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被抛弃的真实感才一点一滴浮出水面,拖住他卷向更加浓重的漆黑一片里去。
*
“醒醒,你还要装睡多久!”呵斥声伴随面部传来的疼痛感,突袭了不知何时因倦意和饥饿而沉沉睡去的伊恩。
合拢许久的蛇瞳倏地张开,闪过一丝暗光!
正在搅拌面前魔药缸的黑袍女人暴躁地骂骂咧咧,随手还想抄起另外一个药杵看也不看向床上孩童砸去,却被伊恩灵巧地避过。
即便年幼,他已经自行领悟人狠话不多的道理,二话不说直接借翻身躲避的空隙,从床上一跃而起落在白色地毯,窜入不远处别的物体后面。
堆放了无数奇怪物品的多层杂物架被伊恩当做遮挡物的同时,整个色调沉闷单一的房间,家具开始震动,小件甚至干脆随空气中波动的阴暗力量而漂浮起来,朝房间正中央背对他的女人疾驰而去!
当啷!
从置物架上飞起来的小型白石磨与黑袍女指使悬浮的药缸狠狠i碰撞!
清脆的破碎声响起——!
色泽诡异的不明液体,在柔软的羊毛地毯咕嘟咕嘟流淌一地!
听见声响躲开攻击的女人,见眼前地上魔药渐渐失色,她竟然疯癫地高声大笑起来,连躲藏起来偷偷观察她动向的伊恩都为之一顿。
“我早就劝说过心软要留下你的爱狄亚……”黑袍女人转过身,竟然露出一张与爱狄亚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她脸上露出疯疯癫癫的笑,声音却尖刻而严肃,“你是个危险的孩子,随时随地会因力量失控酿就大祸!”
“她早该在发觉你是个怪物时便杀了你。”女人哧哧笑,“或者……一开始就乖乖把你交给我。”
在黑袍女人露面的一刹那,伊恩就认出了曾经来参加过庆祝弟弟满月宴会的她。
尽管与那时盛装打扮的白裙贵妇人相比,此刻黑袍女人看起来更像是个走火入魔的疯婆子。
“伦娜姨妈。”伊恩喊出了女人的名讳,与刚才的激烈反抗不同,他现在反而冷静下来,从伦娜的话语里听明白了一些东西,“是妈妈让你带我走的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伦娜厌恶踢开弄脏白地毯的黑色碎缸片,她从怀里掏出素色手绢,神经质反复擦拭手指上飞溅到的脏东西。
即使只见过一两面,伊恩也深切记得伦娜严重的洁癖,他不想和伦娜待在一起,也不想继续逗留在这间被黑、白、灰色调所充塞的冰冷房间。
他想回到母亲身边。
“你回不去了。”伦娜打破了伊恩的妄想,“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属于人类的良心,就不应该去打搅爱狄亚一家本该平静美满的生活。”
“那也是我的家。”伊恩固执地重复着,“我要回去。”
“回去?”
伦娜讥笑:“带着你这双属于怪物的眼睛回去吓人,还是又因为情绪失控而害人受伤,让灰暗笼罩大地,带去灾厄与死亡?”
藏在杂物架后的伊恩低下头,陷入沉默。
“……是你,都是你!”突然,他嘶哑着嗓音恨声道,“我明明闻到了你的力量波动!”
“不不不。我只不过在人们压抑已久的恐惧和愤怒里施加了一点点火苗……你认为我有那么强的力量,能够操控整个兰泽尔家族领地的人他们所思所想么?”
面对伊恩的再次沉默,伦娜哈哈大笑:“小鬼,我只是个术士,一个人类中强大的术士,不是神明。”
她顿了顿,又暧昧地叹道:“不过,或许连神明也无法操控人心变化的走向呢……”
“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了。”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伊恩从藏身地走出来,直视这个与母亲容貌极其相似的女术士,他眼底划过一丝黯然,随即又被冷漠所取代。
“说出我妈妈拜托你做的事情吧,她一定有交代你什么话。”
“是要教我控制如何使用力量,还是要帮你做其他事?直接说吧,伦、娜、姨、妈!”
“嘱托,哇哦,你还真是有够信任爱狄亚。”伦娜没计较伊恩分明处于劣势却依旧傲慢的态度。
她惊叹地捂住红唇,又自顾自地窃笑起来:“我忽然有点期待以后将上演的好戏了……哈哈哈……命运啊哈哈哈!”
“教导你控制力量,用以自保,没有问题。”将脏了的手帕摔在地毯,伦娜扬起下巴:“不过怪物小鬼,我可不是能任你挥来斥去的奴仆,要想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这才是公平公正的契约!”
“按照我这里规矩……”
扫视一圈原本洁净整齐,现在却宛如一座废墟的黑白色房间,喜怒无常的女术士忽然冷下脸,难以忍受地尖叫和咆哮:“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把肮脏的每一处角落、每一条缝隙打扫干净!”
“然后把你身上那些颜色滑稽的衣服,换掉!统统换掉!”
伊恩被忽如其来的暴声惊得退后一步。
想起母亲,他勉强忍耐住怒气,攥紧的拳头一点一点松开,转而去找清洁工具。
他身后,伦娜如影随形的吼叫声愈发恐怖,“你不觉得自己应该为曾经的过错而忏悔吗!”
“你为爱狄亚一家带来的麻烦,为其他人带来的每一次伤害,因你的愚蠢失控而波及到的每一条生命……如果你还报以随心所欲的态度,你就永远也回不去夜郁金香庄园!”
随她吼叫声而震动的置物架顶部震落小杂物,砸中俯身去拾捡东西的伊恩额头!
“回去……”灰色蛇瞳里骤然多出几分微不可见的亮色。
伊恩抬手拭去额角流下的血液,唇瓣紧紧抿成一线,掩去咬牙切齿的恨意。
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他会重新回到母亲的身边!
*
此后十年,他一直被寄养在疯疯癫癫的女巫伦娜家。
伦娜将他抚养长大,态度时好时坏,她教他控制力量,教他成为一名术士应该要知晓的事物,同时也因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而折磨得伊恩变得多疑与疯狂。
从此,他的生命中再也见不到除黑白灰以外的任何颜色,就连伊恩自己,从最初忍气吞声的抵抗,渐渐也形成了心理上的习惯。
他开始学着说服自己恐惧那些绚丽的,与他的生命格格不入的色彩。
晦暗与阴影,远比光亮更让他感到安心。
越是为黑暗所笼罩的地方,他的力量便越是强大,在黑夜中如鱼得水行走的怪物,再也回忆不起炽阳的存在。
十年里,迪尼·兰泽尔与爱狄亚曾来过几封信件。
随着时间流逝,信的内容越来越简短,提及他的弟弟次数也越来越多。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伊恩少年时光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伊恩十六岁那年,他反杀了神智彻底陷入癫狂之际对他突下杀手的伦娜,对外只说突发疾病,安葬了这个他曾经恨极了的女人。
可在他尚且年轻的生命里,伦娜姨妈却渐渐取代了信件里的爱狄亚,占据了缺位已久的母亲身份。
伦娜下葬的那一天,伊恩举着厚重的黑伞,在烈阳下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他面无表情说道。
爱狄亚带着迪迪·兰泽尔也远道而来参加了葬礼,面对自己突发疾病而死去的姐妹,即使她这些年来精神越来越癫狂,蓝眼睛的妇人依旧哭得很伤心,甚至一度昏死过去。
伊恩避开了母亲与弟弟,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因伦娜之死而表现得伤心欲绝的爱狄亚,也不知晓该如何与似乎有些害怕他的弟弟相处。
于是他选择去其他的地方孤僻隐居,潜行研究术法,咒纹,魔药以及尚未修习完毕的其他神秘学典籍。
这样的日子无聊,乏味,却也平静充实。
他甚至结识了一位朋友,尽管在数年间也只见过几面,有过数封信件来往,但对于随时随地与孤独为伴的术士而言,能遇见可以交流的同伴是一件相当稀奇的事情。
那位术士的名字——
正是密斯利!
*
过场剧情加载到这,晏明灼简直像是通过不同的视角转换看了一场身临其境的沉浸式电影。
有些连讲述者自己都未曾回忆起的细节,他作为旁观者却瞧得一清二楚!
神秘机械音的力量可真是……不可思议啊。
晏明灼晃了晃有些晕眩的眼前,视线渐渐回笼到伊恩急促讲述时一张一合的苍白薄唇。
他忍不住握住伊恩的手腕,对声音突然停顿的公爵大人露出一个安静的微笑。
有什么说不出来、也无法解析的东西在他心脏里鼓胀,刺痛。
“伊恩。”
晏明灼轻声唤他。
“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请拥抱我
“当然可以。”伊恩有些惊讶, 又有些惊喜,他很快回以微笑,“这并非一个需要询问的问题。”
他骤然拂开碍事的圆桌,原本想要动用力量悬浮搬动椅子并排靠拢得更近一点, 搭在腕骨上的微凉手指却令他迅速改变主意。
晏明灼主动亲近的态度, 给予了伊恩颇受鼓舞的“使坏”动力, 他非但没有从晏明灼虚握的掌心中溜出来, 反而顺势借力, 把人猛地向坐在座椅上的自己反方向拉拢!
“伊恩!”
还没从刚才的沉浸画面中走出来的晏明灼毫无防备,他足尖失去平衡点,随着拉扯力猛走几步, 整个人扑进贵族扶手椅里, 极佳的潜意识反应速度却令上半身迅速调整重心, 小臂分作两边撑住刻有雕花的扶椅顶部。
阴差阳错之下……又或许有心算无心。
出现了这样一个暧昧而尴尬的互动姿势。
银发青年双臂展开抓住扶手椅凸起的圆润雕花边缘, 将肩宽背阔的矜贵公爵环住, 狠狠压在宽大到足以倚靠双人的柔软椅背, 用以膝停的双膝则跪伏在被迫岔开的挺拔长腿之间。
无处安放的匀称小腿被挤出椅座, 勾起的足尖因找不到着力点而悠悠晃荡,坚硬靴底偶尔会蹭过近在咫尺勾勒出矫健肌肉的紧身黑色长裤。
“请给我一个拥抱吧。”
明明是很正常的寡言请求, 甚至一如他性格般, 内蕴语气比常人要更强硬, 偏生在他嘴里说出来,就多出无言的微妙氛围……
果然学好不易, 学坏起来却几乎无师自通。
原本纯情的公爵大人彻底抛却无谓顾忌放开以后,很快掌握了如何与“纸老虎”青年调情的秘诀。
面对好半晌才支起上半身, 冷白颊色微微泛红,本想要离开, 但听见声音还是俯身认真给他一个抱抱的青年,伊恩眉峰微挑,在晏明灼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一个不那么贵族的深深笑容。
相比晏明灼先前载入“画家”人设时要更为戏剧化、更为夸张的甜言蜜语表演,伊恩的话要少得多。
可他眉眼神态与肢体小细节出无声传递的语言,时刻都在配合着递出小钩子,勾得连情绪淡然的晏明灼也透出几分狼狈,不明所以地下意识移开目光,又慢半拍地扭脸蹭回来。
抬眼时,正与伊恩投来的炽热目光对视。
晏明灼如磁带卡壳般,一下子顿住所有动作——他竟然被那样的眼神看得忘了接下来要如何反应,无法轻易以“拙劣的模仿“来回应伊恩的感情。
他有些看不懂那样的眼神,但他知道,那是极其珍贵的、不可以被轻易践踏的事物!
属于人类的真诚感情。
喜欢……喜欢究竟是什么呢?
晏明灼像是被烫到般缩回对视的视线,垂下眼,他有些隐隐的不舒服,可他说不上来缘由。
这样沉重的、超乎寻常的情感,真的是他能够去触碰的领域吗?
之前的他,似乎太过考虑不周,竟然由着低级的生理冲动催促着做出了一系列行为,几乎是被好奇心与任务一路鞭策着走到了现在……接下来,该如何收场才好呢?
他好像……
好像……
好像现在还无法回答,这个从一开始就被回避的问题。
“不要去想太多。”伊恩抬手覆住正在因苦恼而闪动的银眸,翩飞睫羽扫得掌心发痒,一如因怀中人而波澜起伏的痒痒心尖。
晏明灼的迟缓与回避,却比此前任何一次的甜言蜜语要来得让他欣喜若狂。
尽管两人中间仍旧笼罩团团迷雾,他能感受得到,他似乎正在一点点接近被裹在雾气中的真实。
“我知道你有很多的想法与疑惑。”伊恩深深铭记着在花田里的那个缠绵热吻,更没有遗忘晏明灼作为理由的解释,“就像你所说的的,也许不要去问那么多为什么,用心去感受眼下这一刻便好。”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说出这句话时,伊恩莫名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奇异错觉,就像是某时某刻,他也曾想说出,或是已经说出过类似的话……
随即他又摇摇头,挥去毫无端倪的无谓联想。
他想试着——试着再相信一次!
所以伊恩要完完全全地将曾经的自己袒露出来,试着去获取晏明灼同等真实的回应。
——他最初的打算并非如此。
暴露内心的不安全感,与讲述过往经历的难堪,让伊恩对回忆中背叛者的怨恨再度加深,随即涌上的强烈羞耻与屈辱感,又令他开始憎恨曾经软弱的自己。
越烧越烈充溢视野的仇恨之火,却猝不及防熄灭于晏明灼的一句话。
漂亮的眉眼里萦绕着连本人也未曾注意的情绪,青年茫茫然地问——问。
没有畏惧,没有害怕,没有质疑。
然后,给了他一个毫不犹豫的拥抱!
空荡荡烧尽到只余下仇恨的身躯,被一个用力而温暖的迟来怀抱所填满,抚平深入骨子里的孤寂。
公爵大人的内心里涌起万般柔情,他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期待未来,期待着晏明灼给他最终的答复。
“你想听一听之后的故事吗?”伊恩笑着问。
相较于上一段关于年少回忆时的激烈反应,以至于让晏明灼失手跌落茶杯,这一次伊恩显得放松许多。
或许,也有怀中安静偎在他肩头的晏明灼,被他用矫健手臂牢牢搂住柔韧腰肢的缘故。
晏明灼体谅了伊恩将他当做安慰抱枕的强硬举动,只是跪坐得太久,膝盖有些不适。
他起身调整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姿势,换成单手揽住足以撑起公爵服挺拔曲线的宽阔肩背,侧坐在伊恩并拢腿上。
两条穿过扶手空处的晃荡长腿,被随意搭上伊恩垂落的手掌,手指落在膝盖,无声而体贴地轻轻揉捏着,帮助缓解关节处的酸麻。
换了个舒服的位置,侧靠在伊恩怀中,晏明灼轻声叹道。
“之后,就要涉及到夜郁金香庄园衰败的秘密了吧……”
费心谋算忙活了这么久,终于快要接近故事的核心,晏明灼想了想,却说:“还是过些天,等你平复好心情,我们再……”
伊恩却打断了他:“让我说完吧。”
他微微一笑,情绪平缓,语调也更为平和:“我从未向人如此倾诉过曾经的那些事情。人类书里说得似乎不错,说出来,会比藏在心里要舒服一些。”
晏明灼的确是一个最适合的倾听者。
原先以为会出现的那些扭捏难堪不知不觉尽数不翼而飞,仿佛说什么都没有关系,暴露怎样的阴暗心思都不会被厌恶,伊恩开口时常常面临的沉甸甸压力,轻易消失在晏明灼始终平静而包容的姿态里。
正如此刻,尽管晏明灼心情有些许复杂,但还是说了“好”。
常年培养出的“观察”与“记录”习惯,令他无法拒绝一位主动的讲述者。
异客那边所带来的危机,尚且需要获取更多信息去解决。
更何况,这也是来自伊恩的意愿。
“故事的开头,要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我还是人类时在外游历的第九年,也就是25岁那年,我决定回一次家族看望母亲开始说起吧。”
过往随时光埋葬1
[密斯利……上次来信中你所提到的, 如何让隐藏在人群中的强大魔物变得虚弱显出原形,以至于人类也能轻易制服它,关于这个问题我查阅过许多典籍。]
[破坏用以伪装自身或隐藏气息的咒语,方式有很多, 但若是想让魔物因被咒语反噬而变得虚弱, 而术士本身又不够强大, 那么解咒术最核心的关键需要两件事物来弥补自身力量的不足。]
沾染墨水的羽毛笔在羊皮纸停顿片刻, 随即继续沙沙地书写下去。
25岁的伊恩随着隐居日久, 越来越寡言少语,只有在谈及感兴趣的学术问题时,才会稍稍兴奋起来。
[灌注力量呼唤具有魔力的真名, 用魔物之血充当施法媒介。]
[在神秘学典籍中, 这是最完整也最纯正的原版方法, 但几乎不可能实现, 因此善于思考的智者们想出了许多替代手段与替代媒介, 随信附列在漫长时光中经过考验的以下几种案例……期待你的回信探讨。]
[不过, 我暂且要离开隐居地一段时间, 关于学术问题的讨论,容我回来以后再行继续。]
伊恩放下笔, 将羊皮纸与随附的抄录笔记用丝带卷好, 放进摆放在木桌书堆附近的铭文铜盒中。
盖上盒顶, 他随即在锁孔处施下一个禁制,以防在运输过程中被无知的普通人打开, 窥见术士之间的隐秘交流。
其实他本不必如此多心。
在缺乏术士资质的凡人眼中,盒子所盛放的不过是一卷无字纸, 甚至比不得雕刻精美纹饰的铜盒值钱。
走出色调阴晦单一的屋子,沉沉夜色中, 伊恩把信盒、要暂时离开的留言以及一袋通用货币放进小路尽头的置物箱中。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专程骑马或随同路过商队,到来取走报酬与信件,并留下他在物资清单上写下的所需品。
食物、水、衣服、书籍、小物件、草药、施法材料……
只有有钱,就会有人尽力达成所愿。
恰好伊恩最不缺的就是钱这玩意。
寄养在伦娜家的十年间,她时常指使伊恩去替她处理远道而来的贵客所提出的请求。
在伦娜清醒时间越来越少的后期,她避不见客,而这些带着一大笔钱财、宝物费尽艰辛求到术士面前的客人们,自然转换了目标。
伦娜死后,甚至有外乡人随着商队长途跋涉而来到此地,不过在商队经过伊恩隐居地以前,他就已经因突发疫病而咽气了。
“外乡人……中央王城……”
回到屋内,开始收拾行装,沉思许久的伊恩忽然喃喃自语,“兰泽尔家族领地以外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和书籍中稀少的描述话语,又有几分区别?”
