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九千千岁【完结】>第107章 【肆】殁

  入眉州比李浔想象的还要困难,他不欲引起太多的事端耽搁事情,但是曹瓦一直带着他们在眉州边界上绕圈圈,每每都会以各种微不足道而又离奇的理由来拖延时间,距离京都已三旬有余。

  早先的猜想也终于落到了实处,确实是有人刻意将他们调出的京都。

  至于那人到底是不是晏悯,还有待商榷。

  原本李浔还能沉得住气跟曹瓦周旋,只是某日半夜热毒发作无法入眠,却教他听见了些什么。

  “难不成是四皇子继位?但……四皇子尚且年幼啊。”

  “哟,淑妃那个可还没死呢,人头没落地,就总还是可以出现变故的。”

  “也是,也是。”

  “旁的我都不关心,就是陛下退位了,你我又应当如何自处啊?这……李浔这阉人的事儿,咱是办还不办?”

  “嘶——你说的也是,你我在京都之外,若是错过了新帝上位,那往后的日子……”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

  李浔倚在听了个大概,手指被他捏得咔咔作响。

  晏悯退位?滑天下之大稽。

  一个爱极了权势地位的人又怎么会轻易退位,背后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不管继位的是晏鎏锦还是四皇子,于远在江南地界的他、于在京都的李重华都是不利。

  竟又是有人反手将了他一军了。

  倒也算是有意思。

  他抬着腿转身离去,落下的每一步都是极轻,如尘埃落入土壤里,不见生息。

  没多久就到了司内的厢房,他长敲三下、短敲三下之后径直推门进了去。

  司内披散着头发,身上的道袍也未理的整齐,此刻正垂首摆弄着手里的药囊,听见他进来之后抬头看了过来,眼中夹着几分迷茫、模样甚是乖巧。

  和李浔第一次见到司内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

  李浔捡到司内是他提刀屠了药谷、将子卯从玉龙关带出来的那一年冬天。

  彼时司内不着一缕地被扔在了雪地里,浑身被雪埋着冻得青紫,眼中尽是迷茫,答话的时候也十分呆滞,已经没有什么人气了。

  他本是不打算管的,但往前走了没几步就又心软了。

  因为他恍惚之间看见了当年爬回玉龙关的自己,那时若不是子卯将他捡了回去,或许他也就那样狼狈不堪地死在了故土。故而再看到这般模样的司内,也很难狠得下心。

  将人从雪堆里翻出来的时候,李浔才发现他没有男根也不是女子,竟是个天阉。

  大抵这就是被丢弃的原因,他猜想。

  于是他把司内带回了京都。

  从那时到现在,已有好些年。

  关于司内为什么叫司内。

  他只记得是某日靠在树荫下翻书,阳光透过枝桠与树叶斑驳地投在纸页上,散成了几个光斑,他择了两个拼在一起,那就成了司内的名。

  身上的伤病养得差不多了,李浔才发现司内似乎与常人不大一样,不会哭、不会笑,哪怕是身上哪处疼了伤了也只是呆滞地看着,从不主动地说,非得等他们发现了不可。

  起初以为是怕生,而后才晓得对方生来就是如此迟钝,像是黄泉路走一遭,魂魄丢了一些,喜怒哀乐也没能带着往生。

  事已至此,也不能再将人给丢回去了。

  索性那时他已经是司礼监掌印,拿到的俸禄再多添一双碗筷也不是什么问题。

  相处的日子久了,才发现司内虽不懂得哭、不明白笑,但又极会模仿他人的哭和笑。学着子卯的时候,嘴角的弧度都几乎一致,这是一种旁人难敌的天赋。

  他像是一面镜子,镜中无我、皆是他物。

  了解到了这一点之后,李浔便开始教司内为人处事,给他填一些大多数人都会有的情绪,以及情绪产生时的反应,当然还有更多……子卯虽然武功俱废,教教司内一些最基本的,也还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在两人的“催促”之下,司内快速地长成了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虽然红尘万千正常人,活得或许都不如司内自在。

  偶尔他也会自唾教了司内那些东西,但他终究算不上是一个活着的人,倘使不教会那些,待他死去司内又该如何自处呢?

