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九千千岁【完结】>第157章 【伍拾叁】冬

  天曲河自成天堑,晏鎏锦固守在河的北岸,无异于给自己找了一个堡垒,此番行事确实谨慎。

  但李浔也没有犹豫,直接应下了对方的要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这方面他一向大胆又舍得。

  在即将向北而行的时候,他去见了耶律冲一面。

  耶律冲被他们关押在东厂的密牢中,每日送的牢饭都下了蒙汗药,没什么清醒的时候,这次要来见人,就让人减了些分量

  京都不南不北,冬日下雨的时候很少,扑在脸上的冷风,大多时候是生硬的疼。可密牢湿气重,迈进去一步,就能感受到缠在自己身上的风是绵密阴冷的,隔着衣物也能让人发颤。

  密牢静得很,只能听见人落在地面的脚步,与某个漏水角落的滴滴答答,偶尔还会混杂着铁链碰撞的清脆声。

  李浔穿的是晏淮清让人为他新制的冬衣,即使在这样阴暗的地方,衣袍也还是红得鲜艳。

  他径直朝着耶律冲的牢房而去。

  耶律冲囚衣脏污,又蓬头垢面,手腕粗的铁链吊着他的双臂,整个人像是站不住,维持着一种半跪不跪的姿势,脑袋软软地耷拉着,半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听到有人靠近之后,那双紧闭的眸子慢慢地睁开了,昭示着主人此刻的清醒。

  李浔打开了牢房的门走了进去,踩在干枯的稻草上,发出喀嚓的细微声响,随后站在了耶律冲的面前。

  “大王子,许久不见,可还认得在下?”

  耶律冲长了一张非常普通的脸,将他丢在南夷的人群之中,并不能让人感觉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而他有一双非常丑陋的眼睛,在李浔眼中的丑陋,因为里面夹杂的欲望太满太赤裸,多数时候李浔不大愿意看。

  耶律冲的嘴张合了几下,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却只是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李浔。”

  “大王子好记性,难为还记得在下了。”李浔笑了一下。

  “不过我还有一个名字,只是这个名字大皇子不知道。”他又走近了几步,俯下身,隔着蓬乱的头发和耶律冲对视上。“我那个名字有趣得很,是在一个叫做玉龙关的地方取出来的。”

  “玉龙关你知道吗?你一定知道吧。”

  他的话已经说到了这里,耶律冲要是再不明白,那这勾心斗角的一辈子也算做是白活了。

  于是耶律冲提着自己的气,虚弱又断断续续地说:“你是从玉龙关出来的人畜?哈哈,你居然没有死,是我们南夷大意了。”

  这话有刻意挑衅之意,可显然李浔并没有如对方所想被激怒。

  “是我的运气很好,活着从玉龙关出来了,活到现在也还没死。”李浔对着他笑了一下,他自认为那个笑是友善的。“不过你的运气或许要比我差一些。”

  耶律冲没说话了。

  他不像李浔从前抓到过的那些匪徒,没有扯着脖子嚷嚷着大喊“要杀要剐随你便”,他还是怕死的。

  于是李浔压低着声音,用近乎引诱的口吻说:“你不想死对吗?那我带你离开这里怎么样?”

  “你想要怎么样?直接说。”耶律冲没轻易上当,可也失去了耐性,对着李浔低吼了一声。

  “日后你就会知道了。”李浔直起了身子,慢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在空中抛了两圈才抽刀出鞘。

  “大王子,我们大晏有句老话,叫做一报还一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一边说他一边将尖锐的匕首,抵在了耶律冲被吊起的手腕上。“意思就是当年你对玉龙关做的事情,如今我会一一地还在你的身上。”

  话音一落,尖锐的匕首就刺穿了脏污的皮肉。

  “啊——”颤抖的痛呼荡在牢房中。

  微微搅动,手筋就被挑断。

  “恨只恨在上阳的时候,我忙于归京,所以赏赐给了大将军一个痛快。”

  等到那一只手被他弄得血肉模糊之后,他又转到了另外一只手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玉龙关有个背着重刀的侠客,他也是被你们像这样被挑断了手脚筋。”

  “啊啊啊——”耶律冲高声尖叫着,身体不停地做着无济于事的抖动与挣扎。“你这个卑贱的人畜……我要你死!!!”

