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秋,落安动乱,落安城里的百姓都开始四处逃离。

  应无识在睡梦中被第一声枪鸣吓醒直到夜间,便一直躲在原先的小柜里从未出来,滴水未入。

  应无识从这次睁开眼后就不曾见到张公恩,一天了,也没有丝毫回信。他突然开始有了慌张。

  夜里已经没有以往那样的寂静,甚至多了几分嘶吼惨叫,接着又是连天的枪鸣。

  他不敢跑,因为对这边的路线不熟悉,怕与那群持枪的人撞个满怀到时候也如同那群手无缚鸡之力一般,躺在血泊之中。

  落安城已经不是原来的落安,如今是个冰冷无度的血城。

  应无识蜷缩在角落里万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三五成群全副武装的人一遍遍经过巷子外,因为夜间漆黑的缘故他们并不注意巷子里是否有人,只是他们每一次的脚步声就像是给应无识敲响死亡的警钟。

  如今的落安尸横遍地,到处弥漫着不散的血腥,一次又一次地侵蚀着应无识的全身,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

  现在的张公恩下落不明,这是应无识在落安唯一的一位朋友,找是肯定要找到的,只是到哪找应无识毫无头绪。

  这样恶劣的情况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应无识也在这里躲了一天。他的心里不但记挂着张公恩,还包括了习明年。

  以这样的情况来分析,张公恩的突然离开必定是凶多吉少的,但习明年在应无识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同,因为习明年是落安里一家的小少爷,家里肯定会把他照顾的很好。

  可应无识心里却总是发毛,总觉得今晚会比上午不太平来的许多。

  此时,巷子外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让应无识的神经又一次紧绷。

  脚步声听着让人熟悉,但在此,应无识还不敢确认,他怕这脚步只是个诱饵,想方设法引诱他出去的诱饵。

  “叩叩叩——”

  柜子边被很轻地叩响几声。

  缩在柜子里的应无识想从缝隙里看看外面的人是谁,奈何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这时,柜子外的人似乎以为里边的人没有听清,于是又小声地叩了几声。

  正当柜子外的习明年以为这里不会出现任何人时,已经起身将要离开。

  恰时,柜门被推开一个小缝。

  习明年微愣猛地回过头,又走到柜门前然后蹲下身屏息地蹲在应无识的柜子外,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

  随着柜子里的应无识慢慢探出身子出来时,习明年眼底柔和聚拢,两手情不自禁托起应无识一只手轻捧着,用以试探的口吻道:“接下来,你……想跟我走吗?”

  应无识听着很耳熟的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是当时第一次与习明年相见时,习明年对他说的那句富有希望的话。

  上次的应无识因为害怕未能给出合理发自内心的答复,可是这次,机缘巧合下习明年竟然又一次说出了那句他最想再次听到的话。

  他决定这次遵从他的内心,最真切的内心。

  在习明年的那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落尾,应无识确是毫不犹豫地点着脑袋,迫不及待地回答:“跟,您去哪,我就去哪!”

  听到应无识与上次不一样回答的习明年,捧着应无识手的力度都不自觉加大。他现在都想下一秒就拉着应无识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如今的落安已经大变样,任何人都不可信。

  可应无识依然会不由自主地相信眼前这位只有过几面之缘,却次次都能救他于水火的男人。

  习明年托着应无识的手将人从柜子带出来后,先暂时贴着墙,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巡逻队的人又会从这里经过。

  应无识呼吸极不规律且异常急促,他侧头去问与他同样这般紧张的习明年。声音抖着说:“那先生,我们接下来去哪?”

  习明年回看他一眼然后摆了摆头。

  然而应无识却安慰道:“没关系先生,就算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习明年叹口气然后迅速捂住应无识的嘴,“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而后话音一变,“话说你的朋友呢?”

  他说完左右看了一眼。

  应无识听到这句话脸上的担忧又浮上来。他紧攥拳头咬紧后槽牙,好像是在埋怨张公恩的突然离开,悄无声息的。

  “不知道,”应无识回答,“我听见枪声醒来时他就不在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习明年眉头蹙着,压低声音说:“恐怕凶多吉少,我过来找你的这条路上不知躲过了多少巡逻队的人。一条路上都有十几个人,死死盯着。”

  “那您……”应无识欲言又止道。

  习明年却轻松地说:“我翻墙过来的。”

  应无识懊恼,“这很危险!”

  习明年却觉得这不算什么,而是轻轻拍了下应无识的脑袋说:“这不算什么。”

  没曾想应无识正要开口,却被习明年快速捂住嘴。

  习明年食指抵住唇,然后警惕地摇了摇头示意应无识有人在靠近。

  来的并不是巡逻队的人,而是穿的单薄的一个青年。

  他跑到巷子里面左顾右盼着什么,似乎是发现没有人在,于是动作麻溜地解开裤绳。

  然而没曾想,青年撒尿还没撒到一半,枪声顿时从身后的墙边传来。

  “嘭!”

