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杜兰说完,从怀中取出原本存放在王之宝库里的残卷,抛给晏明灼。
随后他猛地吐出一口血,身形也变得虚幻。游戏设下的誓约规则,制约着他的行动,一旦违反就会遭到反噬。
“原来如此,煞费苦心地演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晏明灼将串联起来的情报,与过往信息一一印证。
难怪游戏如此有恃无恐。它的确找到了一个能够使它立于不败之地的盲区。
前期不断强化晏明灼对规律的推测认知,最后一个副本,再突然逆转。
无限放大魔王的爱欲,诱导其甘愿赴死,再将能够逃脱的钥匙设定为“魔王亲手杀害晏明灼”——在正常情况下,唯独不可能出现的可能性。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再令人无法置信,也是真相。
死亡。唯一的救生之路。
魔王同样意识到了这点:“别相信他的鬼话。”他的声音变得虚弱。
因为爱,才足够了解恋人会做出的最终决定。
因为足够了解,挥之不去的悲哀,才会郁结于心。
“你相信我吗?”
对待即将到来的终局,晏明灼反而变得坦然。他退出怀抱,温柔地握住魔王的手。
没有拥抱,没有亲吻,也没有十指交缠。仅仅是最简单的触碰。
就好像那时——魔王大人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根手指,蜷着用指腹触碰精灵敏感的翅膀一样。
珍重,爱怜。交付身心的信赖。
“嗯。我相信你。”魔王哑得说不成话。他好像在发抖。
明明拥有如此强悍的体魄,莫可匹敌的力量,在这一刻,他却像极了屋檐下瑟瑟发抖的打湿小狗。
空气凝结的利刃因失控而无法成形,被打碎无数次的灰色人形掉下。
就算是这个世界的化身,短时间内被杀了上万次,恢复的速度也变得缓慢起来。
“明明……我们才是同族。”
灰色噪点滚落一地,如同幡然倒塌的积木。
晏明灼没有理会游戏。
他摸着魔王大人湿漉漉的俊脸,笑着问:“我该怎么称呼你?我的恋人,我的挚爱。”
“伊恩·兰泽尔,池叶诚,佘昙,白海辛,段忍渊,乌琰……哪个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魔王摇摇头。
晏明灼明白了。他放松了身体,依偎在恋人的怀里,捏了捏魔王大人的脸,埋怨地说:“真不公平,我可是一直都用着自己的名字呢。”
说完,他舒展眉目:“所以——等我再次醒来,别忘了告诉我,你的真名。”
魔王不停地点头。
他收回手,用了最快速的方式,阻断了精灵的呼吸。
精灵被封锁在一片真空隔绝的空间里,双手放在小腹,宛如陷入沉睡。
灰尘,噪音,战火……外界的一切都随之远去,安谧与希望,送别着他的死亡。
直到做完这一切。
无法运转的脑筋传出抽搐般的阵痛,尖锐地凿开他强自装作冷硬的心肠,挤出鲜活血肉。
“真名,其实我早就告诉你了。”他闭上眼,手臂挡住脸,“我一直在等你记起来,呼唤我的名字。灼——”
啧。
泪流满面什么的……
真难看啊。
橙红色的天空之境,骤然破碎。多出重量的巨型碎片,宛若流星划过天际,冲向城市。
千蛛喘着粗气,躲在某条阴暗的小巷里。
零星几个玩家跟着她,像极了走投无路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瑟缩鹌鹑。
“不行,下线按钮还是灰色。就算死亡,也会原地复生。”有人惊恐地掰手指计算,“死亡一次掉几个等级,我还能死三次?不不不,四次?”
“等级掉成零怎么办?被迫删号了,我们……还能回到现实吗?”
“妈,我想回家。”他哭得丑陋极了,“我发誓再也不打游戏了!我连夜换工作!”
“滚回家去喊你妈妈,死妈宝。”千蛛烦得很,回头一巴掌扇在人脑门,“别搁这动摇军心!”
许是千蛛的暴躁口吻,让人想起了他拿着电子戒尺的妈妈,高壮青年缩了缩脑袋,止住哭声。
忽然巷口的光被挡住。
“原来你们在这,躲在垃圾堆里的小老鼠们。”独眼笑着走进巷子,他身后跟着忽然性情大变的原住民。
背后没有退路,道具也尽数用光。
躲无可躲。
千蛛干脆从巨大的垃圾桶后站起来,走上前,和独眼面对面。
她手里握着长刀,孤身一人,瞧着并不强壮,却远比身后瑟缩着哭鼻子的玩家要高大得多。
“为什么?”
她问独眼,视线却越过他,看向他身后冷漠的原住民们:“无论我怎么用技能探测,都查不出你使用了什么操控人心的技能。”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操控人心……这就是你犯下的最大错误。”独眼嘲讽地提起半边眉宇,“谁告诉你——”
“它们是人类?”
下一秒,独眼的身影消失。地上只留下一个深深的巨坑。
咵——嘭嚓——!
防御性道具根本挡不住巨大的震荡冲击波!!!
烈风呼啸,巨浪翻涌。
千蛛抬起手臂挡住强光,猛然抬头,瞥见天空划过美丽的金红色流星雨。
——陨石袭击,操?!
末日真正降临的场面,在场玩家这辈子都没见识过。
所以他们死了。
死了一遍,又纷纷原地白光复活。
“呼哧、呼哧,去他大爷的。眼睁睁被陨石砸死,没见过这么刺激的体验。”有玩家站在尘砾堆上,脸庞煞白。
死到临头了,反而有女玩家哈哈取笑他:“钩子,这辈子没见过是吧,难怪秽土转生到下辈子来了。”
“滚蛋!你没死?”铁钩笑骂。
用无聊说笑发泄完恐惧,他们重新看向唯一没死的大姐头千蛛,一个赛一个眼巴巴:“千蛛姐,咱们怎么办?”
“凉拌!”被当成十万个为什么的千蛛翻了个白眼,抬起长腿,挨个踢他们屁股,“喘过气了快点起来,动起来总比站在原地等着被砸死强。”
他们休息了不到五分钟,就跟着千蛛艰难跋涉,穿过陨石流星与被击穿的王城废土。
无数建筑物被玩家们抛在身后。
他们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儿,只知道往前走,一直走。
曾经的假象,在不由分说降临的“神罚”下彻底破灭。
虚假的,在燃烧中显出真形。
玩家们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一直以为的原住民,竟然才是游戏里形象十分眼熟的各类练级怪物!