  李浔没有被他影响到,干脆利落地挑断了手筋。

  “聒噪。”他低骂一声。

  而后又摸到了耶律冲的身后,看准琵琶骨之后,将匕首狠狠地刺了进去,另外一只手擒住耶律冲的肩膀,不许他扭动。

  这其实也没什么用,不过是李浔想多看几眼对方因为疼痛而濒死颤抖的模样。

  “啊——啊——”

  耶律冲痛到叫声都断断续续。

  “大王子,这一日我等了十年,你知道十年是什么意思吗?”匕首被他握着,插在皮肉中转了一圈。“握着重刀的少年侠客,鬓边已长出白发了。”

  “当然了,还不够。”李浔抽出了匕首,看到上面的血沫碎肉,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于是贴在耶律冲的囚衣上,慢慢地擦拭着。

  “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起码不是现在死。所以我会叫御医来替你看看的,而且尽量不留下疤。”用擦干净的匕首拍了拍对方的脸,他又展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好好休养身体,过两日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回见了,大王子!”

  李浔收刀入鞘,心情尚好的走出了牢房,嘴中哼着不成曲的调儿,大概是儿时在玉龙关听过的某一首。

  -

  计划便在一次次的商讨当中敲定了下来——先由李浔与司内,携小部队人马,押着耶律冲往北,待彻底将晏鎏锦诱入局后,再让韩元嘉借口奉命铲除逆贼带兵北伐。李浔佯装不知北伐一事,故与晏鎏锦作合作抗敌之态。彼时李浔与韩元嘉里应外合,一举剿灭晏鎏锦等人。

  制定好了详细周密的计划,李浔临到头却又起了别的主意。

  “重华,你与我们一道去。”他说得很郑重、很认真,告诉别人,他做这个决定没有半分因为私情与不舍。

  他伸手挑了一撮晏淮清的头发,微微用力就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虽说你前些日子解决了一批钱子轩之辈的狼心狗肺者,但彼时上位终究不算正统之法,多少不能服众。”

  “御驾亲征,平定北部之乱,铲除晏鎏锦等谋反逆贼,做完这些事情,总能教天下人信服的。”

  “此言有理。”晏淮清就势趴在了小几上,抬眸看着他,退去了帝王的威严,模样看着就有些过分乖巧了。

  于是李浔松开了发丝,指尖轻轻地落到了晏淮清的脸侧,错落有序,一下接着一下地轻敲着平滑的肌肤上。

  大抵沉默了小一会儿,他才听见晏淮清说:“那我便与你一个时候去,御驾亲征……找个替身易容一番罢。我是想见见真正的战场的,随着大军一起,总归是照顾我更多。”

  又说:“我还想再见见晏鎏锦,毕竟叫了他十多年的大哥,不管是什么目的,也真真实实地将我从冷宫中带了出去,若与韩元嘉一块儿,大抵见到的,就是他的尸体了。”

  晏淮清说这些说得很轻,好像是他与晏鎏锦之间爱恨都不在了,就只剩下了俗世当中一些未完成的、又必须去解决的事情。

  李浔将整个掌心都贴在了对方的脸颊上,用自己灼热的体温去感受着对方微凉的肌肤。

  他想,晏淮清就是这样一个慷慨、仁慈、大度的人,他的恨和感激是可以同时存在的,所以当初才不会直接杀了他,而是故技重施将他带出大牢了。

  这是李浔的好运气。

  “那京中之事,替身可不能替你做。”李浔笑了一下,也没有反对晏淮清要和他一起去的提议。

  晏淮清说:“前些日子,借你的势处理了一波有异心的在朝党,就算没有完全清洗,这段时间也会安分不少,又有太师坐镇,出不了大问题的。”

  李浔点点头。

  朝中之事好说,晏悯那边他也不担心。晏悯意在通神修得长生,所以才会干脆放权让晏淮清继位。如今他还没寻得长生之法,自然也不会反手夺权。

  正事儿都谈好了,李浔就又打趣道:“日后,我便宽容些,不再挑邬修明的刺了。哎呀呀,想想我们的邬太师也真是可怜,已是两鬓斑白还不得歇息,不加俸禄却加担子。”

  晏淮清也不恼,和他逗笑了起来,“你此番言之有理,着实太过劳累太师了。”

  说着,故作沉思又作灵光一闪态。“不若如此,我见掌印代帝披红多年,能文能武,是有大才。常言道能者多劳,掌印可愿受累替太师分担些?”