长久未曾开口说话,令他声音格外嘶哑。
伦娜家以及他现在所居住的地方不算远方,只是隐蔽。
靠信息差倒买倒卖与混饭吃的自由商队,又对向当地人透露远方的情报极为谨慎,逼急了才留下语焉不详的几句话。
先前伊恩对这些并不在意,可或许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得太久,他动了几分想要出去走走的念头。
所以前一段时间,接到爱狄亚热情邀请他参加她生日宴的来信与请帖时,他终于鼓起勇气,在回信答应下来返回家族。
等从家族回来以后,也许可以考虑谋划新的旅途了……
无论是和商队混在一起到其他据说风土人情格外迥异的地方去游览;是去所有人都无比向往,象征着和平、安详与幸福的中央王城;还是随便就这样带上行囊上路,用脚步真正丈量术士之道的实际限度。
——听上去都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这个夜晚,伊恩躺在床上听着屋外风雨大作,常年阴沉的面容上渐渐因幻想而浮现出几分期待之色。
期待是一个很美好的词汇,有了它的存在,曾经感觉孤寂乏味的生活便有了色彩,即使是黑白色块瞧起来也被赋予了无形的意味所在。
伊恩做了一个好梦,醒来时他的唇角还带着未曾消失的笑容。
*
遥远的夜郁金香庄园,却因昨日收到伊恩的来信而掀起了一场焦头烂额的风暴。
“妈妈!”迪迪·兰泽尔把从爱狄亚手里抢过的信件重重拍在桌上,他愤怒地质问,“你为什么要邀请那个怪物回来?”
“伊恩不是怪物。”时光流逝却不减雍容美丽蓝眸妇人皱起眉,“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的哥哥,兰泽尔家族的长子。”
听到这话,迪迪·兰泽尔的脸色愈发难看:“我没有会带来灾难的哥哥!都是因为他,我们这些年的日子才会过得比原先要艰难,动不动就传来死人的消息。”
“你是在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爱狄亚生气站起身,抬手要打他一巴掌!
“到处都是这样的传言!这些年你不也常常听见吗?”
迪迪·兰泽尔倔强地冲上前,把脸对准爱狄亚高高举起的手掌!
他大喊:“就是从他降生开始,我们家族的领地上又开始出现怪物暴动,袭击伤人的事情,就连举行祭典也不再管用,\'祝福之花\'的力量还是在一天天地减弱下去,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彻底失去安抚怪物的能力!”
“都是因为你和父亲当初的心软,不理会预示惹怒了蛇神,所以神明大人才会背弃契约,要收回夜郁金香上的力量。”
爱狄亚咬住嘴唇,死死瞪住咄咄逼人的幼子,她肩膀陡然卸去力度,最终无力后退跌坐在靠椅里,没能下狠心打下去。
“不是这样的,我的孩子,你还小,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更不该听信那些愚民愚妇的谣言。”她试图让迪迪·兰泽尔冷静下来听她说话,“蛇神大人绝不是因为伊恩的缘故降怒于我们,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之所以一定要借生日把伊恩叫回来,为他举办欢迎宴会,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伊恩才能解决……为了这一天,我与你父亲已经等了很多年。”
“我最爱的小儿子,你要相信我和父亲永远最爱的是你,但是继承人的决定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了,因为它并不取决于我们的意志。”
迪迪·兰泽尔耸耸肩:“可是妈妈,父亲昨天对我不是这么说的,他说——黑发蓝眼的我,才是兰泽尔家族这一代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你听,隔壁大门紧闭的议事厅里,父亲与领地诸位官员正在商讨日后确立继承人的事呢……”
分明听不到声音,迪迪·兰泽尔却侧过脸,当真把手放在耳朵边,就好像他真的听到了什么似的。
听着听着,19岁少年脸上,陡然多出一抹扭曲的笑:“而且妈妈,你知道伦娜姨妈真正的死因吗……?”
“伦娜……伦娜!你说什么?!”爱狄亚陡然睁大眼睛,蓝眼睛里流露出不可思议。
“我偷偷找人打开了伦娜姨妈的墓穴。”迪迪·兰泽尔压低声音,他深知自己行为大逆不道,因此一直将杀手锏隐藏于心,静待合适时机。
如今,那个时机到了。
他说:“妈妈,你一定没见过伦娜姨妈的尸体吧?说是突发疾病,棺材里的尸首应当很完整对不对?”
“可是啊。”
迪迪·兰泽尔上前揽住了母亲不停发抖的肩膀,附在耳边,残忍地告知了她埋藏在时光里的真相——
“里面只有一具干巴巴的灰色躯壳,风一吹,就化为黑灰碎烬……消失得再也不见了。”
“啊——!!!”
眼泪从温柔的蓝眼睛里夺眶而出,爱狄亚发出一声崩溃的大叫,她猛地把心爱的幼子推倒在地,跌跌撞撞要往外跑,腿却软得没有一丝力度。
“我就知道,我早该知道……”趴在地上啜泣的贵妇人衣着凌乱,发饰珠串叮叮当当掉落一地。
她宛如一头受伤的母豹,握拳用力捶地,不去求证便轻易相信了幼子的话语。
无论那是不是蛊惑,迪迪·兰泽尔描绘出的画面,切中了她内心最深的恐惧。
“失控了……”
带着诡秘气息的呢喃声在房间里幽幽响起,迪迪·兰泽尔蹲在爱狄亚面前,问她:“母亲,你还要选择相信这么一个怪物么?”
爱狄亚流着眼泪,沉默不语。
过往随时光埋葬2
悠扬的舞曲随宴会即将开始预热气氛。
古堡一楼装潢过度奢华的大厅里, 应邀而来的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或是倚在珠光宝气的物件边闲散交谈,或是举起酒杯致意共饮。
到场的都是依托于兰泽尔家族生存,有一定身份地位的贵族、官员或是骑士, 偶尔有几个妄图攀附的平民乔装打扮混迹其中, 他们机灵地察言观色, 嗅出在场众人之中不太对劲的涌动氛围。
客人们大多相识, 背后关系错综复杂, 彼此之间扫过隐秘对视不足为奇。
但奇怪的是,这样微妙的眼色交流发生得过于频繁,范围又太过广泛, 就连大厅中侍立一旁的仆人们也会不着痕迹地用余光去瞟敞开的宴厅门口。
……是在等待此次宴会的主人, 兰泽尔家族的成员到来吧?
刚冒出这等想法的人, 随即将目光抛往空置许久的高位之上, 他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
兰泽尔家主与他美丽的夫人, 还有宠爱的儿子, 不知何时都坐在高位之上。
然而他们也以一种肃穆的神色看向门口, 仿佛在翘首以待着什么。
说起来,幕后鼓手与乐师们所演奏的舞曲是否持续得太久?
连原本欢快的乐调, 都在隐隐鼓动的奇怪氛围里变得滑稽起来, 低低的说话声一瞬间不约而同静默, 钟声敲过六点半,再不开始宴会就迟了。
“迪尼……不等了, 准备宣布开始吧。”爱狄亚低低叹了口气,牵住身边丈夫递来的手缓缓起身。
说出“不等了”三个字时, 她心中说不出是遗憾,还是高兴。
“在这个特殊的夜晚, 在这个值得庆祝的时刻,感谢诸位拨冗前来……”
迪迪·兰泽尔听着父母亲你一句我一句配合默契的长长念词,宽大袖袍下拳头不甘心地捏紧。
即使父亲给了他那样的承诺,母亲的态度也因伦娜一事而陷入了漫长的摇摆,他依旧感到不甘心。
他视那样一个丑陋的怪物为家族耻辱,自幼年时便是。
明明是不容于世的异类,连白天也要打着黑伞才能出现,却还要努力装出一副人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蹲在他面前,努力挤出微笑叫他“弟弟”。
——笑死人了。
他怎么会有那样一个能吓得人做噩梦的怪物哥哥呢?
如果不是伊恩,他继承的本该是更加稳定、富足,没有任何人敢于反抗高压统治的强大家族。
然而这个曾被神明宠爱的家族,如今却走向了他绝不希望看见的未来,这令他感到既惊恐又手足无措、
无论如何。
要改变,要拨乱反正,要将神明的力量……重新拿回来!
迪迪·兰泽尔稳定住躁动不安的心神,他依旧直勾勾地盯住无人出现的大门,看得眼睛一眨不眨都酸麻泛起模糊泪意。
当他借扭头抬袖擦拭眼睛,耳边却忽然传来共鸣般回荡的惊呼——
是那家伙到了!
迪迪·兰泽尔猛地转过脸,正好与姗姗来迟的最后一位黑发客人对上,两双色泽如出一致的蓝眼睛里同时闪现出微妙的情绪,随即错开视线。
怎么可能?他脑子因强烈的冲击陷入浑噩,几乎无法转动思绪。
怪物……怎么可能变成人类?
*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爱狄亚。
“伊恩,我漂泊在外多年的长子。”她松开迪尼·兰泽尔的臂弯,提起裙摆,笑容翩翩地走下台阶,去迎接多年未见的黑发男人,“欢迎回到兰泽尔庄园。”
印象中曾经在墓碑前打着黑伞沉默不语的阴郁少年,如今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肩背宽阔挺拔,眉目优雅矜贵,如一柄久经打磨入鞘利剑般的成熟青年。
“母亲,生日快乐。”伊恩的蓝眼睛里流露出少见的轻松笑意。
他将搭在小臂沾染寒露的厚重披风递给一旁侍从,随即快步迎上前去,来到爱狄亚身边:“路上遇见了一些意外,来迟了。”
“什么意外?”爱狄亚转身带领他向阶梯上走去,时不时侧过脸,慈爱地询问伊恩近况。
伊恩本试图挽住母亲与她说会儿话,却恰好被爱狄亚转身动作打断,他垂下手,从并排变成落后爱狄亚半步的位置,跟在后头,穿过随两人步伐移动始终在行注目礼的人群。
四周此起彼伏的低低交谈,打破会场一瞬间出现的死寂。
被插曲打断的宴乐再度响起,这次换成了颂歌与赞美诗的和音。
“一些不怀好意的拦路盗匪,耽误了些连夜赶路的时间。”伊恩眼中的笑意变淡几分,轻描淡写道,“看来最近领地治安不太安宁。”
爱狄亚沉默片刻,心事重重道:“不只是最近,平民与贱民外逃现象这些年来越来越常见,听说王城那边对我们领地持续多年的动乱很是不满,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打算……”
伊恩闻言有些吃惊,但没有表露在面上。
他已经刻意很久没有去关注过家族的消息,在短短几句话的信中,爱狄亚也从未提起过此等内情。
“夫人,高兴的日子,不要提这些煞风景的消息。”
缓步走下阶梯的迪尼·兰泽尔与伊恩对视一眼,威严地点点头,随即对爱狄亚说:“王城远在天边,而兰泽尔是蛇神庇佑的家族,谁也无法夺走我们家族对领地世代以来的宣称权。”
“脚下一寸一尺的土地,皆为我等先辈与怪物厮杀奋战,沐浴绝望亲手开拓而成,每一寸土地上都浸染了淋淋鲜血。”
“不管是王城,还是其他的什么,我绝不会容忍拱手送人、让外人坐享其成的可能存在!”
“伊恩,你觉得我说得有错吗?”迪尼·兰泽尔看向落后爱狄亚半步的伊恩。
伊恩说:“没有。”
“很好,不愧是我的儿子。”迪尼·兰泽尔满意地露出笑容,很快,他又皱起眉,“不过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障眼法罢了。”伊恩垂下眼,径直解释道,“您知道的,伦娜姨妈算是我的半个老师。”
“伦娜,是啊,原来过去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我们一家四口才终于团聚。”迪尼·兰泽尔闻言没有过多细究,只像是回忆起过去的时光,言语颇为唏嘘。
“趁这次你母亲生日,我也要为你办一次盛大的欢迎宴会,庆祝我兰泽尔家族的长子终于归来!”
他拍了拍神色动容的伊恩肩膀,示意他跟上自己,在游廊边走边谈:“过来,和我说一说,伦娜过去都教了你一些什么,她有留下什么话给我们吗……”
伊恩对迪尼·兰泽尔多年后亲切的问话不太自在,这与他记忆中的父亲形象很有差距。
但他没有反驳迪尼·兰泽尔的亲近举动,依言打算跟过去。
离开前,他下意识回望在父子俩对话中许久没有出声的母亲一眼。
此时,爱狄亚身边已经站立一个俨然才成年不久的贵族年轻人。
他极其自然地环住母亲,似乎在说着哄她开心的俏皮话,爱狄亚渐渐小声笑起来,嗔怪地捏了捏他要为她捶肩的手掌。
——迪迪·兰泽尔。
他年幼的兄弟。
原来时间的确已经过去许久,久到连他曾在襁褓中的弟弟,见过一面却总躲在母亲身后的弟弟,也已经长大成人。
伊恩不再去看身后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景,他回过头。
因此,也就没能看见身后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他远去背影,随即对视一眼,笑容淡去不再出言的一幕。
*
伊恩本打算见过家人后,第二日或第三日便启程离开庄园,迪尼·兰泽尔却拒绝了他的提议。
唱着颂歌的欢迎盛宴,将持续三日。
至少三日后,再商议离去之事。
父亲的热情与母亲的挽留,让伊恩变得犹豫起来,来自家人的温情,让他难以说出冷硬的拒绝,只好暂且搁置原本的计划。
“我会留下来的。”他妥协道。
然而,这里的土地,仿佛萦绕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接连两夜,很久没有失眠过的伊恩再度无眠。
他彻夜站在客房卧室紧闭的高窗前,透过未曾拉拢的一线缝隙注视着窗外的景象,窗外能看见大片连绵的郁金香花田廓影。
夜郁金香。
伊恩知道这种被铭刻在家族徽章上,具有魔力的奇异植株,它代表着蛇神授予忠实信徒的代行权柄,具有安抚食人魔物使之退避三舍的能力。
只有宣誓效忠于兰泽尔家族的人,才能得到家主的恩赐,迎回一支娇贵的“祝福之花”供在家中,庇佑小范围的安宁。
没有人知晓那些食人魔物是从哪里来的。
它们仿佛凭空而降,又凭空消失,当骑士与治安队匆匆赶到事故现场时,往往只能看见遭啃噬得一塌糊涂的残骸。
第一夜的宴会上,伊恩就曾在宾客们觥筹交错间听闻过好几个不幸的故事。
无论是绘声绘色渲染现场有多么凄惨的人,还是因魔物而露出惊恐神色的人,每每见到兰泽尔家族的成员靠近,尤其是看见伊恩时,他们立刻便住了嘴,换上一副谄媚的神情。
就好像他们已经不认得伊恩·兰泽尔是谁了似的,也不记得他们是如何对待幼年时的他。
但伊恩没有忘记这些熟面孔。
面对这些人时,他总内心多疑地拉出一条警戒线,用冷淡微笑与沉默应对他们的打探消息,不透露自身情报一分一毫,更是直接无视他们借口回忆,对他变成如今黑发蓝眸标准人类模样的笑呵呵试探。
最后还是爱狄亚看见他们围在伊恩身边,宛如喋喋不休的苍蝇,觑出伊恩内心烦闷的她忙走过来出声解围。
伊恩略一点头,内心松口气,径直走出包围圈。
或许她背地里有交代什么。
第二夜的宴会,烦人的老家伙们不再围拢过来,让伊恩得以保持清静。
他终于可以安心待在偏僻角落里,独自品尝模样可爱的糕点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他对面坐下。
“伊恩。”迪迪·兰泽尔一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问,“你知晓祝福之花的魔力正在削弱吗?”
“你应该叫我哥哥。”伊恩放下咬了一口的兔耳丝绒蛋糕,轻咳一声,直起身恢复成严肃的模样,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位兄长。
他问:“我的确听父亲说过此事,但你来单独问我,是否另有用意?”
对伊恩前一句话,迪迪·兰泽尔装作没有听到,他挑了挑眉,狐疑道:“爸爸和妈妈都说你有办法,能够解决‘祝福之花’的问题。”
伊恩沉默片刻:“原来他们这两日遮遮掩掩,想说的事情就是这个。”
宴会上莫名的暗流涌动,还有父母突如其来的热情,伊恩不是没有察觉异常,现在找到了理由,他反而奇异地不再如先前那般沉重。
原来是看重他的术士身份,以及所拥有的能力。
果然……
“可以,毕竟兰泽尔同样是我的姓氏,你们是我的家人。”
他猛吸一口气,压抑着说道。
“我可以试着出手研究夜郁金香上所附着的祝福之力出现异常削弱的原因,但事先有几点,你必须先回去和他们说明清楚。”
迪迪·兰泽尔瞳孔猛地紧缩,他盯住对面尚且出于思考中的伊恩,语气急促起来:“你说,等下我就去找爸妈商量,一定把你的意思告诉他们。”
“第一,自由进入花田禁地的权限,旁人不能随意打扰;第二,近距离接触到大量研究标本以前,无法确保定能成功;第三,需要耗费大量时间、金钱以及特殊材料,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伊恩以尽可能精简的描述一口气说完。
“三点要求?”
“如果以上能接受,我就留下来,直到找出一个结论。”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迪迪·兰泽尔的回音,伊恩重新从银盘里叉起红丝绒蛋糕,咬掉另外一只兔耳,声音含糊地问道:“有问题吗?”
“……不。”迪迪·兰泽尔忽然笑了笑,“我会告诉父亲和母亲的。”
“没有其他的事情了,请尽情享受为你而举办的夜晚欢宴吧,明夜如此热闹的难得宴会就要结束了。”
伊恩的思绪,中止于记忆里迪迪·兰泽尔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他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守卫森严的家族禁地,光可鉴人的卧室窗户玻璃上映出蓝眸犹疑的倒影。
紧接着,窗帘被紧紧合拢,将失眠,将热闹过后更显冷清的孤寂,锁在一个人的深夜里。
最后一夜。
热闹而繁华的庄园里来了一个新的客人。
时光随过往埋葬3
“那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伊恩把晏明灼的腰搂得更紧了一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的脸庞因心神松动而透露出异样的脆弱。
即便他不说,凭借晏明灼的联想与观察能力,在通过画面直观了解到如此多的情报后, 也能猜到那一夜发生过什么。
“客人是密斯利吗?”
“最后一个客人, 是密斯利所假扮的旅者。”
晏明灼与伊恩, 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同一个人的名字。
“……原来你也猜到了。”伊恩松开手, 说,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多软弱。”
“明明那么多的预兆就在眼前不断提醒着我,我却被一时的假象所迷惑, 宁愿相信他们是真心对我。”
正在玩弄伊恩手指的晏明灼闻言停住, 侧眸看来, 淡声道:“事后的旁观者, 嘴上随便说说要做出什么决定是很容易的, 一旦深陷局中, 最难脱身的恰恰也是这类人。”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现象。”伊恩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就像是在说我还会重蹈覆辙似的。”
晏明灼站起身, 背对着伊恩走到窗口边,去关因风变大而发出吱呀声的窗户:“不是在说你。”
至于是在说谁, 他没有继续解释清楚。
不过那无所谓了, 伊恩没有在意话语中的些许小节, 他垂下眼,喃喃接着没有说完的部分继续说了下去。
“……密斯利所假扮的旅者, 在那个狂风暴雨之夜敲响了庄园大门。”
“那夜有许多人来敬酒,柔和清亮的唱诗班和颂压过了屋外的雷鸣声, 屋顶在水晶灯映射下变得过于耀眼,让人头晕目眩……”
窗户关上后, 阁楼里变得愈发静谧,只能听得见低沉到恍若梦呓的说话声音。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寻常美酒很难让我醺醉,但宴会前迪迪带来的消息让我很高兴。”
“等过了今夜,我就能够光明正大地留在父母身边,即使是为了研究禁地里的夜郁金香没有关系。”
“我已经足够忍让,足够自欺欺人!”