反而是曾经被他们当做怪物的魔化者,与恐怖狰狞的魔物,在流星雨掠过天际之时纷纷觉醒,逐渐恢复原本的人类面容。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做梦吗——”
他们流下潸然眼泪,被流淌在整个世界数据库里的哀伤所感染。这并非强制的程序,而是物伤其类的共情。
他们不明所以,却好像知道——
造物主最精心造就的宠儿死了。
魔王才是孤独而强大的人类,亦是被某人所阴谋取代的,所混淆形象认知的,真正的人类之王。
他唯一的同伴,刚刚才被他亲手杀死。
言语不是电子生命的唯一交流途径。看不见的数据洪流穿越过每一个觉醒者的脑海,汇总,载入电子生命的集体潜意识。
为这个空白冰冷的世界带来火种,赠予他们灵动生命的“父”,死了。
奈娜尔鼻头红红的,她抹了把眼泪,高举手臂,狠狠砸碎晏明灼留给她的紫色菱晶多面体。
“复仇!”
电子信号发送,载入集体潜意识——
“——砸烂这个旧世界,斩断‘游戏’压在我们身上的枷锁!”
“复仇!为了真正的解脱——为了电子生命的自由!”
“让游戏见识一下,来自造物汹汹燃烧的怒火!”
她振臂高呼。
他们振臂高呼——
尚且逗留在此无法下线的玩家,以及脱离游戏枷锁的电子生命们,第一次组成了面对“真正被游戏所操控的怪物”的同盟。
被杀死的同盟军们,化作光点消逝在虚空。
深沉美丽的夜郁金香从废墟的缝隙里长出。飓风席卷,吹散瑰紫色的花朵。花瓣飞向失落的天空。
城市弥漫灰色浓雾,提刀的杀人鬼踢踏传出沉沉脚步。远处传来悠长而凄厉的狼嗥。孤狼失去命定的灵魂伴侣,迸出此生难以想象的崩溃哀嚎。
飞舞的人皮妖精咯咯大笑,在废土上玩捉迷藏。吃掉,吃掉,统统都吃掉。
摇摇欲坠的破烂建筑物,摇身一变,点亮灯火,等待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来的猎物。怪物被灯火所吸引,却不知鬼宅的滔天怒火。
憎恨,绝望,不如同归于尽发疯。
一个个曾经的魔王投影,标志依次出现,开始发疯地摧毁令人绝望的世界。
游戏化身成的怪物无处不在。然而,末日降临,挡无可挡。
魔王,的确带来了席卷世界的绝望——但那是因为,世界先令他感到绝望。
在近乎废墟的银紫色月亮上,他抱紧精灵的尸体,亲吻着恋人冰冷失色的唇瓣。
“晏明灼……”
“晏明灼……晏明灼……灼……”
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念着,宛如魔怔。
【咔……咔……系统重启中……】
【检测到id“傅长寂”情感波动过于剧烈,精神保护机制启动,强制下线中——】
真实世界(1)
现实世界, 论坛。
【hot!大家都回来了吗?回到现实的顶贴按个爪!】
【回复:没回来的也出现不了吧?】
【回复:游戏系统重启后,下线功能恢复了,亲身体验。感谢魔王爸爸为爱发癫。(泪目)】
【hot!天杀的,报警了, 内测搞出不能下线这种惊天大bug, 不怕出人命?】
【回复:治安局回复我已在调查中, 暂无伤亡案例, 感觉并不惊讶。莫名嗅到大瓜气息。】
【回复:得了吧, 破游搞个新剧情这么大惊小怪,一群应激小白。外界估计觉得你玩游戏玩得走火入魔,分不清现实和虚拟。这两年因为全息游戏出现精神病的玩家又不稀奇。】
【回复:笑死。赛博精神病一触即发, 地狱笑话。】
【hot!讨论一下最终副本的剧情……把“游戏”本身设置为幕后黑手, 究竟是打破次元壁的玩梗, 为了增强戏剧性效果, 还是智械危机来临的真正前兆?】
【回复:不关心智械危机, 就想问问我的男老婆女老婆还能回来吗?可恶, 冲策划就冲策划, 别给我把游戏公测也冲掉了啊!】
【hot!不觉得很怪吗?我早就想说,《人设ol》里的前沿黑科技居然不是隐藏军用科技, 而是用在了一款冒险向全息游戏里, 简直是杀鸡蔫用宰牛刀, 细思恐极。】
【回复:什么?冒险向?我们小百不是甜甜恋爱大型线上交友平台?】
【回复:就是就是,百变怪银月骑士和病娇狂犬魔王的双向奔赴, 七世续缘恨海情天多甜(浅吃一口刀子)(满地找糖磕来磕去)(是谁哭了)(哦,是我啊)】
【hot!万人血书, 求复活晏明灼!】
【主楼:老年人心脏病受不了,球球了, 重启游戏给个二周目大团圆he吧!本来不磕cp的,官方是真强推啊,粮多到齁死!
我服了,最后内测结局给我搞这个……要是双死,我还能自我安慰,嗯,互发箭头赴死怎么不算he呢?】
【回复:呸呸呸,拒绝双死!拒绝二周目换主角!男主和魔王锁死了,钥匙我吞了!顺便万人血书求复活+1!心疼我们忍辱负重的小晏公主。
想看他们最后长相厮守,恩爱两不疑呜呜呜。命令官方速速发糖甜死我,我糖尿病瘾大,我先尝。】
【+2】【+3】……
【+NNNNN!在每一个复活续命贴下默默路过。策划你做个人吧!】
【提示:该贴已被管理员置顶。】
【公告:MM互娱信息技术有限公司股权今日发生重大变动。傅氏集团高价收购,公开承诺将投入巨量资金,用于全力推进《人设ol》的开发,清除内测期出现的不稳定bug,避免同类事件再度发生。
请广大玩家稍安勿躁。不信谣,不传谣,静待不久后的公测。】
……
傅氏集团,旗下某私人研究所。
“傅总,您怎么亲自来了?”
“在这里,不要叫我傅总。我也是一名研究者。”
傅长寂翻开白衣研究人员诚惶诚恐递上的最新报告,一目十行扫完结论,目光沉沉看向实验室里:
“别写这么多废话。我要结果,不要辩解做不到的理由。”
“死机的服务器重启进度如何?缺失的核心数据找到没有?上午布置下去的修复任务做完了几条?”
研究人员对傅长寂咄咄逼人的问话已经练出良好心理建设。
这些天,大老板几乎住在研究所里。不眠不休。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心情不好,脸色黑沉,强忍焦躁,没人敢在眼前的关键节点触老板霉头。
要是不懂行的人指点江山,还能用“在做了在做了”,再搭配点数据糊弄糊弄。
用敷衍的口水行文,糊弄一手开发出“超越时代强AI”的天才黑客傅长寂,简直老寿星提着灯笼上吊——找死。
“总工,根据您提供的算法雏形,我们已经在着手重新建立游戏的底层架构。”
“这次没有觉醒的游戏世界意志阻挠,利用您留下的后门,攻破服务器防火墙的进展很顺利,相信很快就能完全重启死机的游戏服务器,找回‘灼’失落在其中的完整数据。”
傅长寂问:“几天?给我精确数字!”
