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九千千岁【完结】>第104章 【壹】忆

  盛元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京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李浔总觉得大晏一年比一年冷,雪下得一年比一年大,或许世间的一切都会被风雪所淹没,所有爱与恨都将不复存在。

  他在等待着这一天,可不是今天。

  天牢又干又冷,他迈入的时候就嗅见了一股难闻的气味,炭盆中木炭燃烧时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却显得更安静了。

  一个时辰之前,他跪在乾清宫下,高位上的是大晏最尊贵的人——大晏皇帝晏悯,殿中的门窗都紧紧地合着,光与风雪一同被挡在了外面,让人看不清晏悯面上的表情。

  “李浔。”

  晏悯的声音响起,带着帝王的威严与皇权在手的慵懒,吐出来的字很轻很慢,对于人命看得也很轻很淡。

  “奴在。”他磕了一个头,这十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夜长梦多,不宜久留。”

  “是。”听到皇帝这样说自己的太子,李浔也并未有什么惊疑,此事本就是如此的稀疏平常。他只是垂眸佯装不经意地说:“陛下,昨个儿听说,大皇子户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一头在外面聚了一个庆功宴,甚是热闹。”

  “庆功宴?”晏悯嗤笑一声,“庆的是什么功。”

  “奴失言了。”他旋即回答,又道:“不过是从别的大人口中听到了一两句罢了,陛下知道的,大皇子对我素来不喜,他们之间的事情,并不能知道多少。”

  皇帝沉默了半响,只是淡淡然地开口问:“有人说废太子一死,这江山、这王位就是大皇子的囊中之物,你怎么看?”

  “奴哪敢妄论这些。”李浔笑着回应,做出了晏悯会喜欢的模样。“奴只知道,陛下才是奴的主。”

  大抵是被他的回答给取悦了,皇帝哈哈大笑了几声,撑着换了一个位置。“如今宫中就只剩大皇子一个及冠了的皇子,他们会如此想也是理所应当。”

  “那……可要做些什么?”李浔适时地问。

  “那你以为呢?”

  对于此事,他心中自然是有盘算的,只是不能明说,也不能教皇帝给发现了。

  龙椅上的人久久都没有说话,李浔知道他心中在考量这件事情,也知道最终会得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亲生的儿子又如何呢?抵不过皇权二字。

  良久过后,才又听得皇帝慢慢开口道:“最近大皇子行事较之从前确实轻浮了一些,有失皇家之礼,应当敲打敲打。”

  这权势挣扎沉浮的名利场里,做就要做半人半鬼的东西,说就要说模棱两可的话。

  李浔心中暗讽的一声,又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昨个儿,奴在郊外捡着了一个人,当下便惊疑不定,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长得那么像的人?”

  “哦,这倒是有意思了。”皇帝轻哼了一声,实际已经默许了他这样的行为,李浔听得出。

  而后话锋一转,复又谈起了烟柳看。“大皇子虽然比太子要争气一些,但现在还难当大任,你是朕最信任的身边人也是聪明的,朕容许你偶尔教导教导大皇子。”

  “奴不敢。”李浔又伏地磕了一个头。

  不过君臣二人心中自是明了,应当给晏鎏锦吃着苦头,虽然二人对于苦头的定义并不尽相同。

  炭盆中炭火燃烧时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将他拉回到了现在。

  曾经的储君、如今的废太子,正身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靠坐在墙上。墙壁上的小窗,透着外头一方小小的世界,飘忽的雪花从上坠下,寒风灌了进来。

  李浔抬脚起步,又离牢房近了一些。

  晏淮清看见他之后,扯了一个自以为讥讽的笑,问了他一声九千岁好。

  这是他第一次细细地打量这个软弱无用的太子。一个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被注定好了结局的傀儡、一个正人摆布了十多年却又不自知的棋子。

  他和皇帝长得不像,和大皇子也不像,甚至和他那个体弱多病的亲生妹妹也不像。

  他不像是晏家的人。

  晏淮清长了一张很容易让人心软的慈悲面容。脸总是苍白的,目光总是悲悯的,身上像是压了几千斤重的担子,常常让人觉得疲惫而又沉重。

  李浔不喜欢晏淮清这种任人宰割的羔羊模样,这是一个懦夫的象征。

  几乎不用费什么工夫,晏淮清就被他说动了,看向他的眼神当中都带上了几分恳求,或许其本人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重华。”他喊了一声,这是他帮皇帝收拾先皇后最后一点遗物时的发现,最后他说:“从今天开始,你是李浔的李重华,不是大晏的晏淮清。”

  从晏悯的棋子,变成他的棋子。

  回到府中的时候,子卯正吆喝着大家扫雪,大抵是冷了,于是用力地搓了搓。

  玉龙关比京都冷,但在玉龙关的子卯并不会如此。

  “呀,老爷你回来了?”子卯走上前帮他扫了扫肩上的雪,“这雪突然就下了起来,你穿得这么少。”

  他笑了一下,反手帮子卯身上挂的雪挥走了。“我不怕冷,你又不是不知道。”

  子卯的手一顿,“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别为我挂心了。”他推了一下子卯的肩膀,让对方往前走。“今夜得劳累子卯叔你睡得迟一些,那人会来。”

  “你说服他了?”