“可是啊——”
“他们为什么非得背叛我的信任,把我逼上绝路!”
“为什么!!”
蛇瞳里竖起的一线陡然放大,胃液一路灼烧着腔体。
咚!
随着一声巨响,被踹倒的另一张椅子倒在地上,伊恩侧过身,趴在扶手椅一侧上反胃地干呕两声,背肌绷紧如一道拉满即将断裂的弓弦,陷入神经质地抽搐。
听到背后声响,晏明灼眉头一跳,冲过来揽住伊恩,拍着他的后背心,在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语气第一次染上了显而易见的剧烈波动:“别去回想了!伊恩!!”
蛇瞳焦距涣散,额角的黑色鬓发已经被涔涔冷汗浸透,伊恩抵住软椅扶手,发出应激似的痛苦呻i吟。
他一只手紧紧攥住胸口,另一只手手指蜷曲,不停撕抓喉咙,像是濒死的黑豹咽喉被涌出的血沫堵住,从声带里迸出一声声拼命挣扎却无力回天的垂死嘶吼!
——男人完完全全陷入了那夜无法忘却的梦魇中,回到了他死去的那一刻。
“该死的!”眼前又开始模糊的晏明灼直起身,却一个趔趄,被迫屈膝跪地。
他咬住牙,在地上摸索。
摸到地上跌落的酒杯,晏明灼毫不犹豫反手砸在自己额头。
——咔!
碎片混合着鲜血,从白皙脸庞落下。
计算好角度的撞击疼痛,让他从缓缓浮现的眼前画面中脱离一瞬。
“伊恩……”
晏明灼只来得及握紧一片碎酒杯起身,紧接着就因强制载入的画面,失去对视线与意识的控制,步伐摇晃,扑倒在身体颤抖不停的伊恩身上。
两个人施加的突然重量让扶手椅失去平衡,重重后仰翻倒在地!
啪嗒——!
狂风骤雨敲打着色彩鲜亮的琉璃瓦顶,丝毫不能影响宴会大厅内言笑晏晏、酒酣意浓的谈笑氛围。
兰泽尔家族的主人们坐在高椅之上,敬酒的客人们说着吉祥话,时不时出列来到他们面前,举杯共庆今日欢乐的晚宴。
旅人始终低头排在敬酒的人最后,直到所有人都敬完一两轮,他才缓步上前。
“暴雨之夜,感谢诸位的好心收留。”
戴着兜帽的不知名旅人垂着头,面对宴会主人行了个仪态标准的贵族礼:“为表诚意,请让我为尊贵的庄园主人们献上一壶从异国带来的美酒。”
“请吧,客人,让我们期待一下你带来的礼物。”迪尼·兰泽尔威严地抬起手,向外一挥,此刻他的脸上也因饮酒过量变得赤红起来。
伊恩则半阖眼眸,拄肘抵住侧颌,掩住大半张脸,也掩住了他眼眶下的浓重阴影。
连续两夜未能入睡,加上酒精催发而昏昏欲眠,他连坐在身边的爱狄亚重重推他肩膀都未能察觉。
“我来倒酒。”迪迪·兰泽尔快步上前,与兜帽下受他邀请而来的术士对视一眼,相互确认过后,郑重地点点头。
“驱魔安民一事,拜托你了。”从术士手上接过从行囊里取出的特制铜壶一瞬,迪迪·兰泽尔低语,“事成之后,必有大量钱财为您送上。”
“报酬是小事。”术士笑了笑,“使伎俩侵占了你们亲人身体的强大魔物,势在必除。”
两人对话过一句,迪迪·兰泽尔双手捧起铜酒壶,向高座那边走去,术士拉低兜帽,视线像刚才一般紧盯地面,紧随其后。
此刻其他人都极有默契地围成一个半包围圆圈围拢过来,颂歌停止了奏乐,佣人与奴仆纷纷有序离开大厅,离开时关上了宴会厅唯一的大门。
甘甜而鲜红的葡萄酒液,从铜壶中被倒入四个银杯。
父亲、母亲、弟弟相继一饮而尽。
只剩下最后一个盛满红色酒液的银杯,杯中液体在金色的光芒下轻轻摇晃,像是跃动的心脏。
术士闭上眼,用急促语调轻轻念着拗口晦涩的咒语,银杯中清透的酒液渐渐浑浊,随着一滴一滴鲜血在液体中忽然出现变成彻底的暗红色。
咒语念完的一瞬间,暗红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恢复成原本的酒液颜色。
“小心,的确是个极其强大的魔物!”术士喘着气,捂住因反噬而短暂失明的一只眼,低低嘱咐他们,“同源之血,真灵之名——现在这个替代版的方案能否奏效,我不敢说有十足把握了。”
“迪尼、迪迪……”爱狄亚有些不忍,她张口欲言,却被丈夫与幼子脸上兴奋的表情堵塞在咽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时间犹豫了。”术士喝道,“一旦中了安眠术的魔物苏醒,在场所有人都要死!”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几分钟后。
伊恩在睡梦中也始终不安攒聚的眉峰动了动,慢慢睁开蓝色的眼睛。
面前的宴会一如寻常,似乎并没有因他小憩一会儿而发生什么变化。
“伊恩,我的长子,最后由我这个父亲来为你送上祝福,作为结束吧。”迪尼·兰泽尔温情脉脉地看向伊恩,“祝你往后安宁顺遂,希望你不要因过往那些不愉快,记恨我与你母亲,还有你的弟弟。无论如何,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家人。”
“父亲。”伊恩沉声唤了一句。
他望了一眼冲他微笑的母亲和弟弟,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伊恩在此,将誓死守护兰泽尔家族。”他起身,单膝跪地,眼神灼灼注视着高座之后飘扬的夜郁金香旗帜抚胸起誓,“以我余生,铸就夜郁金香怒放之荣光!”
“我……我的孩子。”爱狄亚泪如雨下地喊出了伊恩的全名。
她呜咽一声,手腕颤抖着端起迪尼·兰泽尔递给自己的银杯,抖出不少酒液泼洒在地毯,看得迪迪·兰泽尔极其揪心。
“我代表家族,为你补上最后一杯……错过的成年宴祝酒。”爱狄亚回望了丈夫与幼子一眼,闭上眼,将酒杯递给起身恰好低头错过视线交集的长子。
伊恩眉眼柔和下来,接过酒杯。
强烈的喜悦与酒精冲昏了他的头脑,以至于让多疑心造就的警报机制完全失灵。
他轻易喝下了这杯——
由弟弟倒入酒杯,父亲给予祝福,母亲亲手所递,实际却掺入血亲心头之血的诅咒魔酒!
其他宾客见状涌上来,鼓起掌声,七嘴八舌热热闹闹说着庆祝的吉祥话。
方才涌动的杀机与恶意被仿佛消散无影,宴会厅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
所有人,都对阴谋心知肚明。
但所有人,都在为此而欢欣鼓舞。
笑闹声直到那一刻——
身材高挺的冷硬贵族青年突然抓住心脏,吐出一口暗色黑血。
被黑靴绑住的矫健长腿轰然跪倒在地,他发出因受伤而失控的暴躁嘶吼!
伊恩捂住脸。
从五指张开的缝隙里,射出来自暗灰蛇瞳暴怒至极的死亡视线!
“为、咳咳、为什么——”血泪从蛇瞳里涌出,衬托得英俊的脸庞比恶鬼还要狰狞可怖,可他脸上的凄惨神情,又连地狱里的恶鬼都要为之动容。
“一个魔物,还要问人类为什么要杀你吗?”术士从其他人身后走出来,摘下兜帽,举起以早就布置好的攻击法阵构筑的咒法之剑,以缠绕光辉与咒纹的纯法之刃对准他眼中的敌人。
“你杀了我的好友,伊恩。”术士冷声说,“旅途中,你夺走了他的人生,他的身份,他的家人,为的就是混入人群中,好日后大开杀戒不是吗?”
“像你这样灵智高到能和人类无异的魔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希望,也将是最后一次!”
伊恩放下捂住脸的手,死死盯住手持咒剑的家伙。
他认出了术士的身份——
“密斯利,哈哈哈哈——他们是这么和你说的吗?”伊恩扯动溢出猩红的唇角,忽然觉得太过可笑。
的确,密斯利只见过施用术法后的他,没见过他的蛇瞳。
可他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什么只因为一双眼睛,就听信一面之词,对他下了死刑判决书?!
伊恩眨了眨眼,习惯性把因情绪而快要失控的力量再度压下,即使唇角再度溢出大量鲜血,也不管不顾。
他只是一个不被信任的怪物。
没有人会在意他是否受伤。
也没有人会低下头来,倾听他真正想要说的话。
就连曾经以为会一直保护他的母亲,内心深处也充溢着无法言说的害怕。
她爱着黑发蓝眼的幼子,那才是她与丈夫值得骄傲的爱情结晶。
而不是一个可能会失控的灾厄怪物。
“你们无法阻止我归来。”虚弱至极的伊恩强撑挺直脊背,面对密斯利用咒法企图捅穿他心脏的剑刃也不闪不避。
“我诅咒你们,诅咒这片领土上的一切。”他阴沉沉地发出预告,“兰泽尔家族是属于我的财富,就像誓言中所说,哈哈、哈哈哈,我将誓死守护它的光辉。”
“想要兰泽尔家族是吗,亲眼好好看着吧,接下来我是怎么毁掉你们所在意的一切!”
被刺穿心脏的他发出一阵低哑狂笑,随后死死盯住面前所有人,满是血迹的宽大手掌按住剑柄,一点、一点与密斯利僵持,把插入心脏的咒法之剑拔了出来!
在所有人的沉默与不相信中,痛苦萦身的伊恩死在了一个奏响欢宴的雨夜里。
作为人类的他,自此彻彻底底死掉了。
*
在他死后七天,兰泽尔家族领地的天空化为永夜。
愤怒地诅咒着一切的复仇亡灵,由此归来屠戮了曾参与过谋害晚宴的所有人,曾经繁华热闹的夜郁金香庄园就此衰败。
伊恩·兰泽尔自此化身为传说里的不死领主,享有本该属于他的财富,然而他也被临死前的术士密斯利所诅咒,从此无法踏出庄园外一步。
夜郁金香庄园自此成了一个囚笼,进得去,出不来。
无声发酵,滋长
攥住酒杯碎片的手掌动了动, 银眸倏地睁开。
晏明灼从地上爬起来。
他低头,抓住深深插i入左手掌心的碎片,面无表情直接拔i出来扔在地上。
把手掌用力划拉开一道大口子的碎片当啷跌落在地,本已出现凝血效应的伤口再次崩裂, 从里涌出大量血液, 浸湿了左手腕上每日更换的缠绕绷带。
手是人类身体中最灵巧的部位, 联结着大量精密敏感的神经, 只看着如此触目惊心的一幕, 都能想象到受伤者所遭受的痛楚。
然而从头至尾晏明灼都没发出一声痛哼,一瞬间痛急了也只皱起眉头。
从【随身行囊(小)】里,取出先前因救治女异客叶子甜甜而放在大衣口袋里的细长尖剪、医用绷带和止血药粉, 在伤口撒上药粉, 晏明灼咬住绷带一端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
在没有加载“笑面医生·安森”人设的情况下, 晏明灼的急救包扎只能说在普通范围之内比较纯熟, 做不到先前那样处理得面面俱到, 快而精准。
好在晏明灼很能忍痛, 伤口又相较常人愈合得很快, 甚至不会留下疤痕。
扮演“安森”时展露出的精湛急救医术,最初是在他自己身上练出来的。
处理好伤口, 确定自己暂时没有生命危机, 晏明灼吐出一口气, 俯身去查看倒在地上的伊恩情况。
倒在地上的男人肉眼可见狼狈极了。
明明是那么强大随手就能捏死人类的存在,此刻却仿佛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童, 弓起腰背蜷缩成一团,眉头不时轻轻抽动, 眼皮下的眼珠在滚动,怎么也醒不过来。
晏明灼见伊恩的呼吸状态已经稳定下来, 移开视线,顺手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连同其他地上的杂物推在一边。
如果他的手没有受伤,或许他会选择把伊恩抱回床上让人好好休息。
但现在……
晏明灼在伊恩身边坐下,侧眸凝视了片刻他脖颈上的指甲抓痕,也毫不讲究地卧地躺了下来,身体斜斜面朝伊恩,侧卧在柔软的羊毛地毯。
没有包扎的那只手,手指微屈,轻轻抚摸过苍白肌肤上浮现出的鲜明痕印。
“不要受伤。”晏明灼闭上眼,俊美的脸蛋低下蹭近伊恩心跳格外缓慢的心口,紧紧贴住。
他像是脑海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依恋地汲取着从伊恩身上传来的气息,重复喃喃道:“不值得难过。”
沉溺在噩梦中的伊恩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嘱托,他的眉宇渐渐平缓,睡梦中的防御姿势,也因怀中凑过来的熟悉触感而卸下防备,变为带有某种充满占有欲的强势,习惯性将人揽过臂膀。
晏明灼抬起小臂,搂住伊恩柔韧的腰肢,同样屈膝而眠。
他们以某种奇妙的姿势,面对面依偎着彼此,在无声而似乎蕴含许多未尽之言的非言语交流里,嵌合成了一个不那么规整的“圆”。
却又那么融洽,和谐,仿佛他们天生就是为了遇见对方而存在。
*
【叮!隐藏任务“颜色恐惧症的由来”成功结束!】
【叮!隐藏任务“夜郁金香庄园的破败缘由”成功结束!】
【请牢记在回忆中曾见过的细节,魔鬼就隐藏在细节之中——】
接二连三的神秘提示音,将浅眠的晏明灼从睡梦中吵醒。
他现在其实不太想搭理所谓的任务。
接连完成两个隐藏任务,或许有潜在影响,但没有给出明确的奖励,反而带来了另一个让他难以接受的恶果。
意识会因不分时机场合强制载入的画面而失控,连疼痛也不能彻底将他从沉浸式的回忆中剥除。
除了这个原因以外。
还有,伊恩。
听完了两个人性阴暗面在其中错综复杂出现的故事,晏明灼发觉自己提不起心力和寻常一样去打开笔记本,以旁观者的中立视角,提笔将具有感染力的故事素材记录下来。
就像是他在记录奈娜尔的故事时,所做的一样。
也许是因为他更直观地看见了故事中的某些细节与人性中的幽微角落,又或许是他太过于渴望感受到那些强烈而震撼人心的情绪流露,晏明灼的第一反应不是客观理智地去剖析导致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的因素。
而是——
愤怒。
并且是出奇的愤怒。
他感受到了伊恩临死前内心近乎崩溃的仇恨与怨念——
以前晏明灼在扮演其他人设时并不是没有遇见过可悲的复仇者,又或者是整天沉溺于痛苦过往中的仇恨者。
从理智上他能明白对方执着仇恨并且无法放下的理由,但在情感上,他不能理解。
无论多么痛苦的控诉,包含血泪与含辛茹苦,落在纸面上,也不过几行轻飘飘的白纸黑字,就此记录一生。
翻过一篇不就好了吗?
那些回忆中带来伤害的细节,呈现在一次次的翻来覆去的讲述中,不感觉累吗?
明明已经因为不断的回忆而带来二次伤害和痛苦,明明从生理和心理都感到疲惫不堪,为什么要去为难自己,无法解脱呢?
情感对于扮演熟练到近乎成为本能的晏明灼而言,几乎是一个想要切断就能随时切断的东西。
他的确能模仿出各式各样的情绪。
纵然他的表演在外人看来有多么惟妙惟肖,再高明的骗术也无法骗过本人,无法骗过晏明灼内心深处的情感麻木与空虚荒芜。
但是——但是,这一次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与伊恩的情感联系在了一起。
这让他迟钝地做出了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古怪举动,或许那举动该叫安慰。
晏明灼式的独特安慰。
请体谅一下难得笨手拙脚的他吧。
对晏明灼来说,发自内心的想要去做一件什么事情,或者想要拥有一件什么东西,光是要找到这个令他产生渴望的目标就已经是件难事了。
为什么——
伊恩充满不解的声嘶力竭质问犹回荡在耳边。
……对啊,为什么呢?
迪迪·兰泽尔对财富与权势的欲i望写在眼中,爱狄亚本就深藏于内心的犹疑因伦娜之死而彻底激发,迪尼·兰泽尔重视家族稳定与维系统治胜过一切,密斯利为了保护民众前来驱魔,其他能被邀请来到宴会的客人们,显然早已暗中得知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与理由。
然而在突兀闯进的强大搅局者面前,弱小的人类结成了同盟,同仇敌忾去对付他们心目中随时可能失控的怪物。
仿佛只要杀掉他们所认定的那个家伙,由食人魔物所带来的一切苦难与噩梦霎时间便会烟消云散。
可是——他们有什么理由,如此坚定地认为伊恩便是那个源头呢?
在伊恩降生之前,魔物的凶名早已记在历史中。
如果没有出现那场恶宴,伊恩应该按照计划离开故土,前往世界的其他角落游历去了才对。
现在晏明灼手里已经零零散散握住了许多张拼图,但还不够,还缺乏最关键的那几块。
晏明灼想到了那个被女异客留在花田,又被他悄悄藏起来的东西。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了习惯性地分析和推测——
“伊恩。”晏明灼轻轻叹了口气,抹去脑海中的思绪,他念着伊恩的名字,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一些,话语里仿佛海洋般的温柔包容,“睡吧,今晚会有个好梦。”
伊恩无意识地“嗯唔”一声,手脚软绵绵地缠过来,黏住了就不肯再松手。
搞事!搞事!
-001
等到伊恩醒过来的时候, 他先是因眼前放大的容貌而呼吸一窒,刚想悄悄靠拢得更近一些,紧接着就嗅到了已经散去许多的浅淡血腥之气。
伊恩眼神一紧,一个滚身从地上起来。
晏明灼额角上有伤, 手掌上的绷带渗出血痕, 身边的地毯上还有点点暗渍……
几乎眨眼间他便发觉了晏明灼身上的不对劲。
明知晏明灼没有生命危险, 伊恩还是慌了手脚, 脸色惨白得仿佛失去了生命力, 回到了浑浑噩噩的时刻。
他想要俯身拦腰抱起晏明灼,手触碰到腰腹前却倏地收回,脚步烦躁地在原地踱走, 忽然忙忙惶惶想到什么, 转身要去取治疗药剂。
惯来浅眠的晏明灼被动静惊醒, 他打了个哈欠, 一个骨碌盘腿坐起, 难得带点朦胧的鼻音:“要吃晚饭了吗?”