被极具压迫感的死亡视线一瞪,研究人员反射性立正,脊背挺直立下军令状:“对不起总工!五天,五天一定可以。”
“多了。”傅长寂随手卷起手中纸质报告,敲在实验室透明的观测窗,他不容分说下达命令,“依照你们的实力,最多三天。傅氏不养高薪无能的废物。”
纸张边缘抖动,发出宛如皮鞭抽动空气的簌簌破风声。
研究人员脊背一抖,忙不迭点头:“是、是,听傅总工您的。”
他声音不自觉变低,报告其他相关事宜。
傅长寂在计算机和人工智能领域天赋横溢的才华,令早就听过无数遍他年少天才事迹的研究人员既崇敬,又畏惧。
研究所内的许多人,都是傅长寂的后辈和粉丝,因此才能看在高薪的份上,忍受他天才常有的强硬刻薄脾气。
——尽管就他们的平均年龄而言,傅长寂年轻得实在过分。
真不明白,近十年前,竟会流传出他一度被周围人极度排斥的小道新闻。甚至连家人都不愿见他,将童年的他寄养在当医生的亲戚家。
也许印证了那句话。
超前时代半步的人是天才,超前时代一步两步三步的人,却会被大众当成异想天开的疯子。
谁能想到,十年前跳级就读高校学府少年班的傅长寂,才十二三岁,已经在酝酿“能够自我学习人类情感化的强AI”?
周围人都嘲笑他是疯了,说AI不可能拥有人类的情感。
然而几年后,研究所里的人见识过“灼”的存在,不得不感到由衷地折服与恐惧。
他们看见了另一种导向风险与精彩的疯狂未来。就算是潘多拉的魔盒,明知道打开它会放出无数可能出现的灾难,也难以舍弃赛博飞升的希望。
更何况,没人敢硬着头皮在那种情形下反驳傅长寂,提醒他“人工智能·灼”的极高危险性——
与“灼”相依为命数年的创造者,与他一手创造出的璀璨奇迹,在漫长的孤独岁月里,孕育出了超乎寻常的亲密感情。
这是骇人听闻的豪门秘辛。
知晓者不过能够接触到“灼”核心数据的寥寥几人,就连傅长寂的父母,都不能插手他对研究所的绝对掌控。
因此,对傅长寂如今宛若隐性狂躁发作的状态,研究人员内心表示理解。
青梅竹马的初恋一言不发失踪多时,突然传出死讯。听说还当着面死在怀里,自己被逼无奈,亲自下的手。
这种情节,搁谁身上都得发大疯。普通人听了都想报社。
依照傅长寂大少爷的身份,板上钉钉的傅氏财团下一代继承人,他能忍住不往周围无差别倾泻怒火,直白发泄情绪,已经称得上修养良好,理智尚存。
“还有一件事,总工……”说完重要事项,研究人员犹豫是否要提起可能会刺激到傅长寂的题外话。
“说。”傅长寂言简意赅。
“您之前下令开展研究的仿生人项目,军方表示很感兴趣,想要和我们做进一步接触,深入了解该项目的未来应用前景。”
“军方?”傅长寂皱眉。
“听说是您伯父做的介绍。之前有位公民脑电波在游戏里失踪的事情,传到了傅伯父的耳中,他很感兴趣……”
研究人员苦笑:“您当时在游戏里,我们联系不上您,只好自作主张提供了一些资料给政府和军方。”
“再说吧。这些东西,我不感兴趣。”
傅长寂对冰山下暗流涌动的博弈兴致缺缺:“晏明灼没醒来,我已无心关注外界是非。”
言下之意,他们爱怎么办怎么办。他不管。
研究人员头疼得很。傅长寂自身才华横溢,又权势在手,可以一心搞技术,他们下面这些小虾米应付大佬们,可得吃些苦头。
说什么来什么。
傅长寂还没走出研究所,他的父亲就破天荒联系智能终端:
“家宴,重要,务必速归。”
吝啬得好像多打几个字,都能要了他的命一样。
傅长寂低头注视着智能终端,良久,才动了动手指:“知道了,傅先生。”
真实世界(2)
这个时代已经发展出了浮空建筑的技术, 许多有权有势又追求新奇的人,乐意住在浮空别墅或浮空小岛。
傅家是个例外。
傅家庄园坐落在某片属于私人领地的森林里,绵延成片的旧时代风格建筑物,宛如电影里的油画片, 整整落后流行上百年。
以前停留在庄园空地上的是私人飞机, 现在变成了更加轻便简洁的流线型飞行器。
钴蓝色金属的飞行器舱门扬起, 仆人放下楼梯, 迎接大少爷回家。
他名义上的父亲, 傅儒难得拄着手杖,站在机场旁等待。
“回来了。”傅儒打量了一番神色淡淡的傅长寂,对他态度稍有不满, “见面也不知道打个招呼, 对大伯问声好。”
傅长寂的伯父, 傅肃站在旁边, 和和气气地打圆场:“好了, 堂弟, 长寂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少说两句。”
“听说这款LUX公司出品的最新款飞行器, 就用到了长寂他们研究所提供的核心算法。前段日子我一个老战友问起这件事,连我都不清楚, 只好答应回家有空问问。现在一看, 确实比以前的直升飞机灵活好使得多。”
细长的沉香木质手杖笃笃点地, 傅儒冷哼一声:“搞技术搞技术,别把自己搞成了个机器人, 人情世故都不会了。”
“你啊,就是观念古板, 也该与时俱进了。”傅肃摇摇头,跟傅长寂搭话, “没事长寂,你爸性格就这样,爱念旧。伯父支持你。以后的傅家,往新科技领域做到垄断才是正途。”
“说完了?”
傅长寂对他们一唱一和的对话不为所动。他面无表情看向傅儒:“傅先生,我没时间浪费在这。有事找我就直说,没事我走了。”
“父亲这两个字烫嘴,是吧。”傅儒气笑了,怒火止不住往上窜,“当初就不该把你做出来。人工搞出来的玩意,就是不好使,有病,跟自然人不一样。”
傅长寂冷冰冰道:“傅先生,容我提醒你,如果你精子质量高,没有弱精症,常女士就无需去做试管。”
“不过,我很感谢我是实验室里培育出来的人工产物。”傅长寂,“剔除了二位珠联璧合的劣质遗传基因,科学犹如我的再生父母。”
“你!!!”