  “掌印宽厚仁爱,自然是愿意的。”李浔答,又扼腕叹息道:“只是可惜那好人李掌印,已于半年多前死于牢中大火了,他就是想帮也不能。”

  “你……”似乎是知道说不过他,晏淮清抿嘴笑了一下,有些不甘心,不过脸上笑意只增不减。

  “我?”李浔反手指向自己,“可别,我不过一升斗小民,哪里敢置喙国大事,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晃了晃自己的脑袋。“重华可别害我。”

  说完这几句话,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身子往前俯了一些,长臂一捞就将人抱入了怀中。“你听我跟你说一件好笑的事情 ”

  “什么?”

  “就是韩元嘉那个憨子,这些日子因为要商讨北征之事,就来往的密切了些,也让他看见了你我之间亲密的举动,虽说原先也没打算瞒着他,可哪里知道他看见之后就想错了呢。”

  想到这几日,对方拉着自己偷摸说话时的样子,李浔就忍俊不禁。

  “好端端的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从哪看的话本,自个儿呀,想了一出风流皇帝俏太监的戏码,日日劝说我苦海回头。”他将怀中的人颠了颠,埋头到对方的肩窝闷闷地笑出了声。“风流皇帝俏太监,哈哈哈。”

  哪知怀中的人却没什么动静,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怎么,是不是我使的力太大,箍得你难受。”

  晏华清脸上的笑意变得淡了一些,又或许和刚才其实还是一样的。

  “没有,没有难受的。”晏淮清说着,换了一个姿势,将自己的脸埋在了李浔的脖颈。

  吐了几口半热不凉的气,为自己正名。“皇帝不风流,不过太监确实俏。”

  李浔哼笑了几声,张嘴叼住了对方颈侧白嫩的肉。“那我可得仔细点了,不能让比我更俏的太监出现在陛下的眼前,免得与我来争宠。”

  -

  心情尚佳时,李浔是可以说到做到的,所以再见到邬修明,他也真的是和和气气的,没再说什么刺人的话。

  而打了场胜仗回来,邬修明也终于给了他个好脸色看。

  但知道他们冒险的计划,以及晏淮清要跟着他们一块儿北征的时候,眉头就又皱了起来。

  殿中静默了几许,谁也没说话。

  李浔却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异样的气氛,自顾自地笑着对邬修明说:“太师放心,韩指挥使会留下来帮太师的。”

  京都总要有人坐镇,别的人可不可靠行不行,李浔不说,但他信任的人必然要留有其一在京都。让自己感受到了安心,才是真的安心,依靠旁人而获得,只会惶惶不可终日。

  “哎——”邬修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声音也不似叹气。

  他让人挑不出错的,对晏淮清行了一个礼。“此去艰险,陛下,千万要保重龙体。”

  转向李浔作揖时,才多多少少能看见几分不情不愿的情绪,不过还是客客气气地说:“一路有劳李掌印关照。”

  李浔只是不喜欢邬修明的做派,并不代表看不上对方这个人。

  为人臣子,邬修明已经做到最好了。

  他还了一个礼。“太师放心,有我在,总不会让陛下受苦的。”

  “也是,这话也不该由我多说。”邬修明笑道,“那便也祝李掌印,此去顺遂平安。”

  听着对方说这话,李浔挑了一下眉。

  他用余光瞥了眼站在身侧的晏淮清,心中多多少少猜出了些。大概晏淮清已经对邬修明坦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够如此泰然自若地接受这一切。

  为人臣子,邬修明确实已经做到最好了。

  他面上不显,又和邬修明客气了几句。

  将能嘱托的都嘱托了、能安排的都安排了,便是真正到了北去应约之时。

  等真正出了城门,才有了要再次离开京都的实感。

  寒冷的风如钝刀一般拍在他们的脸上,刮的面上的肌肤又疼又痒。

  冬天确实来了。

  这是天启元年十一月初六,新帝晏淮清上位后,大晏迎来的第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