太过日常气息的随意问话, 让伊恩原本飘荡不安的思绪瞬间安分下来。
他转过身, 硬生生在距离晏明灼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窘迫而生硬地回道:“我让奴仆去准备晚餐。”
“好啊。”晏明灼点了点头, 其实他并不饿, 但他看伊恩侧过脸一直盯住翻倒的早茶, 以为他在可惜没吃完的早点,“我去卧室收拾一下自己。”
他现在就和地上散落的物件一样, 衣着凌乱,连鬓发都翘起。
伊恩低头嗯了一声, 匆匆忙忙离开了晏明灼的视野,火急火燎得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逐。
晏明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还在思考他沉睡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令伊恩不对劲。
“咚咚。”恭敬的敲门声。
鬼仆送来治疗药剂打断了他的思绪。
晏明灼拧开药剂瓶,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融化成暖洋洋的热流浸润五脏六腑,继而是四肢脉络。
比女异客曾送给他的超自然物品,他喝下的药剂品质要高级得多,几乎是瞬间就令疼痛消弭多半,掌心绷带也不再继续泅出血迹。
低头瞧了眼手掌,晏明灼闪过一丝灵感。
——难道,是因为他的伤?
晏明灼的猜想很快在接下来与伊恩的相处中得到证实,哪怕他无奈地解释他的伤与伊恩的失控无关,伊恩表面不反驳,行动上却依旧体现出耿耿于怀,想要亲近晏明灼,又不敢实际靠得太近。
伊恩对自己害得晏明灼受伤的行为很恼怒,他把后怕与自责的怒气一部分冲向自己,一部分倾泻在在领地内存在感越来越高,企图从他身边夺走晏明灼的“入侵者”身上。
这是他思考良久决定选择的应对方式。
他会耐心等待晏明灼的回答,与此同时,他会不惜一切斩断晏明灼离开的路——
只要把那些碍事的烦人家伙全都干掉……
他有极限,那些死而复生的异客们,同样有极限!
新仇加旧恨,伊恩的攻击性越发凌厉!
然而,尽管身为守关Boss的他无人可挡,随着异客人数和等级都到达一定高度,内部又隐隐抱团起来有联合的趋势,他身上留下的伤开始增多。
每回伊恩喝下药剂,等伤口愈合得差不多才回到古堡,但这瞒不过晏明灼的观察力。
奈娜尔也充当了他的眼线,帮他暗中关注伊恩战斗时的情形。
也许女异客当初说的话有几分不错,连同伊恩在内的所有副本生物都对异客天然抱有极强攻击性。
不仅体现在见面就开打,更体现在你死我活、几乎没有和平交流可言的关系上。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见暂时无法劝服陷入执拗的伊恩,晏明灼深感迫切,他决定在另一方身上寻找突破口。
趁伊恩外出不在古堡,晏明灼来到瞭望口,拿出一个瓷风铃,站在古堡的最高处,轻轻摇动。
叮铃,叮铃——
清脆而空灵的声音在半空传出很远很远,却除去持有人外无人能够听见。
无声的力量开始从风铃声中传出波动,跨越空间的距离,与玩家聚集地中某个帐篷里悬挂的瓷风铃形成共鸣。
“七七,是【密语风铃】被触发了!”叶子甜甜从被安森追杀的噩梦中陡然惊醒,她擦了下嘴边流下的口水,把手边摊开的小说合拢抱在胸前,戴上眼镜,快步走出帐篷去找她的好友果味七。
刚巧果味七与快乐刀男一前一后撩起帐篷布,低头进来,与叶子甜甜打了个照面。
“晏明灼联络你了?”果味七问。
“是他的声音。我死前亲眼所见他对我比了个眼神,他看见了我,也看懂了我的口型。”叶子甜甜十分振奋,“好耶!等救晏明灼出副本,我一定要央求他同意接受我的专栏访谈。”
“叶子,你21级要转职的职业,不是隐藏职业《王城周刊》编辑吗?”果味七注意力被牵扯过去,乐道,“什么时候打算当小报专栏记者了?”
《人设ol》游戏设定,20级之前可以做前置任务开启职业传承,21级才正式开放丰富多彩的多元职业体系,成功做完前置考核任务的玩家可以选择转职,开启更加有趣的个性化职业生涯。
这也是玩家们为什么因为卡关急疯了的原因之一。
20级主线奇遇副本过不去,所有人等级上限就卡在这里,那么多未开放的内容就摆在眼前,看得见摸不着,可不恼火!
“不不,游戏男主角很重要,转职也很重要!”叶子甜甜想起还被她抱在怀里的小说,赶紧珍惜地收进包裹里,嘀咕道,“我还要找银色五芒星老师要签名呢!”
果味七不太理解好友为什么能成为一个游戏npc的狂热书迷,不过现实中叶子甜甜就是个沉迷书籍世界的文艺少女,一上头起来就自顾自滔滔不绝,她倒也见怪不怪了。
转回被闲聊打断的正题,果味七与快乐刀男对视一眼,神色凝重起来:“叶子,你用【密语风铃】告诉晏明灼,迪迪·兰泽尔——就是那个从古堡里逃出来的npc,和他有话要说。”
“可是独眼……”叶子甜甜很是担心,“那个黑发蓝眼的npc和独眼混到了一起,不肯同我们通气,因为他的出现,现在不只是独眼那边收买的玩家,就连我们组织起来的散户也愿意听独眼指挥打Boss战,万一他们又想用晏明灼当诱饵引出黑公爵怎么办!”
晏明灼救过她,叶子甜甜不乐意听独眼的使唤。
别说是她,爱打抱不平唱反调的刺头果味七,与同独眼团队有过龃龉又记仇的快乐刀男,谁对独眼的霸道作风也看不惯。
“走一步看一步。”性格急躁的果味七哑了火,反倒是快乐刀男提议,“联络道具在我们手上,他们想做什么都不可能越过我们和晏明灼联系,先拿到迪迪·兰泽尔与晏明灼交谈时可能透露的重要信息再说。”
“反倒是副本这,不能再拖下去了,通关才是第一位,玩家心态都要爆炸了,万一冒失走到强攻古堡的这一步,对营救晏明灼反而有害!至于如何不让独眼拿首通,可以再细细谋划。”
“可以可以!先行动!”最讨厌纠结的果味七果断一锤定音。
三人定下主意,又商议了一番,带着自己的任务各自散去。
叮铃,叮铃——
晏明灼听见了同步传回到风铃里的讯息,那头说话的人不再是女异客,而是嘶哑怪异仿佛砂纸相互摩挲的男音。
“晏明灼?”那头应该有人在旁听,迪迪·兰泽尔的措辞克制而谨慎。
晏明灼沉默片刻:“是他们让你和我对话吗?”
“不,这是出自我,以及我们共同的意愿。”迪迪·兰泽尔暗示。
三言两语交锋间,晏明灼很快判断出目前迪迪·兰泽尔与异客们之间的关系。
他在异客中占据了相当高的话语权,极有可能动摇局势。
晏明灼的态度变得慎重起来,他想了想,改变了原先中止对话的主意,抢先发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要说什么,取决于你现在知晓到了哪一步。”迪迪·兰泽尔听出他的动摇,笑着坐下,示意一旁的独眼与果味七稍安勿躁。
“你知道魔王投影的存在,以及让他继续成长下去的后果吧?”
“被魔王投影附身的怪物,他所汲取的恐惧力量一旦积攒到足以冲破界限的地步,不仅是夜郁金香庄园,连夜之国也会灭亡!”
“在那之前,要破解诅咒——你想说的只有这个?”晏明灼对早就了解到的信息不为所动。
“破解诅咒,对我来说的确重要。”
他冷淡道:“但我不信任你。”
“那么你就相信那个怪物吗?!”迪迪·兰泽尔意识到伊恩对晏明灼说了些什么,上次在小书房时晏明灼对待他还不是如此直白抗拒的态度。
更值得玩味的是——
晏明灼居然能够欺骗了那个怪物以后,还能从陷入暴怒的他手中完好无缺地活下来。
“谁知道呢。”晏明灼给出了一个暧昧的回答,“除非你能给出更有说服力的新鲜消息。”
不一般的关系啊……很可惜,信任,往往是最脆弱的东西。
这点在过往时光的验证中,屡试不爽。
迪迪·兰泽尔脸色变得阴沉,随即又缓缓笑了。
“好,你想知道什么?”
在晏明灼看不见的地方,惨白手指抵住座椅,狠狠掰断一块!
-002
独眼与果味七无法听见那头晏明灼的话,但能从迪迪·兰泽尔的话与态度中推测出他与晏明灼的交流并不顺利。
身为游戏男主角,晏明灼的侧面态度无疑在他们心中种下了揣测的种子。
【独眼】对这个自称是真正的夜郁金香公爵的npc,你怎么看?
【果味七】你看不出来?他显然有所隐瞒,说的话也是真假掺杂,性格不老实。
【独眼】的确。不过没关系,为了首杀通关,我能让他的话变成事实。
【果味七】呵呵。
果味七冷笑着冲独眼比了个中指,抱肘不再搭理临时团队频道。
果味七聚集起来的小部分玩家,以及独眼为首的大多数玩家,他们之间所签订的是一种效力比较脆弱的临时团队契约,即使通关也不会算作正式的通关团队,要撕毁起来更是容易得多。
如果不是果味七及时拿出了珍贵的优秀品质道具【密语风铃】,在卷土重来的独眼一行人打算从快乐刀男手中抢走迪迪·兰泽尔时,他们已经爆发了一场小规模混战PVP。
那头玩家小群体心思各异。
这厢,晏明灼与迪迪·兰泽尔的对话也逐渐逼近他想得知的核心。
“当初为什么要隐瞒,伊恩答应研究夜郁金香力量削弱缘由的事情?”晏明灼注视着窗外的花田,一如当初回忆中,伊恩寂寞地注视着窗外连绵的廓影。
他很难体会伊恩当初报以怎样的心情,为了一句话而修改自己的人生计划。
结果还落得遭“好友”亲手剑刃穿心的下场。
“啊,他竟然连这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愿意告诉你。”迪迪·兰泽尔冷笑,“看来我不必多费口舌再讲一遍前情提要。”
“理由我不是曾经告诉过你么?他是被蛇神大人所厌弃的怪物,我岂能容忍他进入我兰泽尔家族的禁地!”
“你好像忽略了一件事。”晏明灼打断迪迪·兰泽尔自成一套逻辑的傲慢,指出他逻辑里的疏漏,“蛇瞳,不该是蛇神的标志?”
“既然兰泽尔家族是蛇神最为忠实的信徒,见到蛇瞳之子的降生,不该欣喜若狂奉为神明的恩宠?”
“你们倒行逆施,把伊恩当做怪物,放任谣言在领地肆虐,就不惧怕蛇神因此震怒,降罪于家族?!”
接连几个致命问题,连身为局外人的晏明灼都能想到,与蛇神息息相关的兰泽尔家族不可能忽略自己的立身之基。
“伊恩降生之前,食人魔物就一直存在,只是被压制,对吧?夜郁金香的力量削弱绝非一时之功,它的削弱究竟是因为你们对伊恩的放逐,还是因为惩罚你们没有杀死伊恩,这还是两说!”
“够了!”哑口无言的迪迪·兰泽尔猛然爆发,“你根本不了解,一知半解的旁观者有什么资格对我们指指点点!”
“你见过那副本该挂在密室里,却被他毁掉的油画吗?”
“画里记载着他最大的秘密——所以,他要毁灭证据,他要湮灭自己不堪的出生。”
“三百年前,如果不是夜郁金香的力量安抚住了那个寄生在母体内的怪物,我的母亲就会活生生死于难产!”
“油画里所记载的,正是一个在夜郁金香花田里降生,可怖的蛇瞳婴儿!”
“夜郁金香的力量,只对魔物有用,如果他不是怪物,为什么会被压制?”
迪迪·兰泽尔对晏明灼的沉默感到满意,他忽然有种胜利的快感。
这种冲动,令他失去了平常心,不再顾忌一旁的异客,说出了更多曾经的内情。
“伦娜姨妈当初就警告过我的母亲,不要生下这个孩子,但我母亲舍不得,执意不听,结果难产。”
“怪物出生以后,她又留下了预言,说在夜郁金香花田中降生的长子,是将带来灾厄的孩子,他操控死亡的力量,要求把他杀死,但是母亲依旧不肯。”
“结果便是如此……我的母亲,为她愚蠢的、被怪物迷惑的善心付出了惨痛代价,承担后果的包括我们所有人,还有本该由我继承的家族!”
迪迪·兰泽尔不管一旁因信息量过大而惊诧不已的独眼、果味七,愤怒至极地跳起,一脚踢翻桌椅。
“在怪物降生以前……领地平静了许多年,总体还是安稳的,蛇神大人亦很久没有在祭祀仪式上降下神示。”
“在那个怪物出现以后,一切才慢慢有了变化。”
“我的父母,我自己,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死在他手里,变成了古堡里浑浑噩噩的奴仆,连灵魂也被人捏住不得自由。”
“我请来驱魔的术士,化为了水泥铸就的忏悔雕塑,守卫着无边无际的郁金香花田,花田下埋着无数贪婪者的尸体……”
“荆棘将庄园包裹起来,剩下的平民和奴隶逃亡殆尽,顺应了中央王城谋划已久的诡计,另外建立起了夜之国,几乎无人敢再踏入领地界碑范围内。”
“那些该死企图窃取我兰泽尔家族财富的小偷,的确死得活该,但伊恩·兰泽尔他才是最大的僭越者,窃取了我的爵位,毁灭了兰泽尔家族的荣光与未来!”
“你告诉我,这是神明的恩宠吗?!”迪迪·兰泽尔嘶吼。
【密语风铃】那头没有回应。
遭受冷遇的反应让迪迪·兰泽尔产生了被人无视的耻辱感,他厌倦了唱一个人的独角戏。
不着痕迹瞟到旁边的异客,他继续说道:“好,就算你还是不相信我,退一万步说,认为他受蛇神大人所宠爱,甚至这个怪物本身就代表着神明的某种意志。”
“那么,就更加印证我当初对你所说的话了——蛇神的诅咒,才是根源。”
“只有杀了伊恩·兰泽尔,才能结束笼罩夜郁金香庄园的永夜!”
他一反先前对蛇神趋之若鹜的狂热迷信,开始冷笑着抨击蛇神背信弃义,早有预谋,玩弄人心。
说什么签订契约庇护信徒,庇护兰泽尔家族,其实只是想把他们当储备粮养肥了再杀,魔物说不定从一开始也是蛇神派来的。
把他们困在这里,根本就是想看一场眷属与信徒自相残杀的好戏。
只有分出一方你死我活——
这场为神明所上演操纵的戏剧,才能步入终局。
无论伊恩是被蛇神所厌弃,还是为其所眷属,他都是造成庄园诅咒的根源。
杀了他,是逃离诅咒唯一的途径。
叮铃……
迪迪·兰泽尔的蛊惑话语有几分听进晏明灼的耳中,除却他自己无人知晓,但旁听的独眼与果味七,却听得极其认真。
“要设下如何围猎怪物的杀局,晏明灼阁下,你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迪迪·兰泽尔与独眼对视一眼,低下头摇晃瓷风铃:“我等你想通了,再一次来找我。”
终于,从那头传来了回应。
“我知道了。”
说完,晏明灼单方面切断了联系。
他站在瞭望口,凝视着颜色相较之前要浅淡几分的夜空,高处的猎猎夕风窜入衣袖,鼓起不断膨胀的心绪。
【痴汉人设4:你对进展不前、如一滩死水般的平静生活开始厌倦,让绝望的爱意,在充斥背叛与欺骗的计划中为之起舞,重燃热情,点燃最初令你为之痴迷追逐的危险战栗吧!】
信任or背叛(修)
七日之约到了。
抛却了生来姓名的花农跪趴下身, 正在用墩布清洗低头垂目的巨大水泥雕塑。
窸窸窣窣——
听见身后动静,她停下动作,把清洁工具扔在花土上,随即提起裙摆跳下来, 魂体飘落在打开土壤瓶的晏明灼面前。
“你来了。”说着, 花农在层叠裙摆里摸出一筒羊皮纸卷, 递给晏明灼, “按照约定, 我从记忆里整理出了香水的古老配方与香料的秘密产地,作为感谢赠予你。”
“谢谢。”晏明灼说,“我不会将它交给卢比家族。”
贵妇人鬼魂咧开一个笑容, 比先前要更柔和:“谢谢你的体谅, 人类。”
尽管先前说任由晏明灼处理, 倘若晏明灼要交给她的后人去换取财富或是其他什么, 她无能为力, 但能得到一个确切的承诺, 总归要令她宽慰许多。
说来很是好笑。
生前她因亲手弑父而多疑防备, 再也不敢信任他人,死后却阴差阳错重新感受到了“付出相信”这一举动本身所承载的力量。
那份微缈的慰藉感, 让她日夜为悔恨噬咬无法解脱的沉重心口稍稍轻松一瞬, 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堰塞。
“你来找我, 不只是为了这张羊皮纸吧。”花农揉了揉不太舒服的胸口,移开注意力, 主动向晏明灼提起,“我还有什么事, 能够帮上你?”
晏明灼对她如今好说话的友善态度已经颇为适应。
他猜测奈娜尔态度的转变,与当初在地牢里完成的隐藏任务有关, 或许这就是隐藏任务的带来的奖励——
不会由神秘音直接给出,但会从一些潜在变量中体现出来。
如果当初没有发现无头骷髅那条线索,无法获得奈娜尔鬼魂的帮助,他在庄园里的处境想必远比现在要艰难。
“我知道了一些事,这些事印证了许多我的猜测,但也带来了新的疑问。”晏明灼说,“我需要进一步捋清思路,好接下来确定……我要如何在十字路口前,根据客观情况做出合适的选择。”
“公爵大人听了这话,会伤心吧。”花农摇摇头,“我以为你们正处于热恋中,对恋人而言,这样理性的考量未免太过冷酷了。”
晏明灼闻言一愣,他有些困惑地抿住干涩唇瓣,手举起,又放下,指尖没有拂过胸前吊坠,而是认真地,慢慢地问出他的疑惑:“但是,分析情况对于解决问题来说,不是必要的手段吗?只有拥有足够多的信息,才能有针对性地制定出最合适的方案。”
“比如像你先前所说过的话,这座雕塑,附带上了术士密斯利的力量——这个推论是错误的。”晏明灼瞧了眼还放在巨大雕塑脚趾头上的水桶,“这座雕塑就是密斯利本人,而且,他还保存了意识没有死去。”
花农惊吓得抚住胸口连连咳嗽:“什么?是主人把他变成这幅模样的吗!”
她顺着晏明灼的视线扭过头看见水桶,赶紧闪身过去把清洁工具拿下来连同墩布一起扔到远处,接着恭敬地拜了三拜。
“……我还没说完,虽然他没死去,但是他的意识随身躯一同凝固在了水泥里,只有伊恩才能将他唤醒。”晏明灼慢悠悠接上未尽的话。
也就是说,假设通过密斯利破解诅咒的这条路,无论是想唤醒他,还是要暴力毁坏掉雕塑,同样绕不开伊恩的存在。
但伊恩不想唤醒密斯利。
他固执地要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背叛者囚禁在忏悔雕塑中,折磨对方作为报复。
被大喘气吓得要命的花农闻言总算冷静下来,站起身,幽幽道:“你说得没错,如果早知道这个消息,我不会选择把水桶放在他的脚趾头上。”
“不过,我要告诉你的重点不是这个。”她想了想,用自己当例子,“你还记得在地牢里,我的父亲曾说过的那些话吗?”