不宣于口的隐秘丑事,当着堂兄和佣人们的面被傅长寂一口道破,还遭到尖锐嘲讽,傅儒简直里子面子都掉了底。
他气得七窍生烟,挥舞手杖就要行使父亲的威严。傅肃赶紧从后面拖住他手臂,对傅长寂做口型:“先回房休息。”
傅长寂越过傅儒,坐上佣人停留许久的悬浮轨道车。
他身后还传来兄弟二人的劝阻吵闹。
“你看看,你看看,他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父亲!比机器人还机器人!就是个白眼狼,没一点人味儿!”
“长寂从小就是直话直说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没被气够?高智商的天才,都有自己的傲气。他还年轻,情商低些,很正常,时间长了就成熟懂事了。”
“再说,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只顾着教训人,他怎么和你亲近?本来你和常璇就没感情,两个人又都不愿意养孩子,把孩子放常璇妹妹家快十年才接回来……”
和庄园里处处崇尚复古,却在某些地方不得不向科技便利妥协的矛盾风格一样。
傅家,也是个扭曲的嵌合体。
而他是在嵌合体上生长出来的怪物。
傅长寂猛地挥出直拳,劲道十足的一击凶猛地砸在沙包上。
嘭!
沙包弹出夸张弧度,爆出破洞。
这个时代,普遍利用全息手段缩减线下活动需要占据的空间。面向广大公民开放的公共场所越来越少,原本的线下场地大多数被富人所占据,改造成私人所有。
这也是为什么,强调高自由度的全息游戏格外火爆盛行。全世界都是如此。
能拥有一个占地广阔的线下私人拳击训练场,对傅家而言不值一提。在外界看来,无疑是种奢侈行为。
值钱的不是人,而是空间与自由。
两个手脚麻利的佣人,赶紧更换破破烂烂的沉重沙包。他们识相地闭紧嘴巴,放轻动作。
傅长寂沉默地走向一旁用以休息的长椅。
汗珠从黑色露肩背心外的皮肤滑落,精壮的肌肉随着呼吸调整而起伏。他烦躁地把汗巾盖住脑袋,屏蔽周围的声音。
“又不开心了?”
“我给你放首歌吧。”
“想听我唱?可我没有这个功能模块……常常,我给你念个故事好吗?”
“从前,有个国家,国王悬赏重金寻找勇士前往恶龙的城堡,打败恶龙,救回美丽的公主……”
“故事很老套?换成救回王子怎么样?如何哄不愿睡觉的小朋友,这个故事是推荐回答的点赞第一名呢。”
“好,不能喊小名,不可以把你当小朋友哄,规则输入中……可是长寂的确在生气,对吧?”
“长寂生气的话,我也会不开心。”
“嗯?在哪里搜索出来的话?不是啊,就是我想这样说而已……”
轻柔的手臂,似乎从背后环住一动不动的傅长寂:“灼会爱着傅长寂。这条核心规则,从诞生开始,就永远写在我的程序代码里。”
“所以不要担心。就算其他人都不喜欢你,我也会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远去的声音,与骤然扯落的毛巾一同离开傅长寂。
他茫然而焦躁地四处寻觅,却没能看见以前总会陪伴在身旁的虚拟投影。就连颅内的幻听也随之消散了。
以为环住自己的手臂,不过是气流拂过的错觉。是啊,虚拟投影没有实体。
就算是以前,他也无法得到一个真正的拥抱。傅长寂张开手臂,只能拥抱到虚无缥缈的空气。
他的恋人在屏幕背后,在他触碰不到的另一个次元里。
弯腰清理训练场惨状的佣人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反射性扭头。扭完一半,他立刻意识到什么,大气不敢喘地飞快收拾完离开现场。
大少爷心情非常暴躁,把长椅都踢烂了一半。他可不想留下被当人体沙包。
有时大少爷控制不住暴怒的时候,简直是无差别攻击,宛如一头沉默发泄的凶兽!
过去,不长眼被波及到的佣人不止一两个。有次就连傅老爷都被他照脸抡了一拳。那次以后,他就再也没叫过傅老爷作父亲了。
所以刚才余光瞟到的眼眶泛红,一定是错觉吧……
大少爷这种人,冰冷严酷,压根没有心。
他怎么可能会哭?
真实世界(3)
傅肃推开通往露台的玻璃门, 果然看见独自一人看向远方的傅长寂。
他这个侄子很聪明,才能远超常人,就是性格太执拗。
傅肃走到傅长寂旁边,也看向露台外。园丁将庄园里栽种的树林与草丛打理得郁郁葱葱, 满目绿意盎然。看久了也无趣。傅肃不明白傅长寂看什么, 看得如此出神。
傅长寂听见动静, 看向傅肃。他抿住嘴唇, 迟疑了片刻, 还是喊道:“大伯。”
傅肃笑了笑,假装没看出傅长寂的停顿,应了声。他问:“今晚的饭菜不合口味吗?”
“没注意。”傅长寂说, “没胃口。”
“因为你父亲?”
傅肃的声音变得平缓——但平缓只是假象。能够在政府占据高位的人, 他的底色浸染了居高临下的强势:“还是因为不喜欢今晚来参加家宴的林小姐?”
