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九千千岁【完结】>第34章 【叁拾肆】浮生若梦(小柳视角)

  小柳的命不好,打小便没娘,只有一个好酒烂赌爱揍人的爹,家里有好几个兄弟姊妹,他是最小的一个,但也算不得亲近,因为都各有各的心思,想尽着办法想要从彼此身上拿到些什么东西。

  他自小便体弱,由是总被那些哥哥姐姐欺压,指使着做这做那。

  反抗不得,就只能应从。

  小柳也不是没有想过要逃,只是户籍在他爹的手里,逃到哪里都不算逃,去到哪里都不算活。

  十六岁的时候,他爹觉着家里头没有个人伺候,一个人过得实在无趣,便想着再找个续弦,只是他爹的臭名声十里八乡都知道,哪里有人愿意再嫁给他。

  于是便盘算着从人牙子手中买一个老实能干的来,贱籍拿在了手中,还比寻常的听话。

  这算得上是一个好法子,只是那买人的钱要从哪里来?

  他爹急着要,但一大家子也没法儿一下凑出来,算来算去便把主意打在了他的身上——把儿子卖了去换一个媳妇来。

  但小子不如姑娘好卖,并且谁家会要一个瘦弱的小厮来伺候呢?

  这是小柳见他爹十六年来办事办得最迅速稳妥的一次,他爹找着了一个新开的南风馆,正是要人的时候,什么客都揽也就什么小倌都收,给的钱还大方。

  小柳没能反抗得了。

  其实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晚他就收拾好了行李,只是墙还没有翻出去,就被他的大哥逮住了。

  “小弟,你肯定不希望你的兄长姐姐们被卖了吧?”

  “牺牲你一个就让我们都可以享福,你是不是要懂事点啊?”

  这是他大哥对他说的话。

  “小弟,你怎么能够一个人就离开啊?你要跟我们一起留在这里的,你身上流着跟我们一样的血,你怎么可以离开的啊?”

  这是在他仍旧想要离开的时候,他大哥对他说的话。

  那个时候小柳才知道,与他一母同胞的大哥只想要将他一同拉入深渊当中,然后一起堕落、一起腐烂。

  不,不止他的大哥,是那个家中所有的人。

  后来他被绑了回去,吊在横梁上被蘸着辣椒水的辫子狠狠地抽打,饿了三天之后被卖入了南风馆。

  浑身是伤,那龟公该给的钱还是给了他爹。

  龟公也是个会管教的,见他身上有伤接不了客要修养一段时间,便顿顿都不让他吃饱,没了力气就没有办法逃,直到皮肉都养好了。

  第一次接客的那天是个阴雨天,小柳记得很清楚。

  那也是他第一次遇见老爷的那天。

  那个客人是同村同姓的本家大叔,家中有个妻子,还有两个孩子,平日夫妻感情甚是和睦,待人也算是友善,只是没想到私底下还会来南风馆逍遥。

  那大叔将他认了出来,但也没因为他是本家的侄子就系紧裤腰带,而是挺着东西将他步步紧逼,非得做些什么。

  小柳什么都顾不上了,从窗子里跳了出去,想着一了百了也算是解脱。

  但上天也还是眷顾着他的,他正正好好地砸在了下江南办事的东厂的人身上。

  东厂的刀架在了脖子上,小柳又忽然想活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什么都说了。

  老爷叫人收了刀,说砸伤了他东厂的人,是要赔的。

  小柳说自己第一次接客就寻了死,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于是老爷又说,让他进掌印府做工还债。

  他答应了。

  入府的第一天,绵绵的柳絮糊了他满脸,于是子卯便给他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小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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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柳,过几日府里会来个贵人,日后你便和小梅一同伺候着他。”

  子卯与他说这话的时候,小柳正在清扫着飘进廊中的雪,听得这话愣了愣。“诶,好的。”