  总不能,再被丢弃一次吧。

  司内懂得了怎么学,有时就会自个儿看些、学些奇怪的东西,师父这两个字也不知他是看了哪些书学到的,某日用膳到了一半,冷不丁就对着他喊了出来。

  他与子卯叔俱是一惊,后来想了想,也没什么大碍,索性就让司内这么叫着了。

  从那时,一直到现在。

  -

  “师父。”

  “嗯。”李浔吐出了一口浊气,走上前帮对方将散开的领口提了一下。“别跟巫朝学这些不着调的。”看了几眼又觉得不对劲。“你这身衣服是他的吧,大了些。”

  司内自个儿觉不出不对劲,“是他的,他帮我收拾包袱的时候,硬塞进来的。”

  “他……”李浔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说了其实司内也不一定会懂。

  转念一想又认为对方跟着巫朝也不错。即使巫朝再不着调,也到底是药谷的继承人,与其跟着他将命悬在刀尖上过尔虞我诈的生活,不如归隐药谷悠然自得。

  “他怎么了?”司内理着自己的衣服,又还要抬头看着他。

  “没怎么。”

  “喔。”像是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司内对着他很是狡黠地笑了一下。“师父,我不会让巫朝说你的坏话的,他怕我。”

  在外人面前的时候,司内是心狠手辣的东厂督主、是祸国殃民的阉人佞臣,在自家人面前,司内就还是当初他捡到的那个司内,懵懂、纯真。

  李浔笑了一下,“你又怎知他是怕你的?”

  司内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是知道。”最后只憋出了这么一句。

  “好好,你知道。”他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压压正在窜动的热毒。“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

  也没再就此多说,饮了几口他拉回了正事上。“晏悯退位了。”

  “什么?”司内猛地站了起来,显然也是不相信这是晏悯能做出来的事情。“怎的就突然退位了?为何你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自然是有人从中作梗了。”他抬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曹瓦等人也是这几日才收到的消息,此事发生应当不久。

  “也必将让京都风云动荡,你我应当早日借口回京,也好趁早掌握局势。”

  “师父所言极是,那我们……”司内将道袍拉紧,做好了即刻启程的准备。“连夜赶回京都?”

  李浔垂眸沉吟片刻,“莫慌,曹瓦那边还需……”话说到一半,他忽而听见了窗外传来了清脆的鸟鸣,三长三短又急急地催了几声。

  这是他与暗卫之间设好的交流方式。

  他心下一紧,大步走着一把推开了窗口,探出了半个头左右瞥了几眼之后对着空中挥了挥手。

  而后一个一身烟灰色的暗卫从某个屋脊后飘出,宛若一缕轻烟般吹进了厢房当中。暗卫站稳之后即刻单膝跪地,也不等他问,就直接开口道:“老爷,出事了。”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李浔霎时便在脑中将可能发生的事儿想了千万种,但听到暗卫吐出了前三个字时,还是脚下不稳。

  “子卯叔被入朝的南夷将军抓去,囚在马厩中鞭打了几日,身受重伤难愈,却还未被救出……”

  他踉跄着退了几步,有些脱力地扶住了窗柩,体内本就暗发的热毒越发地不受控制,开始在他的筋脉当中乱窜,每一块儿皮肉都烧得又麻又疼,最后彻底压制不住,眼前霎时昏黑,呕出了一口鲜血,玉兰香瞬间漫满了整间厢房。

  “师父!”司内跑了几步,和急忙站起了身的暗卫一起扶住了他。

  李浔伸手捂住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颈部和面部也已经开始发烫了。

  司内伸出了手悬在他的脸上,想碰又不敢碰。“师父,花……”

  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把又涌上来的血气咽了下去,撑着力气说:“我……无事,你……继续说,巫朝和重华他们……如今……”

  “子卯叔被抓之后,公子四处奔走,可这时雍和公主却出了事,她不愿和亲,与鹿蜀一同逃离出宫,最终却仍被擒。公主不愿回宫自刎明志,鹿蜀殉情,也……”暗卫说得也甚是艰难,“公子知道此事之后一蹶不振,病倒在床,无法起身。

  “巫医师一日出府却再也未回,至今下落不明。”