  响亮刺耳的一声让缩在角落的两人不禁闭上眼,好像下一次枪声的方向会在两人之间。

  那青年就这么直直地倒在地上,睁着眼死死地盯着两人所在的方向。

  虽然这名青年已经没了生命特征,但这两颗瞪着的眼珠盯着,总是让人后背发凉。

  就在青年倒下去后不久,三位身穿巡逻队衣服的人从旁边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令人恶心的场景。

  其中一位捂住鼻子,另只手叉腰,“这兔崽子还有心情跑这鬼地方撒泡尿?”

  “死都不清白!”

  说完,三人默契十足地朝这人吐了口口水后得意离开。

  听脚步声远离,习明年才放下一口气带着应无识从角落里走出来。

  面对巷子口那墙边的尸体,习明年已在路上见多早已见怪不怪,但是怕应无识多想于是又捂住他的眼睛,抿抿唇道:“此景较为残忍,你还小,先不要看为好。”

  可应无识便摆着头便把习明年的手推开,“没关系的先生,这种场景我之前也见的多。”

  “那……”习明年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们走。”

  “好。”

  一路上死伤无数,血腥弥漫。

  此时,整个落安城都寂静的可怕,偶尔会传来几声乌鸦的低鸣。

  乌鸦不出所料在头顶盘旋,随后三三两两落在附近的尸体身上,啄食着尸体身上被子弹贯穿过后的烂肉。

  习明年是个读书人很少见到这样的场景,整天只会泡在书中巡游。可如今落安的大乱让他被迫瞧见这一切,从一路躲躲藏藏来到应无识身边就憋着好长一股气,到带着应无识离开的这一段路。

  他已经嗅到很多回令人作呕的血腥,如今拉着应无识逃跑地的同时,胃也在不停翻滚。

  屈膝弯腰被习明年拉着的应无识,目光从始至终都在习明年的身上。

  不知怎么的,应无识觉得自己竟然能从习明年的后背,就能猜想他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

  等见自己被习明年带到了一个相对来说安全的地方时,他犹豫再三开口询问:“先生您怎么样了?您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哪知习明年也是偷偷笑了声,然后在这时候打趣道:“我都没回头瞧,你怎么知道我脸色差劲的?”

  被这么一问,应无识瞬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好像的确习明年从带他出逃巷子的那一刻,就没回头过,只注视着前方与左右时刻保持警惕。

  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是实话道:“我猜的。”

  “猜的?”习明年吃惊。

  应无识正要回答,只见习明年此时回过头来像是要给应无识看看他的脸色。他然后却说:“猜的还挺准,我现在是挺不舒服的。”

  这一路上听着习明年的打趣应无识倒是轻松不少,有好几个瞬间应无识觉得要是两人一起归隐山林那也还是不错的选择,怎么样都不会烦恼。

  因为有习明年在,好像每一天都会特别充实有趣。

  这会儿,天色微微亮了些。

  今天似乎不会下雨,还会是一个大晴天。

  习明年从兜里摸出一块囊,然后给到身后的应无识,并说:“很久没吃东西,饿了吧。”

  应无识接过囊抬头问:“您呢?”

  习明年却糊弄着说:“我在家我吃过。”

  既然习明年这么说,应无识也没留个心眼继续追问,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习明年带着应无识来到码头,已经有几个人在船上了。船不大,所以也坐不下多少人,顶多加上他们二人后便可以出发。

  习明年戒备地看向四周,之后扶着应无识的肩膀言辞严肃道:“这艘船可以去到安全的地方,你上了船之后就可以去安全的地方过上好日子了。”

  应无识已经听出了习明年话语里的漏洞,于是不假思索问:“我上船?那您呢?”

  习明年虽然知道应无识会这么问他,但还是略带惊讶,随后一笑:“我走下一批。”

  “什么下一批?”应无识的语气竟第一次听出气愤,“您要离开我?”