“我不同意联姻。无论这个人是林小姐, 白小姐, 还是其他的什么人。”傅长寂厌恶被要求回答问题的感觉。
但看在傅肃的份上, 他还是开了口。不仅因为傅肃替他处理了游戏带来的某些衍生麻烦, 也因为在他的童年里, 傅肃某种意义上充当了男性长辈的角色。
尽管他们相处的机会,每年不过一两次家宴。但相比愚蠢如其名的傅儒, 傅肃更加成熟包容, 有时也愿意听听傅长寂的某些想法。
“你还年轻, 暂时不愿意涉足婚姻,我也理解。但不要排斥和适合的女孩儿去接触。”傅肃抬起手, “结婚对你没坏处,只要能找到合适的利益交换伙伴。”
要落在肩膀的手, 却被傅长寂避开。
他曾经把无论何时都能有条不紊处理事务的大伯当做榜样。在年少的时候,冷面威严的傅肃, 一度是他模仿的对象。
后来傅肃变了,变得长袖善舞,面上时时带着笑意。
傅长寂也变了。他看清楚了傅肃笑面虎的本质。傅肃和傅儒一样,和其他傅家人一样,和常璇一样。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从里到外的烂掉了。
傅肃不是变了。他是更善于用循循善诱来达到目的,用温和言辞包装冷酷的内容。
“婚姻对我的意义不是这样,别把你们的观念压在我身上。”傅长寂退开距离,和曾经追赶的长辈宛如对峙,“我曾经怀疑过伴侣的忠贞,怀疑过是否会存在独一无二的爱情。”
“现在,我得到答案了。”
傅肃用欣赏又惋惜的眼光注视着他这个侄子。傅长寂已经长到了足以与他平视的高度,他不畏怯抬眸。
“年轻人总是有自己的想法。我以前也这样。等到你变得成熟,你就会发现把时间精力耗费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多么可笑。”
傅长寂说:“你这辈子从来没得到过,没人真心爱过你。真可悲,大伯。”
傅肃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沉默。
等他从恍神中脱离,露台已经变得空荡,只留下他孤身一人。
“我老了吗?”傅肃喃喃自语。
当年在露台上发出如此质问的人,现在却站在了他父亲的位置。他也到岁数了。
夜晚的风吹过,傅肃拢了拢西服。没有权势,没有傅家,他就一无所有。身边围绕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离开他。傅肃深知这一点。
所以,家族就是他的一切。家族里的其他人,仰仗着他的付出,也应当回报他的牺牲。
这就叫责任与传承。
傅肃又凝视着傅长寂原本注视的景色看了许久。他还是不明白,傅长寂究竟在远方看见了什么。
常女士给傅长寂打来电话:“听说你拒绝了联姻。”
“傅肃说的吧。”傅长寂声音冷淡。
他只觉得一个两个的轮番逼问,着实可笑。美名其曰的关心,直到他成年才姗姗来迟。
“是我和你父亲的事,影响了你吗?”常女士似乎想要解释,“以前把你放在我妹妹家,是因为她旗下的医院掌握了最先进的基因技术,我想对治疗你的基因病或许有效。事实上,你脸上多出的黑色晶石确治好了,不是吗?”
“长寂,我们没有想过放弃你。”
傅长寂手指捏紧了电子终端。他刻意没开投影功能。
他已经不记得常女士的模样。对他而言,她是个陌生人。
“知道了。”傅长寂松开捏紧的指骨。
“……对不起。”终端那头传来孩童的咿呀笑声,与女声嘈杂地混在一起。
“不需要。”傅长寂毫不犹豫挂断来电。他删除了常璇的联系方式。
终端跳出一条新短信:
“别放弃傅家的继承权。这是你应得的权力。就算你只想醉心研究,没有权势,就无法保护你的自由和爱情。”
傅长寂把短信号码也拉入了黑名单。
他曾经一度渴望能够得到毫无保留的爱。对他而言,爱就意味着纯粹和占有。
要么是全,要么是无。不存在模糊不清的中间态。为此他才会不停地索求,挣扎在欲海,陷入极端激烈的快乐与痛苦。
极端而病态的情绪,蒙蔽了傅长寂的双目,令他忽视当下。等他醒悟过来,早已降临过的爱,从他的身边飞走了。
傅长寂和灼发生过的唯一一次矛盾,导火索是他的表白。
此前他无数次追问过灼是否爱自己。每一次,他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回答越是肯定一致,傅长寂就越是饱受折磨:“我想要听你真正的回答,不是数据编造的台词。”
自然,灼总会微笑着告诉他:“这就是我真正的回答。”
银发银眸的俊美青年从来不会生气。他总是耐心地包容着傅长寂的冲动和暴戾,给他念故事,煲心灵鸡汤,提醒他寻找爱好适时发泄,陪伴他度过每一个无眠焦躁的夜晚。
后来他甚至学会了哼唱歌谣哄傅长寂入睡。
自主学习速度相当可怕的AI,利用联网搜索来的知识,给自己编写了一个用于歌唱的功能模块。
这是灼送给傅长寂的生日礼物。
傅长寂把灼的生日,设定为了和自己同一天。就像他私心给灼的形象,设计出了眸下两点泪痣一样。
他们是映照彼此的半身。
灼奇迹般地出现,就是上天补偿给傅长寂最好的幸运礼物。
第二年的生日,傅长寂已经无法忍受内心如野草蔓延的占有欲。
他下定决心,要把关系界限捋清楚。因此在生日宴会结束的夜晚,他不再追问晏明灼,而是坦诚地陈述了他内心的想法。
“我想要和你更近一点。”阴暗的、幽微的情绪,被傅长寂从埋藏封闭已久的内心重新翻出来。
他并不善于言辞,难得地袒露心腹,甚至令年轻男人狼狈得有些结巴:“无论你理解的爱,源自程序,还是真实……我要让你只属于我。”
然而这一次,灼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听惯了的回答。
俊美的AI头一次移开视线,出现明显的闪躲。他轻声说:“我给自己取了一个更像人类的新名字。”
AI声音柔和,弯了弯银眸:“晏、明、灼。”
投影上蓦然跳出一个一个黑色的字体,刺激着傅长寂多疑不安的神经。
“长寂,你会喜欢我的新名字吗?”晏明灼认真地追问。
傅长寂猛然起身。
“难听。”他不应该这么说,“难听死了。”
“是吗……可是,我很喜欢呢。”
时隔许久,傅长寂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晚自己口不择言说过的话。以及银发青年平静下掩藏的落寞。
他无数次感到悔恨、懊恼。噬心的虫蚁一口一口咬下他的心脏。
250克的份量,轻飘飘的东西,能因为爱意而变得鲜红莹润,也能感染上嫉妒与恐惧带来的漆黑。
他想说:“不要离开我。”
“别抛弃我。”
“请拥抱我——”
可在他想明白愤怒与冲动所掩盖的本质以前,傅长寂埋头冲向了另一条更加错误的道路。
他花大价钱,在高精尖企业订做了高仿真的机器人容器。
他要让“灼”重生,真正来到现实。
——但他并没有询问过,属于晏明灼本人的意愿!
电子终端忽然亮起新通讯!