“他说他不恨我,他说,要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先付出什么……”
晏明灼自然记得,不仅因为他的记忆力格外优越,他还把旁观到的“故事”记在了笔记本里。
为了追逐野心而抛弃曾经看似无用的东西,到头来却又为了那些被抛弃的东西而真心实意悔恨不已,这便是人性的不可捉摸所在。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为何我会落到如此地步,渐渐地,想明白了一些。”
花农苦笑了一下,眼里郁结着浓到无法化解的情绪:“得到与付出,从来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做出选择的权衡天平。"
“从外界可以接收到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信息作为砝码,一时在天平这端加重,一时又在天平那端落下,要怎样做,才能做出即使重新来过也不会后悔的选择?”
“即使……重新来过也不会后悔的选择。”晏明灼喃喃着重复,“要怎样,才能做到这样的义无反顾?”
风吹起他的鬓发,露出浸润在迷惘中的纯净眉眼,无喜亦无怒,没有阴暗揣测,亦不存红尘杂念,只有如赤子般充满了好奇的探知欲。
第一次见到晏明灼如此面目的花农十分讶异,世上竟还会存在这样奇特的人。
干净得不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像是异种。
她忽然明了几分黑公爵会被一个人类所吸引心神的理由。
悬挂于顶,不染尘埃的皎皎明月,没有人能够抗拒让它坠落人间,亲手涂抹上绚烂色彩的诱惑。
“去问问你的心吧。”花农说,“没有人能够告诉你答案,除了自己。”
“当你的心第一时间告诉你,你想要那么做时,无论其他的选项多么富有诱惑力,排除掉那些让你犹豫的障眼法,剩下来的答案,就是唯一的、无论如何也要达成的目标。”
“这是我的经历,告诉我的惨痛教训,只有知道对自己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东西,才不会陷入理性与欲望联手设下的陷阱……否则再怎么机关算尽,也只是朝反方向越走越远,直到走到再也无法回头的境地,只能继续一错再错。”
“听起来,你找到自己的答案了,是吗?”晏明灼笑了笑。
贵妇人鬼魂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说:“我的父亲,他的灵魂彻底消散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爱你,我的女儿。”
她潸然泪下,风听见了心碎的声音。
……
“我似乎找到你为何无法往生,依旧停留在庄园里的理由了。”晏明灼默默等花农平复心情,忽然说道。
“我知道,是因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这是我理应获得的惩罚。我无法想象,当年被关在地牢里的父亲被欺骗、被背叛,最终思念我而死去时有多么绝望!”
“是也不是。”晏明灼摇摇头,“曾经困住你的枷锁,是你父亲,但是现在……”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即使说出口也不再有意义,花农的执念已经随着无头骷髅的灵魂逝去而成了一个死结,再也没有消解的余地。
或许时光会冲淡一切。
或许——连时间也无法战胜来自人心的执念。
*
感谢奈娜尔的帮助并告别后,偷偷溜出来的晏明灼没有立即返回古堡,他沿着小道向夜林与花田中间夹住的某块僻静角落而去。
摇动瓷风铃后,很快有等候已久的异客从附近窜出来,前来接应他。
附近的死灵生物已经被他们清了场,既是保护,也是威慑,至少在晏明灼眼中,他对这群“不死者”的威胁程度再次提高了预警。
前来与他私下会面的人,除去迪迪·兰泽尔外还有两个异客,一个是他曾见过一面的独眼,另一个是名红发女孩。
“你好,晏明灼阁下,我是果味七。”果味七十分热情地双手握住他的右手使劲摇晃,“我是叶子甜甜的好友。”
晏明灼对异客们稀奇古怪的名字依旧有些不习惯,但副本里从奈娜尔到迪迪·兰泽尔,甚至包括副本以外他本来的世界,似乎除了他以外没人对此提出过异议。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晏明灼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不着痕迹把手抽出来,“还有你们。”
他转向三人:“时间紧迫,长话短说解释一下你们的计划吧。”
“咳咳,那我先来牵头好了。”独眼咳嗽一声,表明自己的态度,“首先,要破除萦绕于夜郁金香庄园的诅咒,而黑公爵是诅咒的核心,这点是我们大家得出的共识,没有人有异议吧?”
迪迪·兰泽尔与果味七接连点头,最后是晏明灼。
“很好,拥有共同的目标是一个好的开头。”他们几人的态度让独眼很舒服,仿佛又回到了发号施令的模式。
“目前为止,统计了一下大家的意愿和合适时间,我们这边能用得上的固定人手有五十到七十人左右,但对于要□□公爵而言,这点人手还是太少,黑公爵能够召唤的死灵生物太多,往往还没到他跟前,我们人就死了一多半了。不过人太多也没用。”
碍于有两个在他们眼中的游戏土著在,独眼的用词尽量让Npc能够听懂。
“我们的灵魂捏在那个怪物手里,只要他还活着就还能源源不断复活,再加上他那恐怖的死亡之力……"迪迪·兰泽尔接过话头,咽了咽口水。
他被镰刀割开过的喉咙,至今还残留着火辣辣的痛苦:“靠蛮力,是不可能战胜怪物的!”
“你们的意思是,只能智取。”果味七挑了挑眉,呛声道,“连近身也难得,如何智取?别和我说就靠晏明灼一个人!”
她转向独眼,警告他:“你别忘了那个隐藏任务!晏明灼的安危,关系到很多人,我不会让你乱来。”
独眼眯起眼:“有时候冒适当风险是必要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果味七小姐。你难道不想把晏明灼救出去吗?”
身为争论焦点的晏明灼不发一言,观察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互动背后所体现出来的情报。
尽管果味七介绍是叶子甜甜的好友,他对信誓旦旦要找人来救他的女异客印象也不算坏,依旧不能排除果味七与独眼的矛盾是故意演出来给他看的可能性。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人类的计策总是那么狡猾多端。
“别吵了。”迪迪·兰泽尔不耐地扔下三个字。
他没想到晏明灼在异客们中竟然拥有特殊地位,看样子地位还很不一般,对能否说动晏明灼倒向他们这一边,他又多了几分把握。
一边是行事作风残暴血腥,整日行走在黑夜中的怪物,一边是心心念念要救他出去的人类联盟,要如何选择,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么?
反正只要能够报仇,报复令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伊恩·兰泽尔,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简简单单杀掉怎么可以呢?
他要让怪物死去之前,再体会一次被折磨的刻骨痛苦!
“我了解那个怪物。”迪迪·兰泽尔看向面容平静的晏明灼,“不管处于什么原因,对他而言,你都是一个不一般的存在,能够影响到他的状态。”
“我不知道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装可怜的话,但是晏明灼阁下,你始终是个人类,我相信你本人也很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你可以不相信我,的确,我也变成了一个……但是你总该相信人类,相信他们才是来救你逃出苦海的同胞。”
晏明灼眉宇动了动,见面以后,终于开了第二次口:“我得到过一条重要的线索。”
在两人一鬼的目光灼灼中,他试探着把无头骷髅的遗言告诉了他们。
“心?”独眼皱起眉,“他的心……只有这三个字吗?”
“是的。”晏明灼轻描淡写地略去了前因后果,“说完这三个字以后,那个奇怪的亡灵,他就消失了。”
“听起来是个重要的隐藏任务……没想到连……也能接任务,晚了一步,可恶!”独眼十分惋惜,声音极低的独自喃喃。
“不错嘛!灼子哥,你比我想象中要厉害!”果味七却很高兴,用力拍了拍晏明灼肩膀——原本是想拍肩,奈何晏明灼身高腿长,她悻悻然只碰到一下手臂就被避开了。
红发女异客过于豪爽的言行,令习惯礼貌克制待人的晏明灼有些困扰。
“请不要用奇怪的名字称呼我。”他微笑说。
收到好感度下降通知的果味七一下子僵住,忍不住在小队频道里向围观直播的叶子甜甜和快乐刀男哭诉起来。
【叶子甜甜】哈哈哈哈哈哈笑死!让你嘲笑我当初送花降好感度,祝贺因异常行为喜提“晏明灼”好感度负数哈!
【快乐刀男】啧,一边微笑一边冷不丁降好感,男主有够天然黑的,当心点别被他给套了。
【果味七】QAQ
【果味七】知道知道,没想到这帅哥哥还挺记仇,嘿,我就好奇独眼那狗东西在晏明灼那好感度负多少了!
“我明白了!”
这头被腹诽的独眼和迪迪·兰泽尔交头接耳一番,倏地眼前一亮:“这的确是极重要的提示!”
“他的心,意思就是他的弱点是心脏!”独眼变得兴奋起来,“刚才迪迪说黑公爵曾经死于被咒法之剑穿心而过,也就是说在回忆里,已经给出了如何杀死黑公爵的方法!”
“按照迪迪请来术士所说过的话,呼唤真名,同源之血,再辅以穿心之刃,这就是Boss战的真正攻略法!”
“真名,迪迪知晓。”
“同源之血,迪迪说当初晏先生给他短暂解开禁制时,他感应到了和黑公爵同源的血脉气息,应该是你做了什么吧?”
面对独眼的逼问,晏明灼抬眸觑了迪迪·兰泽尔一眼,默认了这个说法。
看来他小看了迪迪·兰泽尔,这个少年模样的鬼魂,心计远比他表现出来得还要细致。
“那么接下来要准备的,就是复刻当年的攻击阵法!”独眼开始安排任务。
“阵法图纸,迪迪记得他当年在术士手中得到以后,把它藏在了书房的某处,要拿的话,需要晏先生的协助。”
“拿到图纸以后,需要哪些施法材料,我们玩……异客可以去采集或者去购买,钱不是问题,不过牵线搭桥么,这点还要麻烦人脉广泛的果味七小姐配合。”
独眼摸着下巴,绞尽脑汁思索。
“最好是能够唤醒术士密斯利,为我们这边增添一员帮手,而且他也是发动阵法最合适的对象。”
“如果没法唤醒他的话,只能靠晏先生亲自下手了,毕竟我们这边没人得到术士传承。”
“这就是你们商量出来的计划吗?”晏明灼神色淡淡。
“细节可以随时增添补充,但大方向定下如此没错。”独眼抢先道,“这么一来,晏先生,你的位置在计划中就不再是配合辅助,而是很大程度上要以你的行动成功与否为核心来谋划下一步。”
“我不得不问清楚,属于你的想法与最终选择。”
“要联手破解诅咒杀掉怪物逃出去,还是拒绝合作——”独眼的笑多出了几分压力,他的手一直摸在腰际的包裹没有放下过。
迪迪·兰泽尔的呼吸一窒,果味七也停止在小队密聊频道和朋友插诨打科,注意力转过来集中到晏明灼身上。
仿佛连呼啸的夜风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呼吸声的寂静,让肃重感在他们擦过又躲闪的眼神对视间涌动。
所有人都在等待垂下眸的晏明灼,期待他的亲口回答。
包括静静旁听到现在的伊恩。他也在等一个日思夜想许久的回复。
哪怕——
那个回复,通往不可见底的绝望深渊。
喜爱愈深愈是懦弱
“我知道, 该如何解开庄园诅咒了。”
早晨,用餐接近尾声,全程心不在焉的伊恩忽然被身边的晏明灼捉住了手腕。
盯住伊恩已经闭合的唇瓣,晏明灼把空了的叉子从他手里拿开, 抛开似乎没进伊恩耳朵里的话题, 转而兴致勃勃地好奇发问:“黄油炸醋溜过的爆辣苦瓜, 这道新菜式味道怎么样?”
伊恩先是回过神, 为近在咫尺的笑脸而一愣, 他的口舌不自觉泛出津液,牙齿自然咬合——
砰!
难以言喻的滋味随瓜果汁液在舌尖上爆开,伊恩脸色骤然铁青, 猛烈咳嗽起来。
整个早餐时间他都感到食之无味, 压根没注意自己用餐具夹到了什么东西, 只是低头默默往嘴里送, 脸部肌肉机械地做着咀嚼运动,
直到吃到晏明灼习惯的菜式口味, 遭受重创的味蕾才把伊恩一瞬间从死气沉沉的走神状态里扯出来, 身上多了几分鲜活。
在晏明灼温柔的轻拍下,伊恩从一开始的剧烈呛咳很快变成闷闷的胸膛起伏。
他抓住正环住肩膀的衣袖, 放任自己倒下侧靠在晏明灼的怀里, 近乎软弱地汲取着人类怀中清冷而淡雅的熟悉气息。
即使到了这一刻, 晏明灼的温和气息依旧具备着让他紧绷神经得到安抚的功效。
伊恩有些迷惘。
就算朝夕相处,他们明明也没有相处太长时光。
他本应该……应该……
伊恩沉默地把晏明灼的腰搂得更紧了一些, 他的思绪又开始飘移。
晏明灼拍了拍腰际如蛇般缠绕得死死的拱起手臂,顺着腕骨向上一路摸到抿得如同被焊住的一线柔薄唇缝, 他有些担心:“不舒服的话就吐出来吧,是我欠考虑, 不应该开这样玩笑的。”
对自己酷爱的刺激口味异于常人一事,在避之不及的《王城周刊》编辑们那里他早就有了认知。
“没有不舒服。”黑发在晏明灼怀里拱了拱,闷闷飘出一句,“很好吃。”
“不用安慰我,没关系的,我早就习惯了……”
“是实话。”伊恩抬起头,自昨夜提前回到卧室恢复成假睡,再到醒来洗漱完下来吃早餐,第一次直视晏明灼的双眼。
他痛苦地发觉那双银眸里依旧看不出其他的什么异常,一如既往的纯净。
就好像昨晚偷听到的那些话都只是他做过的一个噩梦,只有他一个人为之辗转反侧,沉溺其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在意人类的?
他们相遇的第一面,恍若隔世,总感觉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吃什么我都喜欢。”伊恩凝视着令他心神牵动的眼眸。
他没有骗晏明灼。
再古怪的口味,多吃几次也就习惯了,更何况无需进食的他本就不在乎食物味道如何。
他只喜欢长得好看的食物。
晏明灼含着笑眼同他说话的时候,盘子里无论
諵風
什么食物都能眨眼间变得顺眼而讨喜。
很奇怪。但他并不想改变这种奇怪的想法。
这个念头再度加深了他所感知到的折磨与撕扯,以至于伊恩再度变得沉默下来,神色内敛地宛如一尊静态塑像。
从平静的湖面,谁也无法窥见水面下狂卷呼啸的扭曲暗影。
但平滑如镜的假象很快被投入湖底的小石子轻易敲碎——只需要一个低下来的吻。
伊恩的呼吸被吸吮得急促起来,他闭上眼,沉默的雕塑崩塌成一堆七零八落的砖块,仍由湿濡感将敏锐的感官集中在遭到外力强制侵占的一点。
过于绵长的温柔缠绵让他喉头滚了滚,不自觉咽下因口腔被搜刮掠夺而过度分泌的口水。
味蕾上跳跃的不再是酸辣咸苦混合的刺激,取而代之的是细细密密的绵软安抚贴贴。
有点痒痒的,又渴望着再近一点,再激烈一点,如果能噬咬下来融入骨血再也不分开……
可他怎么能让晏明灼再因为他的失控而受伤呢。
也只是疯狂的妄想罢了。
他清醒地知道,然后放任自己全身心的沉浸进去,在亲密的拥吻间,自欺欺人地短暂抛却多疑与不安。
“唔……”
涩软变红的四片唇瓣分开以后,晏明灼低低喘i息着,手掌从耳后穿过鬓发拢住伊恩,他的手指张开,缓缓抚摸着伊恩的后脑,认真问:“有感觉好一点吗?”
晏明灼身上象征着理性的认真与正经,有时会来得突兀又不那么合时宜。
睫羽颤抖着,伊恩深呼吸一下,抵了抵酸麻的舌尖,睁开眼笑了:“嗯,现在好多了。”
后脑连同后颈被修长手指拢住的感觉美妙得不可思议,伊恩故意往后仰了仰,倚靠在晏明灼的手掌上。
微凉软滑的指腹蹭过后颈肌肤。
比起看上去的纤细,指节实际要更具力量感得多,完全能够托得起依赖压下的重量,稳当而如松竹。
伊恩心想,他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觉得眼前人柔弱可欺,分明狡猾得可恨!
果然是被动心蒙蔽了双眼吧……
或许他潜意识里的动摇,比意识到而表现出的还要早。
很早。
“一大早就要亲亲么?”嘴上取笑,晏明灼却纵容着伊恩的一举一动,包括堪称撒娇的各种行为。
他闪动的眼神无声诉说着来自主人意志的愉悦。
如此温柔的晏明灼,与昨晚平静说“讨厌被外力操控和束缚,向往自由意志”的人类仿佛判若两人。
他现在所体现出的喜欢情绪,是否出自他的自由意志呢?伊恩为此惶然,却无法去发问,到现在为止,晏明灼究竟有没有思考出一个结果。
一旦问了就无法再回头。
要么决裂,要么远离,要么……算了吧,他运气向来差劲,伊恩不敢去设想最好的结果,只能任由疑问啃噬着内心,扩大空洞。
“灼,你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吗?”伊恩又顺应心意把晏明灼的唇瓣恨恨撕咬一番,把自己先磨得难受起来,才松开被他压住上半身的人,哑声犹豫着问。
他本不是犹豫的性子。
可一遇见晏明灼,就什么惯例本性原则都搅乱得不成模样,连伊恩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委实太不争气!
“有啊,我先前一直在和你说话。”晏明灼叹了口气,“但你完全没听。”
“我……走神。下次不会了。”伊恩有些窘迫,含含糊糊解释。
他其实不是没有听,只是听了也无法让自己去理解思考。
万一晏明灼说出不得了的话,他因痛苦失控发起疯来,人类一定又会被力量波及受伤,于是便强迫自己不去过脑思索话语含义。
“我昨天去见了那些异客。”晏明灼一开口果然不同凡响,找死都没见过他那么急着直奔主题的,“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一些别的信息,作为线索补充。”
伊恩的心脏骤然紧缩,他五指抓住晏明灼的衣领,阴沉沉逼近问:“什么线索?”
“关于庄园诅咒来源的线索。”面对黑下脸的伊恩,晏明灼啾地亲亲他的鼻尖,然后拉开身体诚实道。
“诅咒……就为了这件事?!”伊恩语气依旧生硬,却扭过脸揉了揉鼻梁,转过脸时脸色好了许多,“你都知道的,是密斯利的诅咒,将我困在这座庄园,无法离开。”
“我不会从雕塑中唤醒他。……其实唤醒他也没用,他不会给我这个怪物解咒,包含了一个强大术士临死前的怨念,杀了他,诅咒也无法消散。”伊恩自嘲道。
“或许密斯利有影响,但不完全源自于他的恨意。”晏明灼环住伊恩,看着他的眼睛说,“不然你想想,我为什么也会被诅咒困住,无法离开?”