  小梅他有些印象,在后厨跟着一起做事,这来来回回也见过几面,只是脾气如何倒是不知晓了。

  至于子卯说的那个贵人,他倒是不太在意。

  这府里头唯一的贵人就是掌印老爷,那个给了他们地方住、给了他们东西吃、给了他们名字好好活的人,若要再多说一个,也就是管事了,其他都不重要。

  他随着子卯去到了后院最北的无名小院儿里,因为无人居住也无人打理,故而长满了杂草,看起来甚是败落。

  老爷随着朝堂上的规矩,会给他们休沐的日子,也由他们出府。小柳认识了几个人,也是在大户人家里头做小厮,聊着才发现别家和掌印府是有不同的。

  掌印府的院儿都没名、掌印府的膳食都不讲排场、掌印府的对家丁小厮总没有苛刻的规矩。

  而且……掌印老爷的名声不大好,朝堂内外总没有多少人喜欢他,都在骂乱臣贼子、斥阉臣当道、说蛇蝎心肠。

  只是小柳不这么觉得,他们家老爷救他于水火、改换他在南风馆的贱籍为良籍、给他吃给他穿给他住,其实是个顶好的人。

  “你们跟着一起打扫一下,再去库房找几件能用的摆件,做得也好看一些。”子卯站在门口吩咐着,又将小梅与他介绍。

  小柳对于小梅笑了笑,对方回了一个,如此也算是认识了。

  院子打扫得差不多了,子卯又将他和小梅拉到一旁多说了几句。

  “这贵人从前是锦衣玉食的,我也说不好脾气如何,倘使不太好便稍微忍耐些,只管做自己本分的事情就好。”

  “若他拿身份压人也不用怕,谁都是肉做的,谁也都不是生来就要为奴为婢的,老爷都没有苛责过你们,没有理由让一个外人欺负去了。”

  小柳没说话,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是听着子卯说。

  “实在做了过分的事情就与我说,自会是护着你们的。”子卯笑了笑,“这也不是我托大,而是老爷就是这样与我说的。”

  “自称一声奴才是规矩,却没意味着你们就真的是下等人。”

  他知道的。

  从前他不是人,进了南风馆算是下等人,入了掌印府得了新名字才能算是成了真正的人。

  小柳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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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公子的第一面,他便明白管事说的“贵人”是什么意思了。

  真真是个矜贵的人。

  小柳没有读过书,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只知道浑身上下的气度是常人不能比的,便是在一个普通的小院儿里,也像是站在金玉满堂的宫殿上。

  只是那贵人的脸色苍白,神色恹恹。

  惊叹过了,也就算了,说来算去也不过是个外人,小柳不在意外人的事,只想做好了自己的事、过好了自己的日子。

  不过在屋里伺候了几日,发现公子的脾性也是好的,问了他们的名之后也没有其他,不对他们这些下人颐指气使,常常是坐在案前失神地看着窗外。

  直到院儿里的那棵腊梅开了,才像是终于有了些兴致,问他们能不能摘两枝插在铜瓶里。

  折花的那日,老爷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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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受了伤,小柳才知道这贵人的身份不简单,不单单是掌印府的外人,也算得上是掌印府的敌人。

  毕竟老爷,是因为他受的伤。

  说是公子的旧部异动,在老爷回府的途中设了埋伏,闹市难防,箭矢擦过了手臂留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伤不重,小柳却对那贵人产生了些许的厌烦,老爷好吃好喝地对待着他,却是没想到他的旧部害得老爷受了伤,由是平日里也没有那么上心了。

  但疏忽大意就总会做错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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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柳,公子被老爷叫去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呢!”公子出了老爷的院儿之后,小梅凑在他的耳边,颇为神气地说。

  他心下奇怪,“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到的。”小梅模样不以为意,“老爷并没有防着我们不是?”

  “但老爷的院儿我们总是进不去的,你从哪里听到的?”老爷确实没有对他们严防死守,但也并不会事事都让他们知晓,小梅说这样的话他便会觉得奇怪。

  “你别管我怎么听到的,总之我就是听到了。”小梅拧着嘴,又说道:“总之公子就是被老爷狠狠地教训了,在老爷的床前跪了好些时候。”

  小梅不多说,他也知道不了什么,索性也就不问了。

  而那日公子沐浴时似乎对小梅发了一通哑火。

  第二日是大雪,公子还未醒的时候他与小梅便被子卯唤去听吩咐了,说是府外出了些事,迟些可能会闹到掌印府来,让他们静着心,守着公子。

  又说若是公子有什么事要找他或是老爷,都务必传达。

  等到那些烂菜叶子砸进院儿的时候,小柳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大理寺左少卿薛古被刺,死相惨状。百姓们认为是东厂之罪,是司礼监掌印李浔之错。