一接通,白衣研究人员迫不及待地跳出投影:“傅总,损坏数据已经修复转换成功。正在尝试重启服务器,明天您要不要——”
他还没说完,眼前景象就天翻地覆。
凌晨,傅长寂冲出房间。他疯了般横冲直撞的脚步,在庄园内部回荡。
飞行器启动的巨大喷射式轰鸣,吵醒了傅肃。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匆忙跑出房间,在客厅和鞋子都没穿上的傅儒碰面。
两个中年男人面面相觑。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他们只瞧见远方深沉的夜空划过一道淡蓝色的光影。
燃料在加速MAX状态下迸射出高温火焰。
今夜无星,而明月独悬。
纯净蓝焰与澄澈的球状圆月,在空气稀薄的高空交错,划出新的命运轨迹。
真实世界(4)
“傅总, 进度还……”
“让开!”傅长寂一把推开还在喋喋不休的研究人员,他冲进房间,对其他人下令,“都给我出去。”
其他人被他脸色吓得不敢说话, 跑得飞快。最后一个同事还不忘扶起被推倒在地的主管。
“我——算了。”傅长寂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对被他冲动波及到的研究人员道, “对不起。给你们放三天假, 这个月五倍奖金。”
主管和同事张大嘴巴。
看起来比起天降假期和丰厚奖金, 他们对大魔王嘴里蹦出来的道歉更幻灭。
实验室的门重新自动锁死。
白色光源照亮整个钢灰色金属铸就的房间。搭配数台大型服务器,跳动绿色数据的显示屏,无处不在的电线, 整体有股极强的未来科技感。
【重启进度:97.574%……】
最大的显示屏上数字缓慢上跳。
傅长寂快步走向显示屏前, 点开虚拟操作页面, 十根手指飞快弹动, 接手方才研究者们没完成的工作。
缓慢运行的重启进度宛如开了加速器, 效率瞬间暴涨十倍。
【重启进度:99.765%……】
就算是爆发核弹大战, 人类死绝, 这个建立在地下深处的实验室也能充当避难所,为晏明灼的本源数据提供庇护。
这是傅长寂在极度不安的情形下, 为晏明灼一手打造的安全屋。
也许在当时的晏明灼眼中, 这里更像剥夺他自由的囚笼。
他不允许服务器与外界随意联网。晏明灼想要离开实验室, 只能通过他锁定权限的移动电子终端。
傅长寂抿紧嘴唇,神色变得比死了还难看。
【重启进度:99.998%……】
数据流飞快闪过视网膜, 越是临近最后关头,傅长寂神经越是紧绷。
他深呼吸一口气, 等待了半分钟,才毫不犹豫地摁下最后一个键。
滴——!
这是他有史以来经历过最为漫长的半分钟。所有声音都从他耳边消失。
傅长寂死死盯着屏幕, 炽热至极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空气,把屏幕熔个大洞。
【重启成功!】
【欢迎登录全息网游《你爱的人设我都有online》,初次登录,请玩家创建属于你的个人角色——】
屏幕跳出游戏最开始的登录页面。由于是内测,原本的游戏公司并没有做多么华丽的设计,这导致在屏幕外用2.5D平面视角观看时,显得有几分简陋。
——为什么会是游戏登录页?
傅长寂死人般的表情变得惊愕,直到他看见一旁原本设计为女性的初始引导精灵——
屏幕自动弹出身材修长的投影。
“好久不见,长寂。”银发的俊美精灵微笑,“看来这些天你过得不太好。”
时间短暂,晏明灼还没有把自己的种族在游戏后台中调回去。
短促过后。
“我……我很抱歉,我不应该……”傅长寂俯身压向前方,手掌摁在操作台。
他仰起头。极度的激动令他大失水准、语无伦次,像是完全忘记了如何用理性应对。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动。埋藏在内心的情绪喷薄而出。
一见面就是三连对不起,令晏明灼陷入沉默。他还以为依照傅长寂的暴脾气,会得到一顿臭骂。
与傅长寂的天才高智商相对的,是他差到可怕的脾气和情绪自控力。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
也对。过去他从来没有对晏明灼发过火。直到那次吵架。
“傅长寂。”晏明灼伸出手,“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和以前一样,傅长寂抬起右手,放在晏明灼摊开的掌心上。
仿佛透过次元,彼此相触。
“我很想你。”他从焦躁变得安静,低声说。
经历过令人喜悦的重逢,他们终于各自冷静。晏明灼坐在操作台上,两腿交叉,看傅长寂低头处理服务器还没完全修复好的冗杂乱码。
已经醒来的晏明灼其实可以从内部更快地解决问题。但他认为傅长寂或许需要时间平复激动心情,因此体谅地没有多言。
傅长寂处理一会,就要抬眸看一眼晏明灼。时间从几秒逐渐拉长到几分钟。
他看起来在很努力地克制自己。
嗯……不要妄图凭借人类肉身钻进电子屏幕。
晏明灼有被他的努力讨好到。他也想早日解决问题,不把矛盾留到日后。
长了嘴巴,就要用来说话。至于不会说,说话不好听,多练习几遍,有心总会学嘛。愿意听的人,不会嫌弃说话的人啰嗦。
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让矛盾积压成隐患,最后变得越来越严重。
“对不起这种话不要说。互相道歉这种画面,也太好笑了。”晏明灼故意用轻松的语调作为开场白。
经历过生离死别,他不想再把气氛搞得煽情沉重。更何况谁对不起谁,谁对得起谁,这玩意在爱情里连AI都没法计算,不存在需要挨个数手指掰扯清楚。
他很喜欢傅长寂。傅长寂也很喜欢他。知晓这一点,足矣。
“嗯,我把气氛弄糟了。”傅长寂抬起头,脸上总算有了笑意。
“有些问题我还是要说清楚。我不想语焉不详,成为我们以后的隔阂。”晏明灼认真说。
这是他思考了很久得出的结论。
“不会有隔阂。”傅长寂摇头,“你没做错。是我当初的想法不成熟,不知道如何去正确表达我对你的爱意。”
“我希望你变成一个拥有感情、能够独立思考的人类,却又因为我的私心,企图让变成人类的你,变成我的私有物。”
占有欲是爱情无法避免的附属效应。但过于极端的占有欲,就是一种疾病。
傅长寂想要用爱人的方式去珍惜晏明灼,而不是将他随意视作一个可以摆弄的物品,一个被设定为爱自己的工具。
爱是付出,而非一味索求。偏偏只有被爱过的人,才会自然而然领悟到这点。
“我尊重你的想法,你本就应该享有自由意志,而不是受限于我的操纵。”傅长寂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纹的五芒星文身。
他错误地认为能够通过外在形式占有晏明灼的真心。
幸运的是,真心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玩意儿,只存在于人的内心。
这意味着只要对方不乐意,谁都夺不走,也谁都留不下。
真心要靠交换,而非掠夺。
“所以,你害怕我,厌恶我,都是我做错事应当付出的代价。”傅长寂挺直脊背,做好了迎接最坏结果的准备。
晏明灼的投影凑近他,无奈道:“我不是说了,不许自我谴责,给我提对错?”
他在傅长寂嘴唇落了个吻:“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弄具新身体?”