  他晃了晃脑袋,“根本就没费多少工夫,哪里晓得如此轻松呢。”说着又刻意地重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如此,让他继续做太子也没差,耗费我的时间。”

  “大皇子心中早有打算了,老爷你不给他那些,他也迟早是会下手的。”话说到这里,子卯又开始旧话重提了。“要我说,现在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了,我们带着银两回到玉龙关,或是去其他地方也行,过半辈子的悠闲日子……”

  他扶额长叹了一口,快走了几步把子卯甩在了身后。“省得了省得了,你就让我把眼前的这些事儿先做完,然后我们过好日子去。”

  子卯不放心,追着他叮嘱。

  李浔口头上应着,回到厢房就把子卯关在了门外。

  房内的地龙没有烧,炭盆也没有燃,烛台未点,像是许久没住过人的破旧屋子,没有人气。他靠着门吐出了一口气,觉得累了就又闭了会儿眼睛。

  但他在的地方,也理应是没有人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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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他从宫中回府,路过太平街身上的热毒忽而发作,比往日都要凶猛,烧得他浑身上下的皮肉与骨头似乎都要化开了,却又恰巧碰见了废太子一党的刺杀,被划破了手臂。

  他是没想到晏淮清这么没用的太子都有追随者,心中想着往后行事便要谨慎一些。

  这也不是什么大伤,但与热毒碰上就让他浑身都扎着疼,像是在针床上滚了一圈又一圈,旧日之事翻涌回来,让他几乎喘息不得。

  于是当天夜里就迁怒晏淮清,给了个羞辱人的小奴名头,又让他在自己的房中跪了一膝盖的伤。

  后来的有些日子,他也会在想李重华会不会怪他,怪他喜怒无常、怪他阴晴不定、怪他用强硬地手段去贬低羞辱他。

  想了一会儿便不再多想,因为李重华看向他的眸子,里头藏着没有人可以驳斥的深情与信任。

  那样的一个人,不会责怪他、也不会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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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因,晏鎏锦的骈头,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晏鎏锦死的骈头。

  李浔第一次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先是想笑、又觉得荒谬,晏鎏锦的榻上之人,竟然和他千方百计想要弄死的弟弟有着一张相似的脸。

  身上不亏流着晏氏一脉肮脏的血。

  他与柳因的交流其实并不多,是对方主动找上他的。

  “九千岁想要的一切,柳因自会拱手奉上。”柳因跪在他的身前,笑得谄媚。

  他往侧一躺,手肘杵在小几上撑着自己的下巴,垂眸看着柳因。“哦?那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话音一落,柳因就跪着往前走了几步,乖巧地伏在了罗汉床边,自下而上地看着他。“九千岁想要什么……都是可以的。”

  令人作呕的讨好姿态。

  李浔半眯着眼睛,抬脚便将柳因踢开了。

  “我想要的,用得着你给我?”他哼笑着说。

  柳因并未失态,自个儿爬了起来又理好了衣服,脸上还是带着那样谄媚的笑。“你我殊途同归,彼此之间又何必给自己多增一个敌人呢?两人办事总比一人方便不是?”

  这话说得是没错,但说出来的人是柳因便不得不防。

  不过摆在眼前的人岂有不用的道理?

  于是他说:“我想要戚永贞的重云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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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淮清将兵符拿出来给他的时候,他只想笑,并且是毫无顾忌地大笑。

  精心布局了十多年,没想到这江山未来的储君竟然是一个这样宋襄之仁、拎不清的蠢货,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费劲心力,不如早日辅佐这个废物上位,大晏覆灭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心中笑出了声,面对晏淮清的时候却又是开口怒斥。

  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兵、那些枉死敌人之手的无辜百姓、那些战火中不得幸免的义士,叩首的竟然就是这样的一群酒囊饭袋。

  何其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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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晏鎏锦拿着玉壶碎片在他面前招摇的时候,他渐渐地开始发现事情的不对劲之处,从不可控之中。

  从玉龙关到现在,李浔渐渐地习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习惯人也好、事也罢,都按照他所计划好的一切走。

  所以这个不可控,让他觉得兴奋、又觉得厌烦。

  但真相也很好被猜到,而后的赵含秀与戚春文一事,更是让他笃定了幕后主使是谁,然而又无法一下根除、也不能一下根除。

  既然无法直接解决,倒是能将计就计地除掉一些什么。

  晏鎏锦,首当其冲地成为了那人的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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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好像要下雨了。”

  司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李浔才如梦初醒,从过往那些零星的记忆里抽身而出。

  他常常会如此,深陷过去不得自拔。

  抬头看了一下天,他回应司内道:“确实要下雨了,让大家先停一停。”

  落脚于一家客栈。

  靠在床头准备擦拭一下希声,却被什么东西硌得疼,顺着摸出才发现是李重华给他买的那一个唇脂。

  他体热,唇脂被弄化了后从盖子的缝隙之间漏出,看了几圈随后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指腹摩擦着沾染到的那几分殷红,磨出了馥郁的玉兰花香。

  在他身上的时候甚是厌恶,放到他处,竟然也闻出了几分清甜来。

  看着看着,他就又陷入到了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