“我不许你离开!”伊恩猛地提高声音,被关键词导致的心慌意乱刺激得眼眶发红。
“伊恩,我没有说要离开你。”晏明灼声音变低,“但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诅咒里逃避一切,这不是可行之道,况且,你也见到了最近的形势。”
“所以,我必须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留给那些不受控制的外人。”
也许是“外人”这个字眼相对的含义让伊恩有几分高兴,微微震动的桌面平静下来。
他嘴唇蠕动片刻,艰难地开口:“为什么不能永远待在这里?是我对你不好吗?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弄不到的我可以让人去外面买,去找!就算是抢也可以!”
“我有钱,如果你觉得这钱脏,沾了血,即使没有兰泽尔家族,我也很有钱,足够养得起你。”
“那些异客,我会处理掉他们,别担心,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
“他们的确不会伤害我,可是你会受伤。”晏明灼忍无可忍打断了伊恩的语无伦次,“我无法容忍被动接受的可能性。”
他好像第一次如此强烈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哪怕是被逼出来的气话。
“你,你在为我担心吗?”伊恩愣神地直面晏明灼的怒火——他很确定在在漂亮的银眸里跃动着的,的确是愤怒。
哪怕晏明灼的语气依旧平静,脸色也没多大变化,但伊恩就是察觉到了他身上的细微变化。
被伊恩一反问,晏明灼也有点发愣。
他张开嘴,似乎要说点什么,慢半拍以后,他的情绪慢慢恢复平静:“伊恩,你真的不想脱离诅咒的束缚,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你是无法解开诅咒,还是不愿意去想解开诅咒的可能性?”
伊恩脱口而出想说“不”,但不知怎么地,他没能开得了口。
“那你呢?”伊恩神色郁郁,“你就那么讨厌诅咒,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
“我讨厌受操控的感觉,那让我觉得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晏明灼垂下眼,“或许因为我原本就找不到自我,所以愈发不喜欢会加深内心虚无感的东西。”
“但厌恶诅咒,和你无关。”晏明灼很轻很轻的话语,重重落在伊恩心上,“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这对我很重要。”
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一开始说的话:“我已经知道该如何解开诅咒。”
昨天他也是这么对异客们说的。
“伊恩,方法需要你的配合,只是不能完全告诉你,因为一旦说出来以后就会失效。”晏明灼看着伊恩,执着地问,“我会帮你离开诅咒的束缚,你愿意相信我吗?”
——那解开诅咒以后呢?你会离开我吗?
伊恩没有信心,此刻多疑心又开始烧灼他的血液,让他呼吸急促,他甚至怀疑晏明灼开诚布公说的这些全是哄骗他的假话,他和那些异客们站在了同一边,要来谋害他!
但他最终什么怀疑也没有说,沉默片刻,伸手抱住了晏明灼,把脑袋压在他的肩头:“好,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在晏明灼看不见的地方,背对着。
蛇瞳里渐渐弥漫上一股冰凉的哀意,寒意刺骨。
为你画一幅画像
自从那日说开以后, 伊恩与玩家们之间的白热化争斗进入了不约而同的休战期。
以花田与密林中间的一线空地为分界线,玩家驻扎在密林安营扎寨,伊恩手下的死灵生物固守花田边缘。
偶尔有几个胆大妄为的散人玩家想要越线偷采夜郁金香,不是被其他玩家劝了回去, 就是死在小怪们的围攻下, 当场死成一道白光。
玩家们很忙。
忙着按照晏明灼给他们的法阵图纸, 在副本地图内采集特殊材料。
忙着在城市里采购大量画纸、矿石、颜料磨制工具……再由晏明灼指定的玩家送到古堡内去。
当然在他们眼中, npc好感度最高的几位幸运儿接到了来自男主角颁布的隐藏任务。
“通关才是第一位。”好感度为负的独眼隐隐脸黑, 面对叶子甜甜和果味七语带威胁。
“谁稀罕搭理你。”
果味七白了他一眼,拉着眼镜女孩就走。
“我会看着他们。”三人小组里的最后一人笑呵呵道,“幸好上次我就完成过一次送画具的任务, 好感度够用。”
独眼看了眼老牛, 对眼瞧着就心宽好说话的金主没辙, 他再次强调:“不能让他们捣乱, 我们一定要拿首杀通关。”
老牛犹豫片刻:“其实没关系, 压力不要太大, 只是个游戏嘛, 实在不行……”
“对我来说,它不只是一个游戏那么简单!”
独眼摇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谢过老牛:“老牛大哥, 麻烦您了。”
“没问题, 毕竟咱也很想赢,所以才请你来带我玩嘛。”
老牛讲义气地应下, 挥挥手去追走远的其他人去了。
“你说独眼这人是不是有病?”
走了有一段距离,果味七脚步才慢下来, 愤愤不平吐槽:“玩个游戏这么爱勾心斗角,他不去古风游戏宫斗扯头花真是屈才!”
“或许是这游戏太有迷惑性了吧, npc对话自由度高得吓人,环境建构得又过于真实,我总觉得和别的全息游戏不太一样。”
叶子甜甜想了想,笑道,“有如此强大的技术能力作为支撑,内测目前还只开放很少一部分内容,分明在吊我们胃口。”
“不知道公测那一天,服务器会不会被涌入的好奇玩家挤爆?”
“说得也是!”
“我还挺期待公测联机,那就早日打通内测关吧!”果味七眼睛瞬间变亮,她由怒转喜凌空跃起,往花田方向一个技能滑步奔去。
*
“晏先生,你和黑公爵说了什么,才让他的态度有如此巨大的转变?”
第一次有幸进入庄园,叶子甜甜战战兢兢躲在果味七身后,她对曾被追杀的经历依旧心有余悸。
当然,对晏明灼与黑公爵之间关系的好奇,冲淡了这份恐惧,以至于当她差点与不远处死死盯住这边一举一动的蛇瞳对上视线时,只是表情僵硬,没有吓得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说,我想到解除庄园诅咒,帮他离开这个困境的方法了。”晏明灼往伊恩的方向看去,冲着把自己裹在黑衣银面具下的公爵大人招了招手,但伊恩轻微摇摇头,没有过来。
他还是那么排斥人群。
晏明灼只好扭过头,先把眼前的异客三人组处理好:“谢谢你们的帮助。”
眼见三人喜上眉梢,晏明灼挑挑眉。
随着与异客群体之间的交集变多,通过不断地试探与旁敲侧击,他逐渐了解到了更多原来困惑的事情。
例如叶子甜甜某次说漏嘴,异客也会接到凭空发布的任务。让他们做一些事情,他们反倒很高兴能够完成任务获取奖励。
而且,从晏明灼这接取的任务,奖励异常丰厚。
尽管不知道他们得到的奖励从哪里来——或许与神秘音有关。得知这点以后,晏明灼对如何支使异客群体变得更加得心应手起来,同时,内心也加强了谨慎。
在他看来,这样建立在未知上的关系十分脆弱。
能够为了任务而帮他,自然也能为了任务而杀他,很简单的逻辑。
“乐意为您效劳。”三人说完以后,跟在某个鬼仆身后离开,去放他们送来的东西,同时暗地里观察城堡的布局,确定迪迪·兰泽尔告诉他们的阵法方位,好在方位设置点上,用道具遮匿构成阵法所用的特殊材料。
而晏明灼就负责在此期间拖延住黑公爵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发觉城堡内的小动作。
这是原本“商议”好的事情。
然而,还在警惕风吹草动,绞尽脑汁与城堡内小怪们斗智斗勇的玩家们并不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黑公爵的掌控之下。
伊恩知晓晏明灼同异客们正在筹备的计划,事实上,关于攻击法阵,还是身为术士初学者的人类虚心向老师伊恩求教才获取的知识。
这些天,晏明灼对术士很感兴趣,总央求着伊恩告诉他更多关于术士的规则与禁忌,他的领悟力与血脉资质,令第一次当老师的伊恩也为之赞叹。
直到晏明灼胆大妄为地踩到那个雷点。
“想了解这张羊皮卷上的法阵?”
当时是在书房,面对晏明灼认真捧到面前的破旧图纸,伊恩夺过图纸,骨节攥得发白,原本悉心的应答化为震怒:“你难道……不知道它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周身波动的力量隐隐刮起阴风,吹得晏明灼浅淡的唇色愈发冰冷,唇瓣凑近落到伊恩苍白的脸颊,却是温热的。
“我知道。”他环住伊恩,手臂绕过颈侧,轻轻拍着他的后心,“所以我才希望能够帮助你来面对它。”
后来人类还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伊恩没有听见。
内心的多疑再次被压下,甜呼呼裹来的吻与怀抱,已然惑住他的心神,什么也想不起来去追究了。
他应该要信任人类,这只是为了破解诅咒离开庄园才需要经历的步骤。他答应过晏明灼,让他去做想做的事情。
从美色中清醒过来的伊恩咬牙告诫自己。
毕竟,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就连要在城堡内设置法阵这一点,晏明灼也没有瞒过他,光明正大到……有些可怕。
这或许是一场正在编织中的谋杀,手法粗糙而毫无遮掩。
能够轻易撕毁蛛网的强大猎物,沉溺在孱弱猎手的爱情毒药中,理智漂浮在半空发出尖锐警告,灵魂却一步步清醒地坠入致命罗网。
多么美妙。
谋杀。
远在玩家营地的迪迪·兰泽尔咧开一个志得意满的笑,他那破锣嗓子似的漏风喉咙里,甚至飘出代表诡异变了调的祝祷曲。
为了愚蠢的爱情自入瓮中,最终却发觉一切化为泡影,他所在乎之人,正是再一次亲手杀了他的人。
这才是足以让怪物感到痛苦的攻心报复!
父亲……母亲……你们就好好等着看吧!
旁边的弓箭手玩家,被裹在灰袍中的npc诡笑声吓得一个激灵,警惕地看向他。
“老牛到城堡了吗?”迪迪·兰泽尔突然问,“晏明灼有没有成功,那个怪物是什么反应?”
弓箭手犹豫片刻,看在眼前怪物是重要npc的份上,决定把团队聊天里的内容透露些许给他。
“黑公爵……”
“我才是公爵!”迪迪·兰泽尔暴躁大吼,“不要再让我听见第二次你用属于我的称号叫那个怪物!”
“……”弓箭手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明明自己才是低级别小怪,又不是人类,哪来的脸骂大BOSS怪物?编台词的剧情策划也太黑色幽默了吧!
然而他又不敢直接称呼黑公爵的名讳,虽说因直呼其名导致的诅咒buff有时效,平白惹上负面削弱状态显然毫无必要。
要不是闲极无聊,独眼又叮嘱要好好安抚住这个性情阴沉不定的npc,他才懒得搭理眼前不讨喜的家伙。
“老牛到城堡了。”话唠弓箭手翻着团队聊天频道,随口答道,“嗯,气氛还不错……当时,晏明灼在给那位画像,两人还挺融洽的……隔老远被小情侣喂了一嘴狗粮???哈?!确定没搞错吗?”
“哇哇,貌似真是恋爱关系,这么劲爆!论坛又要爆hot贴了吧!这三个幸运家伙居然不能拍照,光文字直播算什么,惹人羡慕嫉妒恨吗!”
“不愧是男主角,为了保命,连杀人如麻大BOSS也能想方设法泡到手!”
满嘴跑火车的消音词,已经点燃了属于玩家的熊熊八卦之心,他才不管旁边又开始自顾自阴阴发笑的npc,径直开群聊插话。
【弯弓射大雕】:呃,按目前情报,BOSS应该不可能女扮男装。说起来男主角连面对看不见脸的恐怖男BOSS,都能使出美人计做出表率,那以后副本里遇见漂亮女鬼,我们也能刷好感度走邪道攻略副本呗?
【弯弓射大雕】:什么叫我想p吃?照照镜子?
【弯弓射大雕】:果味七,你把话给老子说清楚了!可恶,有本事野外开仇杀!
……
布置完善的独立画室内,晏明灼放下画笔。
他的脚边是如小山般散堆的画纸,但对于几乎填满整个画室内的白色纸张,那些充其量属于九牛一毛。
从最角落里线条粗粝的平面黑白画,到逐渐细腻写实,富有立体感的彩绘油画……从庄园内目之所及的一花一木,到地牢骷髅,灰衣鬼仆,甚至是正在尖叫的贵妇人花农。
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令曾教授过他的大师每一次示范,每一句提点变得如临眼前,在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大量模仿练习之下,晏明灼的绘画技艺日益精湛。
甚至因为这里出现的绘画素材,是外界此前绝无可能拥有的存在,画面中超乎寻常想象力的迥异狂态,展露出扣人心弦的奇异魅力。
某种程度上,或许填补了几分晏明灼笔下画面缺乏情感的平淡匠气。
几天前,他终于如愿以偿将【丹青妙手】技能升至高级。
中级,可具现化并操纵黑白线条,熟练后,出现了物体的块与面,升到高级以后,多出了色彩与立体感,不再是薄薄的纸片,不禁令人有些好奇大师级技能,乃至于宗师级技能会是什么样子。
目前晏明灼尝试具现化操纵过最强的画中角色,是“花农奈娜尔”。
他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按照记忆中一比一原样复刻尖叫花农瞬间的静态,而后,他惊讶地发现画中的贵妇人鬼魂竟然真的从画纸上走了下来,簇拥在纸花中的黑白色纸片人向他沉默地提裙一礼,才重新回到画面中,换了个弯腰锄土的姿势,静止不动了。
也就是那一天,神秘音终于响起【丹青妙手】升级的提示音。
那之后,他开始尝试为伊恩着手画许诺已久的肖像画——只是普通的油画画作。
然而晏明灼一直对自己画笔下的伊恩不甚满意,他总觉得,似乎还差了什么,于是一直在反反复复涂改,反反复复观察。
这期间,伊恩耐心地陪着他,分明一开始为了这个理由才留下他在身边,现在却看起来对画作完成谈不上多少期待。
不过,他们相处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交谈也越来越闲适,长时间的注视映射在潜意识中,无形中改变了什么,有时甚至不必说话,便能知晓对方的心情状态。
“伊恩。”
譬如现在,仅仅是对方一瞬间的心情低落,晏明灼已经下意识起身来到伊恩身旁,从身后环住了多疑男人宽阔的肩膀。
他信任晏明灼吗?或许。
他怀疑晏明灼吗?肯定。
但谁能想到,喜怒不定永远在怀疑中徘徊的傲慢公爵,实际上只需要一个轻轻的吻,就能让他乖乖低头,喘i息着软倒在怀抱。
“这些天,你太沉默地纵容我了,伊恩。”绸缎包裹的肘部抵在椅侧,晏明灼俯下身压在伊恩的后背,小臂微抬,手指抚摸过男人紧抿的殷红薄唇,叹息道,“告诉我,你的不安,我想听你对我说。”
伊恩沉默地张开口:“唔……”
他轻轻含住了擦过唇瓣的漂亮指节。
无法放手
他应该说一些什么呢?
伊恩心想。如果把他心中那些混乱阴暗的想法一股脑倾倒出来, 一定会让眼前的人类失望吧。失望于他是一个如此糟糕的对象。
这座被遗忘在时光中的庄园里,到处都弥漫着灰败腐朽的气息。
画室对晏明灼来说,或许是唯一的亮色。然而为了照顾伊恩,就连画纸上也不曾出现艳丽颜色。
为了追求巅峰不惜远游列国的画家, 一辈子要留在没有色彩的夜郁金香庄园里, 过着黯淡无光的枯燥生活。
这样的未来, 那么残忍。就连一开始, 化为亡灵归来的伊恩自己, 也对困住他无法离开的诅咒而为之愤怒。
可现在,伊恩却希望晏明灼能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永远不要离开。
他想不到还能用什么手段、什么理由来挽留晏明灼。
金银财宝失去了它所向披靡的魔力, 术法禁咒无法留住向往自由的真心。
至于性i欲……
有时候伊恩真对晏明灼那副事到临头, 无论如何逼迫都始终克制底线的性冷淡面孔气得咬牙切齿。
近乎失控的时候, 伊恩思考过动用暴力的可能性。人类无法抵抗他的力量, 他有充足的自信心。只是他不屑如此。
或者说, 他不愿去更确切地想象, 这样做了以后的结果。
伊恩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从很早以前就是。
迪迪·兰泽尔降生以后, 爱狄亚以及整个家族的态度转变,他没有察觉到吗?精神癫狂的伦娜动手要杀他之前, 他没有哪怕一刻曾设想过这个场面吗?那个杀机四伏的雨夜欢宴上演之时, 因醉酒而短暂失去意识的他对周围动静就真的那么一无所知吗?
不是的。
他的多疑与不信任, 流淌在骨子里,从未有哪一刻真真正正的消失过。每一次怀疑被现实所印证, 愈发加剧内心中的可悲拉扯。
看,他猜得多么准确!
伊恩想, 为什么每一次都能如此准确?准确得让人对一潭死水、没有变化与意外的未来感到绝望。
所以在起初,他才会把晏明灼在树林里对女异客谈及的那些感叹听进心里。那是第一次, 有人能够理解他的处境。
“……被迫隐藏在历史的角落,一个人沉默记录着岁月流逝,消磨心性,渐渐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生活得暗淡无光,了无生趣……”
“……一想到他曾度过的枯燥生活,被所有人遗忘在枯朽破败的庄园,我便不由自主地仿佛身临其境,惊惧于数百年困于一隅的漫长时光……多么不幸,多么令人恐惧!”
一瞬间的冲动促使伊恩下定决心,把这个敏锐而又擅长蛊惑的奇怪人类带回了他的私人领域。他再度开始期待变化,却又始终畏惧变化。
不是作为短暂停留的客人,而是作为他的所有物,他的财产,他的阶下囚而永远留在庄园。这就是胆大妄为对怪物表达仰慕的代价。伊恩最初是这么打定主意的。
他用这个作为理由,宽慰跃跃欲试的多疑心,才能抑制住自己的强烈杀意。
这股杀意有时增强,有时削弱,缭绕在他们的关系之中,随时可能伤害晏明灼的生命。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暴躁易怒会伤人的阴暗怪物。
所有人都认为,晏明灼是被迫无奈被他强抢留在了庄园,所以他们锲而不舍不惜一切要救他离开。
人类才是晏明灼的同族。怪物与诅咒,是阻止他获得自由的阻碍。
就算……他们真的离开了诅咒,晏明灼还会喜欢一个怪物吗?在外界,他有那么多缤纷多彩的选择,那么多趋之若鹜的仰慕者,必须要留在伊恩·兰泽尔身边的理由消失了,他再也不必忍受灰暗乏味的狭窄天地。
世界本该是广阔的。
可属于伊恩·兰泽尔的世界,却那么狭小i逼仄。
总有一天,晏明灼会厌倦他无趣的糟糕本性,投向下一个令他产生作画灵感的对象怀抱。
伊恩知道,自己不应该用如此阴暗的想法去揣测他心爱的恋人,他不应该只因为想象到在意的人离自己而去的那一幕场景,就嫉妒到快要发疯。
——这就是为何他始终备受折磨的真正原因所在。
永无止境的恐惧……
他该如何向晏明灼倾诉这样自私乖戾的情绪呢?