  李浔张嘴吐出了一口热气,整个皮囊都在烧着疼,特别是梦诡花钻入的地方,似乎都在跳动。扶着他的司内被烫得抖了一下,他便往前走了几步,离司内与暗卫都远了些。

  不过三旬,京都竟然已经天翻地覆。

  到底是他能力不足,没勘破所有,让人反将一军。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回到京都将眼前的困局解决才是最要紧。

  “把曹瓦杀了,不要声张,尸体藏几日。”他稳了一下气,稍稍地将热毒压了几分。“我先带着几个暗卫回京,司内你留在这里,这几日看着收一些羽林军的人,然后调东厂的番子和收下的羽林军处理掉曹瓦的亲信,一个也别留,届时就说曹瓦有谋反之心,东厂看势镇压。

  再伪造一封曹瓦与京都大臣往来的信件,而我不过发现其意,回京救驾。”

  他不在,对司内说的话就要细一些,以防司内无措。

  司内对此却有疑义,“师父,我不愿留此。”

  “我知你关心京都之事,但此事需要你,我们也不能不明白地回去。”说了好些话,李浔情绪也平复了不少,端了杯茶洗了下嘴里的腥气。“晏悯退位也不会在这时放权,若想达成目的,就还需顺着他的心意来。”

  他又转头对一旁的暗卫说道:“去吧,把曹瓦杀了。”

  得了命令之后暗卫就从窗口处离去。

  李浔用手背将嘴角的血迹抹去,在铜盆里洗了洗,等那点猩红彻底不见才抬手出了来。

  “今夜我便启程。”

  “那师父,我……”司内蹙着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我又该何时归京呢?子卯叔他……”

  他长舒了一口气,最难捱的终于熬过去了,也能轻快地抬手帮司内理方才被自己抓皱了的袖口。“莫慌,有师父在,不会出大事的,况且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待我找回巫朝,必能治好子卯叔的。”

  司内终于点了点头。

  说完,他也没有再留,径直推开了门走出厢房就朝后院的马厩而去。

  无形被照料得很好,本在打盹儿,听见了有人来即刻睁开了眼睛,瞧见是他之后旋即踢踏着马蹄,别着头往头他的跟前凑。

  “乖。”他伸手抚了几把马背。“今夜带我回京都,脚程要快,救不下子卯叔,以后就没人专给你修马厩、做马料了。”

  无形哼哧哼哧地从鼻子里喷出了几口热气,头已经高高地昂了起来。

  李浔翻身上了马,也顾不上会不会惊醒他人了,牵着马缰、顶着夜色就开始往院外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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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眉州到京都路途实在遥远,即使快马加鞭也非一两日能赶回的,怕无形受不住,他也不能夜以继日一刻不停地赶。不敢教自己松懈了,要停下休整的时候都是就地,入眠的榻有时是旁的大石、有时是立的高树、有时就枕着铺满了碎石的地。跟着他的暗卫也受了不少的苦。

  眼见着再有一日就能到京都了,却又迎面地撞上了往南赶的另一个暗卫。

  “老爷……”那暗卫不复往日淡然的模样,彻底地称为了一个普通人,面上的憔悴和无措尽显。

  见到了李浔之后猛地就跪了下去,也不管满地地碎石便磕了几个响头,顿时血满额面。“老爷,子卯叔……没了。”

  “你说什么?!”李浔脑袋一空,抓住了暗卫的手臂。“你给我再说一遍。”

  暗卫伏在了地上,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子卯叔没了。”

  他喉口腥甜、眼前一黑,又是呕出了一口血,随后殷红的鲜血像是不受控制了一般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涌出,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滴,打湿了胸前一片的衣襟,却又因为衣裳也是红的,融在其中就让人看不清。

  “老爷!”一众暗卫都慌张地上了来,将他团团扶住。

  李浔的手发颤,忍不住地抓了抓,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三句话要说:

  1.朋友说司内是李浔的哈基米,好可怕的形容。

  2.我的电脑在今天死掉了,码字变得好麻烦。

  3.我会在文案中说好的那几日更新,但是时间或早或晚,要看当天是否有忙事,大家可以不用等的。(其实以前比较规律,这段时间就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