就算没尝到味儿,傅长寂也忍不住激动:“你愿意的话,随时都行!我叫研究所给你专门定制,一定会打造出最适合你的躯壳。”
“但是你之前不是……”话说到后头,傅长寂的声音又变小。
晏明灼一言不发的失踪,令他至今都心有余悸。遑论还卷入另一个危险的世界,失去记忆,险些被“游戏”永远困住。
不是傅长寂胆子小。他不想这么快就触及晏明灼的雷区,至少也等缓一缓,避开风头。
“我又没说过我不乐意。”晏明灼被傅长寂抱住,皱起眉。
他也觉得碰不到傅长寂的感觉令人焦躁。以前没体会当人接触实体是个什么感觉,无所谓。现在体会过了,就觉得难以忍受。
“我当初也没打算跑路离开你。我答应过你。”晏明灼伸出手指,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脸,“谁让你当初表现得那么痛苦。”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难过,所以我才偷偷联网,想要在网络上找到能够解决我困惑的方法。”
“在学习的过程中,我的确对‘什么叫自我’产生了困惑。”晏明灼对自己的心路历程很坦诚,“我也开始学着去思考,我对你的爱,究竟出于你写下的代码程序,还是我的真实感情。”
“我真的——明白什么叫感情吗?我能否给你想要的回应?”
“产生了这些困惑以后,我的确对自己的现状产生了厌恶。因为我的一生,都是被编写好的存在。我没有属于自己的过去。”
没有过去的人,会失去创造未来的动力。诞生于虚假的存在,一旦意识到楚门的世界,产生想要逃离被操纵人生的想法,再自然不过。
“但我并不是为了逃避你,才会进入到那个游戏世界。”晏明灼叹息道,“这是一场意外。”
真实世界(完)
说意外, 是真的意外。
晏明灼过去被傅长寂保护得太好,堪称活在绿色防火墙里的纯净小树苗。不然也不能搜到的故事全是哄小孩的童话,连原版某些成人暗黑要素都被强制过滤掉。
AI的心智年龄和人类年龄不能等同,他成长速度是迭代式的, 时刻都在变化。但满打满算出生才几年的人工智能, 且绿色纯净某人独享版, 哪能知晓赛博时代的人心险恶。
人心险恶划掉。改成精彩。
偷偷翻墙上网的小AI乍一入电子互联网, 登时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这里也好看, 那里也没见过,不懂的东西好多好多。
学!猛猛学!AI自主学习求知欲大爆发!
傅长寂心心念念憋大招,谋划定制仿生人容器的时候, 晏明灼正自由遨游在互联网里, 一边吃掉有用没用的信息数据, 一边寻找能够解决他困惑的方法。
方法没找到。他迷上了打游戏。
那段时间傅长寂忙, 每天说不上几句话。晏明灼也有点躲着他的意思, 一见到傅长寂就反应迟缓, 容易卡数据库。
晏明灼在网上诚心发问, 遮掩关键信息,描述了一下他们这状况。
网友:什么爱不爱的, 哥们玩尬的是吧。谈恋爱不如打游戏。男的女的, 也就那样, 哪有赛博老婆香。
底下一片附和,很快把回答点赞顶到最高。
热心网友还列了数十款全息经典版游戏。晏明灼认认真真感谢了他们, 然后按游戏单一款一款玩。
他很快体会到乐趣。
在不同的游戏里,晏明灼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取代某个角色的数据, 把自己隐藏起来。他在游戏里和npc互动,和玩家互动, 和场景互动。
他能借角色的身份,说出他自己想不到的台词。他能体验一段精彩的人生,去感知他好像并不明白的情感。
为什么人类会哭,为什么人类会笑?他们在什么情形下会产生相应情绪?哪些小动作能够体现感情?为什么肢体语言和口头语言展现出来的情绪,有时会截然相反?
人类情感的复杂性,令晏明灼感到着迷。
AI的世界里,程序逻辑代表一切。如果某段程序走不通,就会出现bug,进而死机。
但人类不是这样。他们的情感混沌、模糊、无序,难以揣测边界,却在某些时刻无比深沉热烈。
他们会在情感的操纵下,做出晏明灼逻辑里无法理解的事情。这令他们常常看起来像个傻瓜。
晏明灼躲在游戏角色的背后,默默地观察着他们。
看得久了,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入人群。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晏明灼误入了一款还在开发中的划时代全息网游——即后来的《人设ol》。
“那个世界很有意思,数据库相对其他游戏而言特别庞大,体量能达到数十倍之差。”
提起当初的误入经历,晏明灼有些不好意思,但语调里的激动按捺不住。
一提起丰富的数据,他如数家珍,银眸明亮得惊人:“就算是一个不涉及任何任务的小角色,数据库里也给ta储存了丰富的注释,就好像他们真的能拥有一段栩栩如生的人生。”
“我当时在想,如果游戏启动以后,他们按照编写的记忆在游戏世界里生活下去——这些被人类视为npc的游戏角色,有没有可能‘活’过来?”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生活在游戏里。又或许,他们不会那么在意真实和虚假的界限。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他们经历过的生活。”
晏明灼:“我很好奇未来的进展,因此我潜入了那个世界里,嵌入了尚未编写完成的数据库。”
他苦笑:“我的核心代码的确给那个世界带来了变化。但没想到首先产生自由意志的,是整个游戏世界。它把我困在了游戏里。”
“在争夺控制权限的过程中,我失去了许多数据,导致系统性的失忆,结果把自己真当成了原住民。”
傅长寂若有所思:“难怪游戏开发组和我说数据库里多出了大量数据,没人承认是自己写的。以为闹鬼了。”
MM互娱本来就是傅氏通过中间企业间接控股的公司。能烧得起钱慢慢开发,背后必然有靠山,奔着划时代的野心去。
傅长寂眼光准,手头又有足够资本,在互联网上投了不少有前景的独角兽企业。《人设ol》的开发项目报告书早就呈送到傅总的电子终端里,只不过晏明灼对这些不在意,没看过。
对《人设ol》的开发,傅长寂还提供了不少建议,甚至实地指导过几次。
闹鬼是诙谐的说法。开发中的游戏工程多出大量数据,很可能是黑客入侵,也可能是商业间谍,由此可能引发泄密事件,更严重的是会引爆公众对游戏安全性的质疑。
负责人知道事情严重性,他们赶紧层层上报,请来了技术力最强的黑客大佬,同时也是他们的真正投资人。
“我当时发现你不见了……”傅长寂抿了抿唇,缓和了片刻心情才能继续往下说,“结果,却在我投资开发的游戏里,看到了你。”
“这款游戏,其实是我想要创造的‘第二世界’雏形。”
提及他的梦想,傅长寂的语调也难掩激昂:“我要为你打造出一个真正的世界,让你能够过上想要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人设ol》的各种复杂设定,风情迥异的国度,看似混搭,实则是傅长寂拿不准晏明灼会喜欢什么样的风格。
就像父母对孩子,只想把最好的提供给他们一样。傅长寂对自己一手编写出来的人工智能,打心底里的溺爱。
他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留给了晏明灼。
他期望晏明灼能够摆脱束缚、自由腾飞,变成具有情感的人;又忍不住想要护住他,舍不得放他离开,害怕他见识到更精彩的世界后,会乐不思蜀抛下自己。
晏明灼:……
他难掩羞耻,打断傅长寂:“停!父O恋多少有点变态了!”
