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魂魄离开躯体，又降临在躯体上，这是丹珠和南措所经历的重生，他们的房子的附近有店铺和集市，汉人很多，藏人很少，初秋时候，成都的天气还是暖和，丹珠总是穿着乳白色的薄袍子，站在大门外边，捋着自己的长头发。
他的头发变长了，能扎成两个辫子，他还是穿着藏袍，所以，仍旧是高原上驭马的少年的样子，南措将采来的野菜晒干了，她正蹲在院子里，将干菜里的杂草挑拣出来。
丹珠喊道：“阿妈。”
“丹珠，”南措抬起眼睛，笑着问他，“孩子，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了几个藏人，他们的衣服都好漂亮，他们冲着我笑了。”丹珠戴着南措送给他的铜耳环，他走起路的时候，那耳环总是“叮叮当当”地响着。
丹珠捂着嘴巴，轻轻咳嗽了几声，他说道：“阿妈，他们是在这里念书的学生，年轻的学生们。”
“想起谁了？”
“想起甲央少爷了，我们有……半年未见了。”
没有约定过重逢，所以，那些幻想里的相见全都是未知数，丹珠帮助南措挑拣野菜，南措说：“我们丹珠不想念别人，总是想念甲央少爷，是不是觉得甲央少爷对我们最好了？”
“嗯。”
“如果少爷娶了妻子，有了孩子，他就不会记起你了，”南措揉了揉眼角，说道，“傻孩子，少爷怎么会拿你当朋友？他只是可怜你。”
“不是，阿妈，你不懂。”
丹珠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对阿妈讲的，他接下去要做的事还是等待在家门口，看看能不能遇上从官寨里来的人，能不能听到一些关于贡嘎甲央的消息。傍晚时候，起风了，暖和的风吹乱了丹珠的头发，他取下眼罩，看着母亲绣在那上面的、绿色的草叶，他抬起头，巷口不见来人，巷尾也不见来人。
重生以后的又一天过去了。
“丹珠，吃饭了，”南措将粘在手上的酥油涂在了丹珠的脸颊上，她笑着，为他盛了面条，说道，“要吃得胖一些呢，万一少爷叫人来接你回去，你还得继续好好地伺候少爷呢。”
“阿妈，我想见少爷，可我不想回去，官寨没有这里好，”畅想起以后，丹珠便会笑，他说道，“要是少爷也能来成都就好了。”
“他要是来了这里，谁在未来带兵打仗，谁去做土司呀？”
“可是……我想他了。”
丹珠的脸颊有些红，他觉得自己舌头受伤以后的声音难听，所以，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地，他看了南措一眼，南措笑眯眯地说：“丹珠想不想白玛？要是有机会再见面，会不会娶白玛做妻子？”
“不会，”丹珠答道，“白玛喜欢的是贡布，我喜欢的是——”
“说呀，害羞什么，也不是小年纪了。”
“不能告诉您，阿妈。”
丹珠埋下头去，大口地吃着碗里的汤面条，他想要笑，又想要哭，因为，这种爱情的思念与伤怀实在太折磨人了。
第四日的深夜，落了秋雨，这时候，秋天才显露出它真正的样子，空气凉爽一些了。
第五日，丹珠终于见到了来自官寨的客人。
“贡布大人！”
南措和丹珠一齐跪下去，对着远道而来的贡布磕头。
贡布说：“快起来，快起来，丹珠，知道你等得着急了，少爷给你写信了，现在边界战事吃紧，少爷已经在去边界的路上了，我们很快就要去做援军了。”
“要打仗了吗？”丹珠站了起来，他咬着嘴角想了很久，轻声地说，“贡布大人，要保护好少爷，我恳求您，保护好少爷，他太年轻，在战场上必然要冲在前边。”
“先读信，丹珠，先读信。”
贡嘎甲央的信是写在白纸上的，未用藏文，而是用了汉字，丹珠去求离家很近的一位军官的妻子，她是藏人，会说藏话，也识得汉字。
“他说了什么？”信还未读，丹珠的眼泪就要落下来，他握紧了两只颤抖的手，问道。
那女人说：“他问候你好，说他也很好。”
“还有呢？”
“他说会来看你的，让你等他，让你好好用药，治好嘴里的伤。”
“嗯，还有呢？”
“‘你在成都修养多日，没机会出门，或许还不知道时局怎样，我想，可能用不了多久，这天下就会变了，我们到时候要过好日子了’。”
女人合上了信纸，丹珠却仍旧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袖，问道：“大姐，还有呢？”
“没有了，丹珠，这写信的……是你的哥哥？”
“不是的，”丹珠忧愁地抬起了眼睛，答道，“他是我家少爷。”
贡布给丹珠和南措留下了一些钱，他连热奶茶也顾不上多喝一口，就离开了，丹珠在巷子口送他，说道：“贡布大人，告诉甲央少爷，从被送来成都治伤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他是对我好。”
“丹珠，回去吧，我会告诉他的。”
“还有，贡布大人，告诉少爷，我这辈子都会等他，我思慕他。”
“嗯，”贡布摸了摸丹珠的肩膀，说道，“我会一字一句跟他说清楚的。”
贡布的背影消失在街口了，直到看见橙红色的夕阳，丹珠才有了回家的念头，他不确定自己能否等到贡嘎甲央，可是他很愿意等待他。
他将贡嘎甲央的来信放进了最贴身的衣袋里，由那只陈旧却干净的手帕包着。
“阿妈。”
南措等在家门口，她抚摸着丹珠乌黑的辫子，说道：“丹珠，你看看，街上的男人们都是短头发，你也剪了头发吧，试着穿汉人的衣服，阿妈老了，你可不能被被人瞧不起。”
“不用，”丹珠浅浅微笑，说，“若是换了样子，等甲央少爷回来，该不认得我了。”
“我们丹珠这样子，像个漂亮的藏族姑娘。”
“阿妈，”丹珠害羞地笑，说道，“其实，甲央少爷也这么说过，他说他喜欢我的样子。”
“丹珠，”南措有些忧虑，早在官寨的时候，她已经听过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了，她小声地说道，“你们都是男人。”
“嗯，”丹珠抓住了南措粗糙的手，说，“可是，少爷真的很好啊。”
“你这样等，要等他到什么时候呢？”
“等五年，十年，半辈子，一辈子……”丹珠没忍住眼泪，他垂下了挂着泪珠的睫毛，说道，“他会来见我的，我梦到过他，他说会来见我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