外面的人听见,用口型对他说:你还好吗?

  蒋行舟点点头,也跟着走过去,说:不用担心我。

  阮阳见他瘦了很多,鼻头一酸,忍得眼眶通红:我想救你,但我不敢来。

  蒋行舟很心疼这样的阮阳,上前拉起阮阳的手,在他的手心写道:别哭,没事的。

  阮阳点点头,用另一只手飞快的抹了一下眼角。他才经过丧亲之痛,眼下的青黛清晰可见。

  蒋行舟又写:你怎么样?

  阮阳越是坚强,蒋行舟越是心酸,心底像有一根线牵着,线的另一端就挂在阮阳长长的睫毛上,阮阳不停眨眼憋回眼泪,蒋行舟的心脏就一抽一抽的疼。

  -对不起。

  蒋行舟一笔一划地写在手心。

  阮阳摇了摇头,他背后背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一块翠玉的玉匣,巴掌大,不深,上面有一块凹陷,凹陷里还填满了红色的蜡。

  蒋行舟写字问他:在哪里找到的?

  阮阳也写:一块地砖下面。

  皇陵那么多墙砖地砖,而且还得避人耳目,阮阳花了很大的功夫才一一找过去,总算是真让他找到了。

  但他不敢贸然打开,这蜡封上了年头,有些脆,稍微一抠就安不回去了。

  蒋行舟叹了口气,轻轻地摸了摸阮阳的头。

  阮阳不是很适应这样的接触,但他没有躲,咬着嘴唇站在原地,看着很乖,又有点可怜。

  -打开吗?

  阮阳问他。

  -打开看看。

  -小心蜡封会碎。

  蒋行舟走到桌旁,拿起瓷勺,放在烛上烤热了,再一点点去挖凹陷里面的红蜡。挖下来的蜡被收集在了一起,堆在阮阳的掌心上。

  阮阳默默地看着蒋行舟,他和稷王一样,被禁锢在了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手上脚上都上了铐,链条的那边被固定在梁木上。

  铁链很粗,比江源县赵历关蒋行舟的那间地牢里的铁栏杆还粗上不少,阮阳估摸了一下,光是砍断链条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恐怕到时候还没砍断,外面的人就先闻声而入了。

  阮阳想救蒋行舟,他看不得蒋行舟这样。

  他本该手执豪笔狂吟醉舞,却被贬入奴籍,上了铁铐,明天烙刑过后便要流放朔州,从此只能白雪黄沙为伴,再不得踏出那方寸一步。

  阮阳也是戴罪之身,他自己觉得没什么,但他看不得蒋行舟也变成这样。

  蒋行舟看破了阮阳的心思,用口型告诉他:都是浮名,没事的。

  不是浮名,阮阳想反驳,蒋行舟为西南郡和京城百姓做的那些,怎么能用轻飘飘的浮名二字盖过?

  蒋行舟冲他招手,他便压下心思走了上去,只见蒋行舟抚摸着玉匣上的凹痕,凹痕里有坑坑洼洼的凸起和下陷,他沉沉思虑了一阵,随后眼睛一亮,向阮阳讨来玉佩,往上一扣,竟然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

  咔哒一声轻响,玉匣的机关开了。

  遗诏就躺在里面,因为玉匣内密不透风,经过了几十年,纸竟然还和新的一样。

  蒋行舟小心地拿出遗诏,二人便脑袋挨脑袋地凑在一起看,看着看着,阮阳的眼睛慢慢瞪大了。

  蒋行舟突然正色,在阮阳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这遗诏当年或许有人看过,但这么多年过去,死的死亡的亡,现在唯有天、地、你、我亲眼看过这封遗诏。

  阮阳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见蒋行舟拖着铁链走到桌旁,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的玉盒被盖了起来,连蜡封都原封不动地封了回去。

  -你从今以后不可再打开这玉匣了,任何人问起遗诏的事你也都说不知道,包括小厮,阿南,莲蓬,木凌,还有所有你认识的人,听懂了吗?

  这句话很长,蒋行舟写写停停,确保阮阳弄懂每一句话是什么。

  阮阳看着蒋行舟,总觉得他现在这副样子怪怪的。

  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嘱咐这些?就算要流放朔州,他也会救他的,又不是不见了,为什么要说那么远的事?

  蒋行舟将玉匣重新放回包袱里,又坐在桌前写了一封信,让阮阳交给毕如,然后塞在了阮阳的襟前。

  阮阳还在看蒋行舟。

  蒋行舟笑了,一个没忍住,轻轻抚上阮阳的脸,将那里的头发别在他的耳后,用口型问他:看什么呢?

  阮阳摇摇头,勉强扯了个笑:看你好看。

  -看吧,多看会。

  蒋行舟满目柔情。

  -你明天早上受刑,中午出城,我晚上在城外等你。

  -别来。

  -为什么?

  阮阳神色一变。

  蒋行舟安抚他:他们会安排人埋伏的,等到了朔州再说比较好。你先去找木凌,告诉他京城里的这些事,然后把阿南他们安顿好,再来朔州找我,

  阮阳不同意:我要跟你一起走。

  -不管是要讨伐皇帝,还是讨伐谢秉怀,这件事仅凭你我做不到的,你好歹要让木凌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候才不会措手不及,对不对?

  阮阳显然是听进去了,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蒋行舟又说:明天一早他们会抄家,今晚就走,毕如可以信任,你多让他帮帮你。

  阮阳想从蒋行舟的神色里看出什么,但蒋行舟一派轻松,甚至还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去,然后轻轻拆开了他束着的长发。

  阮阳一惊,蒋行舟贴在他的耳边,极小声道:“头发歪了,别动。”

  蒋行舟用一只掌握住他满头青丝,然后从心口的内兜抽出来一条长长的发带。

  ——不是宫娆给他的那一条,这是蒋行舟上街买了材料,照着那一条自己一点一点编的,虽然技艺笨拙,但很结实,恐怕用十年都不会坏。

  既然要得偿所愿,总不能用别人送的东西。

  蒋行舟动作很轻,以指作梳,连阮阳的一根头发都没梳掉。

  阮阳发如泼墨,这条发带是绀蓝色的,很合衬。

  窗外的鸟雀啼鸣,晨光已经熹微。

  做好这一切,蒋行舟拍拍阮阳的背,让他走。

  阮阳不动,蒋行舟将他转过来,用口型说:听话。

  阮阳侧了侧脸,竟是上前一步,主动投怀。

  这个动作是在说,蒋行舟,你要等我。

  蒋行舟俯下身去,贴着耳廓道:“我等你。”

  阮阳手捧玉盒,临别时,又说了句:你等我。

  蒋行舟失笑:好,我等你。

  他朝阮阳挥挥手,让他赶快走。

  阮阳回过头去,背对着蒋行舟,肩膀轻轻地颤了一下。

  蒋行舟很心疼,但他这次没有心软。

  他就这么目送着阮阳跃出窗户,跳向黎明,便将写好的那个纸团扔了出去,然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终归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