伊恩不会说的。他将保留这个秘密,直到他确认,彻底拥有晏明灼或被晏明灼所拥有的那一天。
“亲亲我吧。”于是伊恩只是这么轻巧地回答,他把不安深藏于内心,面对晏明灼担心的碰触,转过身热情地贴上去,握住他的手,试图勾引人类做一些涩涩的事情。
“唔……”
杀意融化在升腾而起的黏腻爱意中,不再那么锋芒毕露。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晏明灼,僵硬的脊背慢慢出了一身冷汗,湿透轻薄衣物,而后忽然笑了起来,同样沉溺在拥吻中。
*
他亲吻着怀中的神明,想起了那株灰飞烟灭的夜郁金香。
灿烂夺目的须臾,胜过无数平淡的日复一日。
死于盛大纪念之后,未尝不是一场令人记忆深刻的惊艳落幕。
最后的盛宴1
平静的两周时间一晃而过。
尽管游戏时间与外界时间的流速并不相同, 对这些好不容易才获得内测资格的玩家而言,已经到了他们能够忍受的底线。
如果不是晏明灼一直找各种理由为借口,压着他们,早在那次私下见面的第二天或第三天, 行动力极强的玩家们已经迫不及待要搞个大新闻。
饶是如此, 副本内的火药味也越来越重。
一开始, 玩家们玩乐似的互相比试。到后来, 不断有人试图越过默契定下的休战边界, 包围圈离庄园中心的古堡越来越近。
由黑公爵所掌控的死灵生物能够不断复活,但失去了成长性。玩家们却能在主线副本外的城市地图,或是支线奇遇内, 不断提升自身能力。而且因为时间的延长, 到目前为止还愿意留在副本内啃硬骨头的, 几乎都是好胜心强烈的精锐玩家。
无形之中, 双方力量此消彼长, 原本倾斜的天平逐渐变得平衡, 再往另一头坠落。
连日来黑公爵的避战, 独眼与迪迪·兰泽尔的迫切挑拨,再加上不断入手的稀奇古怪道具, 不约而同刺激着玩家们的自信心。
到了近乎图穷匕见的这一刻。【密语风铃】中, 面对独眼失去耐心的威胁, 晏明灼终于松了口。
“明夜,我将举办一个舞会, 邀请庄园内所有的客人前来古堡,以庆祝缠绕庄园数百年的诅咒将要消散。”
深夜, 他独自凝望着瞭望口外的花田,长身而立。
视线尽头, 花田边缘,帐篷尖顶连绵成片,黑压压人头攒动。
“这一点,也要依照当初的仪式之夜复刻?”独眼再度提出质疑,“好不容易做好万全准备,没必要临时多此一举,让黑公爵起疑心吧。”
不等晏明灼解释,另一个嘶哑的声音已经取代了独眼:“就这样干,很好。等那个怪物死后,诅咒消失,我赦免你获得随人类离开的自由。”
未曾听完,晏明灼掐断了与风铃的对话。
他的确无法再拖延下去。不仅是异客那一方沸腾难安,就连已经许久没有动静的神秘音也再次跳出来,发布了一个新的限时任务。
【限时任务:24小时内,请开启最后的盛宴!】
【成功将获得‘术士’职业随机传承之书x1,失败将永远沉沦于副本世界之中!】
“已经来到尾声了啊,这段奇异的旅程。”晏明灼灵巧旋转着指间勾住的画笔,低声自语。
这些天他宛如疯魔了一般。除了与伊恩待在一起的时候,其他时间,晏明灼都用来画画。画笔就像是他多出来的一截肢体,如臂指使,就连离开画室也时刻不离。
到最后,他还是没能画出令他感到满意的肖像画。
总是少了什么。就少了那么一点点的感觉。无数次的努力,想方设法延长停留期限,仿佛快要触到边界。可惜,已经没有时间再留给他去追寻画面中缺少的东西。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晏明灼摸了摸贴在心口的吊坠,随后,一根一根松开原本攥紧笔杆的手指。
失去支撑,画笔掉落在地。黑暗中,脚步声随即离去。
晏明灼的身影离开阁楼以后,伊恩才从角落里慢慢走出来。他俯身拾起地毯上滚落的画笔,静静盯着好一会,吹去本就没有的灰尘,珍惜地揣进怀里。
*
舞会要开始了。
古堡内,像是穿破了时光的洪流,再一次金碧辉煌。收到邀请函的部分幸运儿异客,与脱下灰袍露出真容的罪人们,填充了舞会背景里空白的部分。
他们在等待,等待位于舞池中央,同时也是法阵中央的那一对般配璧人,跳完最后的一支舞曲。
数百年后,伊恩·兰泽尔第一次当着众人之面,露出他英俊而魔异的非人容颜。
在伊恩与晏明灼都未曾知晓的地方,玩家论坛上已经热火朝天开启文字转播聊天。
【救命,策划怎么那么会捏人,太帅了吧人外帅哥嗷嗷嗷!我都要舍不得下手了,他和晏明灼在一起多养眼,狗策划你没有心!】
【无图滚粗!】
【+1】
【+1+1+1】
【呵,颜狗!真可悲……所以你倒是来个截图康康啊!】
【越帅的Boss,待会死得越惨,懂?】
……
“当初的话,没想到真的一语成谶了。”晏明灼退开步伐,与伊恩配合格外默契。
他其实并不擅长夜之国风格的古典贵族舞步,匆忙也没学习,因此跳的是女步。只有放松绷紧的肌肉,信任舞伴的一举一动暗示,沿着对方的节奏与力量趋势配合进退,你来我往才能构成一曲和谐的舞步。
“什么话?”换下黑袍,身着贵族礼服,佩戴襟花的伊恩专注地凝视着晏明灼。
他的眼里望不见任何人,只有近在咫尺的这个人,才是贪婪的野兽所死死锁定的猎物。
“夜郁金香和你真的很般配。”晏明灼被伊恩过于灼热的目光看得略略侧过脸,身体前倾,声音却附在伊恩耳边,“我在顶楼书房的史书中曾读过,它的花语是,神秘、高贵、独特的领袖权利以及无冕的王冠。”
“伊恩,你不是怪物,也绝非天生遭到蛇神诅咒。”他用闲聊般的语气,下了斩钉截铁的断言,“我对此确信无疑。”
——!伊恩·兰泽尔一瞬间踩错了步伐!
这个多年前求之而不得,最渴望听见的结论,来得如此随意闲适,以至于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伊恩步伐踏错的一刹那,已经习惯节奏的晏明灼霎时反应过来,将搭在肩膀的手滑到腰际,顺势改换成了男步,让心思乱了的伊恩能够继续跟上节奏。
悠扬的舞曲里,中央空旷。其他人只能偷偷摸摸用余光觑见他们在亲密地窃窃私语,看起来感情极好的模样。
就连临时交换角色,也像是情侣间默契玩弄的小把戏,半分看不出埋藏在关系底下的危机四伏。
“……谢谢你,亲爱的。”最终伊恩只是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晏明灼捏了捏他腰上的敏i感点,满意地看见男人平静的微笑中忽然透出窘迫,心口的那丝扯着神经的不对劲,才骤然消退不见。
“我相信。”伊恩说,“所以才谢谢你。”谢谢你在最后,还温柔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很高兴。”说着,冷峻脸庞多出几丝微不可察的迟疑,很快迟疑再度化为坚定。
他不应该骗晏明灼。他曾言之凿凿对人说过,痛恨欺骗与背叛。谁知自己最后也成了说谎的人。
不过,是狡猾的人类先骗他。他只是……礼尚往来罢了。
“是吗?”晏明灼有点想咬面前轻轻张合的苍白薄唇。他心想。还是被磨得染红了的时候更好看。
真是个一点也不会骗人的家伙。这么想着,晏明灼顺遂心意直率地抱怨:“但是,我不太开心。”
“不过呢……”他抬手抵住伊恩的嘴唇,对惊诧的他眨眨眼,笑道,“看在今天是个特殊日子的份上,我决定原谅你。”
“特殊,日子?“听完这话,伊恩反而失去笑容,脸色愈发苍白,眉心中的阴霾几乎要呼之欲出。
是要动手的了吧?设置在城堡内的法阵,快要被启动了吧?
他神经质地左顾右盼,打量大厅内的人是否有减少——真的少了许多,尤其是那些奇怪的异客,全都不见了!
放开力量感知,有不少人聚集在法阵设置基点周围忙忙碌碌,还有不少人驻扎在靠近古堡侧的花田边缘,随时可能冲破界限,从他身边抢走晏明灼——
不!
“不要偷看。”一曲结束,晏明灼捧住伊恩的脸颊两侧,把心神不宁的他脑袋扳正,面对面叮嘱他。
“舞会结束以后,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特别的礼物。”停下脚步以后,晏明灼终于可以靠近伊恩,亲亲他的眉心,“一个我很想送给你,或许,还能帮我们摆脱诅咒的礼物。”
“……所以,那些人,是去帮你准备礼物去了吗?”伊恩闭上眼,充满疲倦地问。他被多疑心折磨得发狂。
一半的他在尖叫,不要相信人类,人类都是狡猾的骗子!
一半的他在小心翼翼渴求,如果晏明灼说的是真的…不!他只是在骗他,他为了自由,又想要用花言巧语来哄骗他!
“一部分是的,另一部分,我自有安排。不要担心,我会处理好这一切。接受礼物的孩子,只要静静等待接受祝福就好了。”
“我们去塔顶吧。待会儿,收到礼物时,很期待你会露出怎样的神情。”晏明灼认真说道,“希望你会喜欢它。”
“……”沉默过后,伊恩艰难地开口,“你先去吧,我等一下,很快就来。”
他的心已然飞到了晏明灼所提及的地方。那里,真的会有什么属于他的礼物,在等待着他的到来吗?然而脚步生根,终是一步也无法动。
他在恐惧。如果迎来的不是礼物,而是淬毒的利刃,那时他该如何自处!
与其沦落到那一步,还不如……不如提前死在虚假的美梦中。
“我等着你。”晏明灼出乎意料地好说话。他松开揽住伊恩肩膀的手臂,先前还在抱怨不开心的他,现下却宽容得异常,将选择权完全交赴到伊恩·兰泽尔的手中。
“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晏明灼退后一步,抬眸望着伊恩,轻声说:“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伊恩,我的恋人。”
苍白的唇瓣开始颤抖,颤抖。直到晏明灼的身影消失在宴会大厅,他依旧一个字也没能吐出口。
晏明灼说,他相信他。
可是……
空无一人的大厅里,伊恩慢慢蹲下身体,抱住头,以一种狼狈不堪而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发着抖抱住自己。
他无法相信自己,不是个怪物——又该怎么办呢?
失去时感的剧烈拉锯中,恍惚间,有什么东西在震动!
轰隆隆!尘土飞扬。
数百上千年固若金汤的夜郁金香古堡,如一个行将就木的古老巨人,从内到外开始崩解,褪色,发出了垂死挣扎的巨大轰鸣。
城堡内外,所有人都为之惊声失色。
轰隆隆——
最后的盛宴2
轰隆隆——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古堡吸引过去, 绵延成片的夜郁金香花田中央,低头做忏悔状的巨大雕塑出现微不可闻的嘎啦声。
嘎啦!细小石块崩飞四溅,雕塑自下而上出现一道深深的裂隙。
“太好了!”有玩家发现了身后的不对劲,连忙在团队频道里狂call大家注意雕塑, “快看花田中心, 黑公爵的力量正在消失!”
“坐标234, 657, 32, 咒剑攻击法阵一号点已就位。”
“坐标309,1134,67, 咒剑攻击法阵二号点over。”
……
伴随团队群聊内接连不断传来预备信号, 肃杀浓重的气势越攀越高, 玩家士气高涨。
“老牛, 你带领法阵组随时等启动信号。”
“弯弓, 你守住城堡大门, 如果黑公爵冲出来立刻开始配合连击, 把Boss仇恨拉稳了!最好是能放风筝把Boss勾引到花田来,古堡是它主场对我们不利, 花田更开阔, 如果密斯利能醒来, 我们又多了一个强力友善npc帮手!”
独眼扭头回望,因身前天地震动尘雾弥漫而高高提起的心, 终于落下几分:“其余人按照先前商量好的定位。一旦黑公爵出现,远程站好桩别乱, 刺客游走骚扰干骷髅武士,近战清小怪先打鬼仆, 奶妈注意续命——”
“坏了!晏明灼还在城堡里。哪个奶学了潜行技能?不然带个刺客,去找晏明灼!就算被Boss打得只剩一口气,也务必要把男主角的血量给我吊住!”
“我去。”叶子甜甜鼓起勇气站出来,“我带了很多血药还有治疗药剂,还会治疗技能。”
自从被黑公爵深夜追杀过,夺路而逃,又被突然出现的小说角色“笑面医生·安森”施展精妙急救技术所救,叶子甜甜对苟命就有了执念,续命加血道具随时塞得满满一包裹。
“我们俩也去找晏明灼。”果味七和快乐刀男对视一眼,交换过眼神,异口同声。
原本跟随他们的散人玩家早对迟迟无法推进的副本失去了兴致,要么回城,要么下线。果味七也从一开始的法阵组小组长,被排挤成了打本队边缘人。一开始签订的团队契约,早被独眼撕毁。
晏明灼改良后的法阵,还是果味七和叶子甜甜作为联络人,一点点带领玩家们摸索着建立起来的。
现在法阵设置完毕,独眼就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真不愧是他的作风!
势单力孤的果味七气恼已久,要不是叶子甜甜执意还留在副本里,她早想发设法对独眼开仇杀了!
“你们?”独眼不太信任地眯起眼。转念一想,这三个人留在这也是碍事,还得提防他们破罐子破摔插手搞破坏,还不如废物利用,赶去和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晏明灼汇合。
实在救不下这个副本的晏明灼,也有通关奖励补偿。
而且,晏明灼也不可能真的会死。不过是一段数据。
这次副本死了,下次打相同关卡还有可能出现。这个副本死了,等开启了30级主线奇遇,他迟早还是会在副本里出现的嘛。
说什么唯一性数据,不过是策划拿来吊玩家胃口的噱头罢了。无论是散人生涯,还是工作室生涯,从键盘到全息,独眼玩过几十上百款游戏,就没见过真正的主角刚出新手村就暴毙的。
只要策划想,剧情怎么都能救回来。所以对这个所谓的男主角,独眼实际并没那么看重。
“行吧行吧,随你们去,前提是别妨碍我们通关。”独眼摆摆手,招呼剩下的人往花田靠拢。通过观察雕塑崩解的进度,以推断陷入迷雾中的古堡内,黑公爵的力量被削弱或是扰乱到了何种地步。
最心腹的几个玩家,已经遵照他的命令,带着迪迪·兰泽尔去往了中心雕塑的位置,好第一时间获取密斯利的信任。
没想到,晏明灼真能对黑公爵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力……
独眼皱皱眉,脑海中划过论坛上吵得火热的帖子高楼,晏明灼的名字出现频率比他高得多得多,就连伊恩·兰泽尔作为Boss的真名,也有后来居上的趋势。
总觉得,莫名被人抢了风头……不爽!
还是被npc抢了风头。哪怕这个npc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神秘男主,想想更加不爽!
果味七几人可不管独眼在想什么,一个接一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即开了技能转身就跑,溜得比兔子还快。
“嘿,他们跑这么快做什么?”有个玩家不解。
“是怕花田里的小Boss吧。”有人笑道,“真是群胆小鬼,一路走来,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亏我还摩拳擦掌想试试看,打掉花农能爆出什么等级的封印石。”
“按照目前解锁的剧情情报,是在害怕密斯利的报复吧,毕竟看守了雕塑这么多年。说起来,我记得论坛上开了个贴,论证花农是红宝石家族创始人奈娜尔的可能性吗,推理得还挺像模像样。”
听到感兴趣的话题,又有人接口。
“你说要是能完成卢比家族的任务,是不是能得到隐藏职业的传承?或者提高副本完成度?”
“很有可能。虽然从迪迪·兰泽尔口中听说了不少历史,我们也收到了破解隐藏世界观的提示和奖励,但我总觉得,这个奇遇副本里的背景故事笼罩在迷雾中,有很多不清不楚的地方。——真怪!哪有游戏公司这么设计故事,一点都没有游戏体验,全靠玩家瞎猫撞上死耗子,乱猜。”
“也是,最近论坛上解谜贴挺火热。解谜编故事就算了,还有人拿卢比家族剧情任务里的预言在编恐怖召唤仪式,一条条规则禁忌写得有鼻子有眼,真特么闲得慌!搞得我每次登游戏进副本,总觉得到处阴嗖嗖……”
“诶诶,我也听过,什么红与黑……泥淖来着?”
“——噤声!”独眼打断了玩家们的吹水闲聊,他急切求证,“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
“雕塑复活?古堡崩塌?啊,难道是我们在团队频道太吵!抱歉老大,我现在闭嘴,安心等Boss。”
“不是!弯弓你个话唠白痴!”独眼气急败坏,“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吗?有哭的声音,人很多,震耳欲聋,一直在耳边飘荡不停。”
弓箭手咽了咽口水,往人多的地方走了几步:“不是吧,独眼老大你别吓唬我,我就在不远处,哪有好多人的哭声……”
坠入永夜的天空一如既往阴沉,冷风嗖嗖刮过每一个看见群聊的玩家脊背。他们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突然冷却的团队频道里又刷出一条新消息。
【出现了!】
刹那间的死寂过后,独眼忍住脑门青筋,怒吼:“说人话!”他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对劲,可徘徊在耳边的哭声凄凄惨惨,又杂又利,吵得人头昏脑涨。
只有一个人听到的哭声……是无意中了某种诅咒buff吗?
【密斯利!死去的雕塑,化为亡灵复活了!】
【不过他还有理智!而且,他的力量还在,没有完全消失!】
【但是……救命我的天!】
【快逃老大!花……】
团队频道里不停跳出由不同玩家id发的新消息,他们的id,一个接一个地灰暗下去。
那是接到独眼命令,护送迪迪·兰泽尔前去中心雕塑的几个玩家。他们已然死亡,被迫退出副本,也无法再继续参与团队频道。
花?
独眼悚然心惊,他扭头去看身后,同时果断发布团队指令:“全员离开花田!”
然而,已经晚了。
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两个小黑点一般的身影,在疾速奔逃!
小黑点其实并不算小,只是相对于他们身后遮天蔽日的景象,两个人的身影,比蝼蚁还蝼蚁。
“快——逃——!”和雕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拽着迪迪·兰泽尔,撕心裂肺冲前面人大喊,“活了!”
夜郁金香花田,无数蠕动的根茎,活了!!!
最后的盛宴3
黑色郁金香花田下, 由无数血肉组成的巨大球根破土而出!