  然而这句话从应无识口而出,习明年目中居然泛起泪光,神情仓皇地躲避了应无识穷追不舍的目光。

  下一秒,应无识突然忍不住怒气地通通发泄在习明年身上,红着眼眶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质问:“说话啊!您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可习明年却无情道:“我从未说过我们之间未曾有分离,我只说过带你走,人的一生只有暂且和永远二词。”

  习明年刻意停顿片刻,而后背过身慢条斯理接着说:“而在你我之间去作用这二词,则是。暂且与我相依,和从此与我分离。”

  习明年说这几段话的理由,无疑只有一个,是让应无识对他失望然后安心离开。

  这是大多数人为了能上对方死心离开惯用的手法,这样想必不会有遗憾。

  只是当习明年再次回头,却看见泪如泉涌的习明年正怨恨地瞪着他。

  这就是习明年想要的结果。

  希望应无识能恨透他,恨他给予希望却又无情地一瓢冷水浇灭这团火焰。

  心里怒火中烧的应无识想像习明年一样对彼此说很多狠话,却在将要开口时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不能也无法把那些话说出来,他做不到。

  因为习明年从始至终都是他像天上触不到的明月,与偌大的池水中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最终,应无识只能势气减弱地说下几个字:“我恨你。”

  这是他觉得对习明年说的最恶毒的词汇。

  “好。”

  此时,由远及近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揪动着每个人的心弦。

  在船上的几人不停的催促着。

  “到底还走不走啊!他们就要过来了啊!”

  “再不来不能就都活不了了,我还不想死啊!”

  其中一人紧接着附和:“要是不上船,我们就走吧!不要为了他一个害了我们几个!”

  “是啊是啊!”

  这几个人似乎说的没有错,应无识也不想拖累这么多人。

  于是他还是心存一丝怀疑又问了一遍:“你当真……”

  只是未曾想过,习明年竟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手枪抵住应无识的脑门,并厉声呵斥:“走不走?!”

  见此,应无识不再心软,扭头便上了船。

  在船启动的那一刻,一群如同混混一样的人扑向习明年,像是要从他身上搜寻什么东西,如恶犬扑食一般。

  他们像是被谁指使似乎要把习明年扒个精光。

  突然之间应无识好像明白了一切,因为习明年的眼神骗不了人,骗不了他。

  应无识见到这群人发了疯一样,去抢夺什么东西对习明年拳打脚踢的模样。他再也忍受不住想要发了疯似的冲过去,他想要跟习明年一起。

  发了疯似的奔向船尾想要条船去拯救习明年,可却被人突然从身后禁锢住他,所有人都在控制他。

  应无识只能一遍遍地在船尾撕心裂肺地呐喊,请求船上的人都放开他。

  “先生!”

  应无识哭的泪如雨下,他就说怎么觉得最近心里隐隐不安,原来是自己的定海神针被人一次又一次地践踏。

  “先生!我这就来救您,你等着我好不好!”

  说罢,应无识扭头去看束缚他的那群人,没曾想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张公恩。张公恩没有死,只是……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张公恩一时难以言语,只能先把应无识控制住。

  江面上不合时宜地起了一层雾,朦胧在四周,快要将码头被那群混混踹的奄奄一息的习明年给匿藏。

  此时码头的大雾中赫然又出现令一波身影,看着装是警察厅的人,为首那位叉腰狠狠踹了习明年一脚,然后蹲下身擒着习明年的下巴,然而习明年却毫不屈服甚至强忍疼痛站起来。

  应无识快要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只能又一次的大吼着放开习明年。

  码头的人听到声音都纷纷看过来,可不料习明年却使出浑身力气横在他们跟前,想要试图阻挡他们的视线。

  江面的浓雾快要掩盖一切,伴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枪鸣响彻四下。

  应无识绝望地看着码头上的一切,却怎么也无能为力。

  习明年被一枪射中心口,再而一枪则是脑门。

  两枪足以让习明年毙命。

  习明年就这样毫无征兆失去生命,随后被为首的警长不费吹灰之力推进冰冷的江水,一秒一刻的这么沉下去。

  好像在将要落水时,习明年的眼神似乎朝船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释然一笑,任由冰冷的江水将他吞没。

  人在极度悲伤时脑袋是麻木的,应无识眼见这一切不知道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他的心已经被突如其来枪声麻痹,麻痹到一瞬间表达不出任何感情。

  身后的张公恩见应无识恢复了平静,于是放开他,好声说道:“应无识,这是他的决定,他不希望你有负担。”

  半晌过后,应无识酿酿跄跄地起身,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张公恩,声音沙哑:“……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公恩没有给回答,只是让应无识自己思索。

  或许在习明年离开以前,在两人相处的种种日子里,早已经给出了答案。

  应无识最后看了张公恩一眼,“我知道了。”然后进入船内。

  他的心此刻挑不起任何的波澜。

  为什么习明年会突然这样仓促地离开了他,没有任何的准备机会。

  干什么都是匆匆的,今天也是。

  应无识不敢去看码头那边,就算他们的船只已经行远。

  他在这一段时间里思考了很多,也幻想了很多,幻想习明年是不是还活着,一定会跟随船的轨迹来到他以后生活的地方。

  但没有,这是异想天开。

  最后一枪指着头。

  “嘭——”

  随即应无识脑袋中突然想到习明年不久前跟他说的那句话——

  暂且与我相依,和从此与我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