  他听人说过,这是个清官。

  但别人不知,老爷是个好人。

  公子和薛古大抵是有什么情谊在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木屑断在手中流了满手的血也不知,苍白着脸立在风雪飘忽的窗前,摇摇欲坠。

  小柳见不得这模样,便关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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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寺左少卿薛古案子结了的那天晚上,府里进了刺客,十分有目的地寻着公子的厢房而去,那是小柳第一次见到老爷派的暗中保护少爷的暗卫。

  穿的衣服和影子一样黑、身形和风一样快,像一阵烟就轻飘飘地跟在了刺客的后面。

  再多他也看不清了。

  来了刺客,他理应要待在厢房中护着公子的,只是小梅却忽然出了些意外,急匆匆地喊着让他救命,他想着不过离开一会儿,刺客也被引开了,应该没事儿的。

  只是这样的侥幸险些酿成了大祸。

  算是不幸、但也也万幸。

  小梅被破刀钉在墙上的时候,他看到了。

  小柳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像是人身上的流干了、流透了,血腥味漫着连园儿里的花香都盖住了。

  昨儿个还与他逗趣儿的人,今儿个就面色灰白、面目狰狞地成为一具死尸了,小柳难免惶恐。

  但子卯与他说,他才知道小梅这是叛了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与府外的人勾结上了想要对付府内的人,首当其冲就是公子。而昨夜的呼救就是小梅为了引开他做的局。

  只是不知道为何小梅自己受了这个害。

  所以他不同情了,因为小梅贪图钱财背叛了救他于水火、给了他新生的老爷,这样的狼心狗肺之人没有必要同情。

  一想到如果不是老爷掌控着局势,那被钉在墙上的就是府中的贵人,小柳便晓得自己做错了事,该要受罚了。

  又因为自己的疏忽和侥幸,感到愧疚和难安。

  子卯带着他进了戒规楼,而后一旬多都未能再见到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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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戒规楼出来的时候,老爷和公子还在重云山庄未归,与府内的其他人交谈了一番,才知晓是改换了日月一般,又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也才知晓老爷和公子之间,并非剑拔弩张。

  小柳说不清自己那个时候是什么感觉,只想着从前自己做错了事,这一次不能再犯。

  公子回来的前一夜大雪,院儿里积得满满的,他便带着人一起扫雪,不过扫到一半公子便带着自己新寻的两个贴身小厮回了来。

  贵人还是贵人,站在漫天的大雪里如玉塑的佛像,淡漠而又悲悯,只是面色比第一次见的时候要更加的苍白了。

  “小柳。”公子这样叫他,后来又说:“倒是很久没有见着你了。”

  他原以为公子是会责怪自己的,毕竟因为自己的疏忽险些让他丢了性命,就算是不责怪也定有微词,小柳已经做好了被冷待的准备,却没想到是如此的寒暄。

  在他准备敲响厢房的时候,又听见了里头的谈话声。

  公子说:“他做得很好了。”

  小柳说不清那个时候自己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心口又满又涨,还有些发酸。

  说来道去,他觉得问心有愧。

  因着这些愧疚和难安,就拼命地想要去做些什么,只是最后又发现弄巧成拙,再次让人利用了成为对付老爷和公子的棋子。

  实在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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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柳用了很短的时间去回忆过往的一切,公子贴在他面上的手和放才老爷给他的茶壶一样,是带着暖意的,大抵因为十六岁之前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所以这暖意又是让他贪恋的。

  他不免开始想,倘使见到公子的第一面,他能笑得更真切些,会不会这温热来得不会这么晚。

  但太迟了,人生没有倘若,他明白的。

  “公子,小柳其实……其实做得不好。”他说。

  “你做得很好了。”却是公子和老爷两人一同回答的、掷地有声。

  莫名,他开始回想十六岁之前那些孤寂而又漫长的岁月,回想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回想一次又一次的辱骂与拳脚相加。

  最后回到了此刻,眼前。

  他笑了一下,却实实在在想哭。

  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小柳这个时候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一同从南风馆破窗而出却发现自己还活着的那一霎那。

  人间多美好啊。

  但也不是次次都能死里逃生的,而且这一次比那一次值得。

  小柳深深地、用力地再看了公子和老爷一眼,再看了这个人世间一眼,用尽最后的气力刻在了骨髓里。

  因为他要带着去到下辈子,因为他要再来这人间一趟。

  他又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

  “老爷和公子,都是很好的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