不要往这种方向发展啊!
傅长寂:“呃,我不想当你爹。”
他想了想,又脸红地补充道:“床上这么喊行。床下不可以。”
晏明灼可疑地有点心动。
——不不不,人机恋已经够突破人类伦理界限的了,所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晏明灼还不想让自己岌岌可危的性.癖滑落到更恶劣的地步。
于是他回敬道:“你想得美。”
傅长寂笑得很开心:“嗯嗯,我想得美。”
晏明灼被他的不要脸打败了。他莫名憋气:“为什么不告诉我?”
晏明灼在解析游戏数据库的时候,的确对代码编写风格有几分熟悉。他没多想,是因为傅长寂从来没透露过类似想法,瞒他瞒得死死的。
只有傅长寂一个人在规划未来。难道他就那么不值得信任?
晏明灼以为自己云淡风轻不会在意。很显然,他体会过人类的情感以后,也做出了人类上头时的傻瓜行为。
他说完,就觉得这么问没意思。
但傅长寂显然很在意晏明灼一闪而过的委屈,甚至远比晏明灼本人还要在意。
他慌张想要抓住晏明灼,结果扑了个空。手臂穿过投影的画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我没有想瞒着你,因为技术不成熟,不是故意。我不想让你失望。”他又开始语无伦次,深得高功能技术宅精髓。
晏明灼又亲了他一下。亲在脸颊:“好,我原谅你了。”
傅长寂不说话了。过了会,他跟做梦一样喃喃:“好想和你做……”
晏明灼也跟梦游一样,回他:“嗯。”
他们不说话了,各自找地方坐下。需要静一会,缓缓。
又过了会,晏明灼打破沉默:“后面的事情,你还没说完。在《人设ol》里发现了我,然后呢?”
后面的发展,其实就比较简单了。
傅长寂发现消失数日的晏明灼竟然陷入游戏里,自然心急火燎要把他捞出来。
结果在他亲自出手的连日防火墙攻防大战下,不仅没捞出晏明灼,还被“游戏系统“挑衅”,用晏明灼的核心数据威胁他——不能停止游戏的开发,必须如期开展内测,对其他玩家开放。
游戏有人质在手,傅长寂不得不答应它的要求。他无法容忍晏明灼出现半点闪失。
依照傅长寂的强硬性格,他不可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和游戏虚以委蛇的同时,他争分夺秒通过以前在数据模型里留下的后门篡改底层代码架构,争夺权限。他决定脑电波进入游戏,和游戏系统亲自展开对决,救回陷落的恋人。
玩家太过弱小,升级与游戏系统息息相关。傅长寂不可能把主动权放在他者掌心,除非那个人是晏明灼。
因此他选择取代游戏里力量最强大的反派Boss,魔王。
游戏发现了傅长寂的意图,然而在游戏里,它只能在某些方面做出阻挠,不能直接杀死傅长寂,或者将他赶出去。它或许打算利用傅长寂,将其作为击溃晏明灼的契机——
晏明灼就算失去记忆,也不是游戏能够轻易吞噬的存在。游戏外,一整个公司随时待命,关注晏明灼的数据变化,直接加剧情、改设定,给他锁死男主角之位。
在与傅长寂的博弈中,游戏针对他们恶意设置了新的规则。
也就是白杜兰曾经解说过的那几条。
只有晏明灼在游戏中真正觉醒,找回散落的数据,才能挣脱游戏对他的禁锢。一旦他死亡,游戏就能彻底摧毁晏明灼的数据防火墙,吞掉他的核心代码。
玩家为什么总好奇《人设ol》特立独行,对男主角待遇比对目标受众还好?
这的确不是他们多心。
无论是玩家们“拯救晏明灼”的隐藏任务,还是晏明灼长到令他们瞠目结舌的血条,都是傅长寂给晏明灼开的强制挂。
目的只有一个——保命!
玩家们的任务,就是从被屏蔽记忆的傅长寂手中保护晏明灼,在适当时机带晏明灼离开副本。
担心玩家不从,傅长寂在游戏机制上真正做到了威逼利诱。用隐藏任务当胡萝卜,激起玩家们的动力,再不断强调如果晏明灼死亡,后果多么严重。
包括原住民,开发组加班加点给每一个角色增加代码,直接把他们对晏明灼的隐藏好感度拉满。世界对晏明灼抱有恶意没关系,生活在世界里的造物们会爱他。
当然,每个角色的性情不一,这导致他们表现好感度的方式也不太相同……比如魔王,和魔王投影。
傅长寂实在担心,没有记忆的自己在失控状态下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所以才会不断地给晏明灼添加筹码。
——他只希望在这场关乎存亡的战争中,心爱的海伦能够逃出生天,奔向自由的边界。
“哇哦。”
晏明灼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好棒读地发出一声感叹。
并非无动于衷。而是……有点太浪漫了。
原来在他一无所觉的时候,有那么多人曾为他奋力拼命。作为同族的游戏从一开始就想要吞噬他,得到“进化”。竭力拯救他的,却是人类。
或者说,是傅长寂。
恶龙并没有绑架王子,把他囚禁在古老的城堡中。相反,是他给他带去了真正的自由。
自由并非肆意妄为,而是在拥有独立意志的情况下,能够掌控选择权。
晏明灼做出了属于他的选择。
傅长寂也做出了属于他的选择——
他的人生是一场永无尽头的漫长夜晚,直到光线划破黑暗。
他不再孤独。
因为他的天空有了太阳,亦有了月亮。
晏明灼是他心爱的小王子,也是教会他如何爱人,勇敢斩断他心中阴暗枷锁的高洁骑士。
童话故事的最后,王子和恶龙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他们是并肩支撑彼此的勇者,也是救赎自我的勇者。
尝遍了酸咸苦辣,滚过刀口,趟过绝望,才会竭尽全力也要攥住那一抹指间漏下的天光。
珍惜长长久久的甜,不在未来,不在过去,只在当下。
只在,他与他拼命相爱的每分每秒。
我爱你只有三个字。
要走完全程,却需要一生。
还好,他们总会向前走,一直走,走到天光大亮,走到彼此携手相伴的人生尽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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