斑驳骷髅密密麻麻挂在暗色根茎,簇拥成一团红黑杂糅的暗色组织,粗壮的冲人张牙舞爪,细小的伏地蜿蜒而过。
蠕动的根茎试图形成绳索, 攀住任何能够触到的异物。一旦攀扯到人的脚腕, 立时将人倒吊起, 悬挂在因花田怪物高到错觉触及天际, 映射出异样血芒的夜空。
“离了大谱!”
弯弓射大雕瞪大不可置信的双眼, 喉咙里泄出愤怒的呻i吟,“花田下到底是埋了多少尸骨!传说里不是说古堡地牢最底部藏着噬人巨兽——地点错了就算了,这tm也能叫巨兽?这也是20级人能玩的难度?!!!”
“狗策划!!来日我必杀你啊啊啊——噗呲。”
无人在意的狠话还没放完, 一根合该有成年人五条大腿合抱粗的花藤从天而降。
花藤最顶上, 一朵银白色无名小花溅上血液, 摇曳生姿间浸透煞气。杀气腾腾的藤蔓再抬起时, 连地面的白光都没了踪影, 只有随藤蔓席卷而过而留下的道道沟壑纵横痕迹。
废话多反应慢的玩家遭横扫千军一波没, 聪明的玩家早就二话不说狂扔保命技能闷头跑路。
咦, 这个被怪物追杀得泪流满面想日狗策划的心情,怎么感觉似曾相识……
“分散跑!拉开距离, 构筑防线回头打花田Boss!”独眼位置不佳, 加上他得顾全团队视野指挥队友站位, 逃得狼狈不堪。除了断后的密斯利,就数他遭受攻击最多, 全靠一层层叠起的防御道具和护甲技能勉强苟得残血。
至此刻,独眼竟然羡慕起提前跑路的果味七三人组。要是玩家人在古堡, 遇见花田怪物暴动,他们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短短几分钟, 几十个玩家的头像就暗了一小半下去。
难道是雕像复活触发了什么,才引得夜郁金香下的怪物暴动?亦或是,这是黑公爵的大招,垂死挣扎前,唤出恐怖至极的召唤物?
独眼与众玩家的疑问,注定一时半会得不到解答。
花田这边的主力军突发意外乱了阵脚,再无心关注烟雾渐渐散去的古堡。古堡周围,负责控制法阵的小队却起了内讧。
“你们这是在干嘛!”老牛边退边气道,“要撕毁团队契约?!!”
“对不住咯,老牛大哥。”本该在其他法阵控制基点候命的某几个玩家笑嘻嘻从视野迷雾里走出来,“谁让有人给得更多。”
某种程度上,号称第四天灾的玩家本性与雇佣兵差不多,一团散沙,逐利而生,逐利而亡。不死之身赋予了他们无限作死的底气,以及反复无常的跳反资本。
群殴加偷袭之下,就算是家底丰厚的老牛也只能含恨化作白光离去。
老牛死后,这几个玩家中留了一个在已经无人的法阵基点,其他人则奔赴下一个地方,务必在限时隐藏任务倒计时结束前,故技重施抢夺掌控权。
没错,任务。能让玩家们为之干劲十足的,必然是报酬丰厚的任务收益。
在打本主力军眼瞧着死了一小半的情况下,由果味七分享给他们的隐藏任务,就显得那么珍贵而咫尺可及。
完成任务的玩家,将获得优秀品质召唤道具【红粉骷髅图】x5或是【藤蔓束缚图】x5,直到道具耐久度因反复召唤而告罄前,一个玩家都能组成一支忠心耿耿的最小单位军队了!
在劣质和普通道具占据主流,精良道具集中在高级玩家手中,某几个流落在外的优秀道具,遭人拍卖哄抢或是pvp打得头破血流的当下,一下子将五个优秀品质道具当做奖励发放,不可谓不财大气粗。
不愧是神秘莫测的男主角,一出手就是好东西!眼泪流了下来,这一声爸爸,他们叫定了!
羡慕果味七等人能接到晏明灼私下发布的任务,提前抱上金大腿的跳反玩家们吸溜吸溜。擦去口水,一个赛一个脚下步伐虎虎生风,磨刀霍霍杀红了眼,争先恐后冲向下一处。
没有丝毫休息间隙,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拼啊。
……
怪物肆虐搅得轰轰烈烈,玩家奔逃乱得鸡飞狗跳,这个关键当头,没人注意到,黑公爵已然摇摇晃晃离开宴会大厅。
他衣着凌乱,昂贵轻软的暗纹绸布被瓦砾划出割口,若隐若现露出矫健的苍白肌肤。漆黑发丝垂落鬓边,暗灰蛇瞳里沉沉无焦,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从地狱归来的亡灵仿佛再度失去属于人类的情感,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这一次暴走失控的力量,超乎以往所有,令固若金汤的百年古堡几乎土崩瓦解。
距离塔顶最远的对角线那一端,如被巨力拦腰截断,上下错位,高峰斜插天际,低端沉入地底,目之所及无法尽揽如此撼人心神的伟力。倘若从天空自上而下鹰瞰,或可饱览此等巧夺天工的奇景险光。
亲娘嘞!
不远处喝下隐形药水的果味七、叶子甜甜、快乐刀男咽了咽口水,彻底熄灭暗度陈仓,借此机会能否侥幸捡个大漏的浮动小心思。
他们这三瓜两枣,加起来,还不够给彻底狂暴化的大Boss以血暖刀。
三人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注视着步伐不稳的蛇瞳男人走到摇摇欲坠的古堡一角,抬起头似乎茫然地看了好一会,忽地脚尖轻点,飞跃上光滑的古堡墙壁,长直手指如啄钩,轻而易举插入坚硬的黯淡砖壁。
他在往高高的塔顶徒手攀爬而去,如蛇般灵活,如鹰般迅捷,如狼般气势凶猛,很快停留在塔顶瞭望口。
“黑公爵在做什么?”叶子甜甜担心地仰脸远眺,“晏明灼,他不会有事吧……”
果味七安慰她:“没事的,我们不是已经和他说定了吗,一旦收到信号,立刻发动法阵。”
“现在,咒法之刃控制权在我们手里。独眼他们被诱到花田,深陷泥沼,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有心思来捣乱了。”
计划,真的如预想般那么顺利吗?叶子甜甜迟疑着,没能把疑问说出口。
她扬起脸,看见瞭望口内伸出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摊在稳稳攀在窗边的黑公爵面前。黑公爵的身后,悬浮着一柄硕大无朋的弯镰,眼瞧着就要代替主人冲进塔顶!
“不要!”女玩家惊恐地大叫。
“不要……靠近我……”瞭望口边缘,伊恩原本面无表情的苍白容颜上浮现出两滴黑色晶体,眉宇痛苦地攒起,“怪物……不值得信任……”
与浑浑噩噩的话语相对应的,却是伊恩的举动。他抬起手,抓住晏明灼固执地伸在半空中仅仅一步之遥的手掌,用尽全力往外拉拽!
那一瞬间,很难用言语形容伊恩·兰泽尔脑子里所划过的潜意识。
他想拉住晏明灼一起坠落,落在身下对准后心的镰刃,痛快而死,好避免上演两相残杀的惨剧。还是想从摇摇欲坠的危险高塔里,救出让他为之痛苦为之渴望的含毒糖果。
他不知道。他做不出选择。可他,也无法放开那只自高塔中伸出来的手。
就在晏明灼上半身被拉出瞭望口,两人僵持不下的一刹那,错落有致分布在古堡周围的法阵基点骤然擦亮。通、通、通!
无数道咒术所构成的纯粹光柱自法阵基点升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咻咻锐利轰鸣,一道接一道。
这个改良版的法阵,威力有多么强大,动力有多么充足,伊恩·兰泽尔知道得再清楚不过。
他是晏明灼的入门导师,晏明灼,是他见过最聪明最有天赋的术士学徒。他手把手,教晏明灼学会了如何构建法阵,如何运用咒术,如何让光柱凌空而起,在高空中汇聚成更加强大的纯法之刃,如陨石般从天而落。
那时伊恩傲慢地心想。他亲手为他与晏明灼,选定了一个最合适最盛大的死法。晏明灼要杀了他,不行,怎么可以,就算是死,也绝对不能抛下他一个人就此逃离。
晏……明灼。
暗灰色蛇瞳里近乎流下扭曲的泪水,划过眼下的水滴状黑色晶体,视线模糊。
因为他看见了人类俯下身来,一字一顿地向他做口型——
别、放、弃。
相信我,不要放弃,伊恩。
伊恩听不见,可他看得见晏明灼的眼睛,银色的眼眸里盈满了他如丧家狗般的颓丧身影。失却了高傲,失去了贵族风度,却是撕去假象后再真实不过的阴郁怪物。
可悲。可笑。亦可怜至极。
谁会喜欢他?谁会爱他?
伊恩手上渐渐失去力度,吊在古堡边缘,任由晏明灼弯下腰,抓住他的手,十指牢牢相扣。他流出冰冷的泪水,唇角却微弯,试图朝晏明灼露出一个笑。
……他好像,感受到了一股自肌肤相贴处传来的安心暖意。仅此一瞬,伊恩心想,不如就这样吧。
如果他死了才能解开诅咒。那么,他希望晏明灼能够逃离诅咒,能够活得自由自在。
晏明灼,一定要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自由精彩。因为那是他们共同的……
共同的什么呢?凝滞的思绪无法再继续转动,仿佛有什么东西限制着他,继续往下思索。
轰隆隆!
就在这时,镰刀感受到法阵光柱迫近的气息,终于不再滞留下方,而是猛飞上前,左右焦虑盘旋,边缘失控力量几乎一切两半击碎高塔!
急速的下坠感。
无数砖石飞溅下落。尘雾弥漫。
伴随他数百年的伴生镰刃会救下与他一同坠落的晏明灼,而绘制材料蕴含了他血脉气息以此提供动力源的攻击法阵,将会刺穿他的心脏。
近了,近了……迫近死亡的危险感,从未有哪一刻如此逼近。
咻!咻!咻!
等待良久,没有迎来死亡,亦没有换来松手。
伊恩·兰泽尔茫然无措地睁开眼,凝视着自始至终不肯松手,反而将他强行拉上去的俊美青年——
他与晏明灼,此刻正在天际,脚下是无数摇曳起伏的魔藤,托举着他们站在了云端。
云朵化作雾气,漂游如絮。
无数道光柱擦过对立而视的他们,升上天空。
咒术形成的纯法之刃,托起由无数张图画具现化而成的绚丽浪漫的烟花,吹散迷雾,五光十色的图画,照亮了整座漆黑阴冷庄园永夜的天空。
最后的盛宴4
为什么会形成诅咒?晏明灼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重新把他所了解到的情报再梳理一遍。
被流放的家族来到蛇神的巢穴, 第一代家主用人类当做祭品投入沼泽,但怪物并未停止肆虐。
与被唤醒的蛇神达成契约的人,是第二代家主,黑发蓝瞳的迪西·兰泽尔。与此同时, 他也是一名狂信徒。
夜郁金香, 是蛇神赠予的礼物, 代表与兰泽尔家族达成契约。
祂将庇护兰泽尔家族的领地不受食人魔物侵蚀。祂也将赐予兰泽尔家族无尽的财富与荣耀。
此后, 每一代家族继承人的标志皆为“黑发蓝瞳”。直到三百年前的某一日, 家族中降生被预言带来不祥的蛇瞳之子。
随着蛇瞳之子的成长,他的死亡之力越来越容易失控,与此同时, 夜郁金香的庇佑之力不明缘由削弱, 食人魔物频繁出没, 兰泽尔家族逐渐丧失对领地的掌控权。
在某次事故后, 蛇瞳之子被对他充满恶意的疯女巫带走, 走上术士道路。期间, 即便预言中的不祥远离了领地核心, 隐居不出,兰泽尔家族仍在持续衰亡。
多年后, 是恐惧蛇瞳之子力量的家人主动来信, 邀请他回到夜郁金香庄园参加母亲的生日宴。
从回忆片段中可以窥见, 一开始,这场生日宴的确是个幌子。但这个幌子的目的并不是谋杀怪物, 反而是决定宣布让他们畏惧的长子成为继承人。
只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改变了父亲迪尼·兰泽尔的主意。再加上野心勃勃的幼弟迪迪·兰泽尔从中挑拨,就连母亲爱狄亚最终也选择了放弃。
为什么一开始会选择让多年不见的蛇瞳之子成为继承人, 为此,不惜打破黑发蓝瞳者继承家族的惯例?晏明灼很在意这个异常。
亲情、愧疚、血缘……理由太过单薄。要承担起一个近千年的古老家族,出发点,不可能是如此温情脉脉的存在。
那么抛弃感情因素,再往下推论——要么是外力逼迫不得不如此,要么是利益惑人必须要如此。
放在伊恩身上,或许两者兼有之!与蛇神关系匪浅生而不凡的伊恩,让身为信徒的兰泽尔家族既万分恐惧,又渴望被其拯救。
甚至,蛇瞳之子的降生,很可能也属于契约的一部分……因为迪尼·兰泽尔曾经以刀剑指向被女巫所蛊惑的群臣,失口责问他们是否想谋害未来的继承人。当时群臣脸上惶恐、固执、麻木、仇恨,唯独没有的就是不解。
很有可能在伊恩降生之时,这已经成为了小部分人当中人所共知的秘密。
晏明灼经过反复试探与推证,对这个猜测有极大的把握。
并且,他还注意到了一点,无论是在迪迪·兰泽尔的口中,在回忆片段中,亦或是密室里所记录的家族史中,对夜郁金香的描述都是这样的。
夜郁金香生长的地方,便是安全区,震慑食人魔物不敢靠近。
当初第二代家主迪西·兰泽尔,是在蛇神的巢穴边才发现生长有夜郁金香,很像是动物的领地意识,用灌注自身力量的伴生植物作为标记。
也就是说,生长着夜郁金香的地方,就代表着蛇神的领地,甚至是……巢穴。
迪迪·兰泽尔言之凿凿说,因夜郁金香的存在压制了怪物,难产的爱狄亚在连绵的花田中,才最终诞下天生蛇瞳的伊恩。
什么样特殊的孩子,才会降生在蛇神的巢穴中呢?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但光是逻辑性猜想还不够,必须要证据作为佐证,同时还要根据新情报不断修正与缩小推测的范围,才能进一步锁定诅咒源,以及引发诅咒的原因。
所以在与玩家见过面定下计划,伊恩也因受伤后遗症逃避靠近他,终于能够独立自由行动时,晏明灼立刻着手做了两件事。
第一,调查夜郁金香,以及藏在夜郁金香花田下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第二,调查食人魔物去哪了。自从血案过后,一度猖獗的食人魔物消失得无影无踪,譬如现在,庄园领地内表面看一只魔物的影子都没有。
直到这一刻,被问题逼到墙角,又不敢让晏明灼当真把花土刨一遍以实行他疯狂想法的奈娜尔只好坦言。
其实两件事,压根就是一件事。
因为美丽华贵的夜郁金香,早已不再是庇佑人类安宁的“祝福之花”,它与食人魔物长在了一起。整座宽阔无边的漆黑花田下,就是无数魔物互相吞噬聚合而形成的庞大“球状根系”!
在奈娜尔成为花农以前,底下的东西就已经密密麻麻,她成为鬼魂以后,每每也是靠着黑公爵的力量庇佑,才心惊胆战地侍弄着看似娇弱却以血肉灌注的美丽花朵。
得知这件事的晏明灼当晚沉默了很久。
那么庞大的魔物规模,累累血腥,他不相信单靠伊恩死后将近三百年间,而且还是封闭不许外人进入的三百年,光杀死为了谋财不要命的偷盗者与探险者,就能积累起如此数量。
背后想必还有隐秘……比如,曾在迪尼·兰泽尔口中提及过的例行祭祀?
但是,如果真如他所推测,伊恩是蛇神的子嗣或转世,亦或是代行人,这些罪孽,与近乎邪神的蛇神也脱不了干系。
以人命为祀,求得蛇神庇佑,说来与第一代家主用人类当做祭品投入沼泽的行径,又有什么不同呢?
或许没有。尽管如此,晏明灼还是不愿意用“杀死伊恩”作为破解诅咒的方式。
可以当做是他难得的任性,又或者是异常的冷漠。他本该是中立的记录者与审判者,不因人类同胞的死难悲欢而打动,也不该同情未曾得到过信任与爱的怪物,遵循公义,遵循共理。
但那一刻,他的心悄悄地偏向了另一端。
他想要……相信伊恩。想等到诅咒消失以后,听他的解释。
因为,伊恩有一颗属于人类的心——他的本性,远比想象中要更温柔。也比晏明灼,也就是他自己,要更有人情味得多。
银眸青年垂下眼眸,指尖捋了捋胸前的坠链,心中补充。
……
得知花田下的秘密后,诅咒源的缘由范围再度缩小。
困住伊恩让他无法离开夜郁金香庄园的,是术士密斯利临死前的怨念,是蛇神发怒的证明,还是他内心中强大的执念?
晏明灼已经知晓了答案。
纵然知道答案,破题之法,却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在人设任务的束缚下,他顺势设了一个局,他不能自己说明,只有让多疑成性的伊恩真正意识到这个局的意义,才算成功。
说起来容易,能不能成,自从陷入等待的那一刹那,主导权就转移到了伊恩手上。
晏明灼可以给伊恩提供更多的选择,但伊恩最终会选择哪条道路,又是否选择了“正确选项”,谁也不清楚,更无法保证。
他只能等……等到,伊恩愿意信任他的那一刻。
在此期间,晏明灼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将【丹青妙手】技能升到高级,费心找借口改良攻击法阵,私下发布任务分化异客,利用事先和奈娜尔商量好的事情,调虎离山转移其他异客视线,在花田拖住他们……
他希望,能够尽可能地复原让伊恩为之痛苦的那一夜晚宴。
笼罩在天空中的阴霾未曾有一刻散去,那一夜也从未在伊恩心中消逝,要迎来新生,必须得破后而立。
在高塔等待时,晏明灼脑海里什么也没想。
他坐在窗边,神色淡淡地眺望着远方动乱,两条长腿随意摇晃。
城堡即将崩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术士雕像的崩解亦然,等到借助高处便利,望见遮天蔽日的魔物滚滚而来,饶是保持平静面容的晏明灼也不禁睁大了眼睛。
他很突兀地笑了起来。
笑声清澈,说不出由来。
等到视线对上下方抬头仰望的伊恩时,侧过身的晏明灼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跳进了摇摇欲坠的高塔里。
伊恩舍不得他死。他一定会来救他。
晏明灼耐心地等待着,他心中没有恐惧,没有不安。什么时候,才合适拆开礼物呢?他心中计算着。
不能浪费了地方。毕竟,这可是他千挑万选才选中的……
“喜欢这个观景位置么?”晏明灼问。
他眯起眼,凝望着自己呕心沥血日夜不眠才完成的成千上万张斑斓绘卷,不知何时抓住了伊恩颤抖的手。
伊恩并不是厌恶颜色。
城堡里,除了黑白灰,其实也有不少黯淡的其他色彩。他只是习惯如此,也告诉自己,无色与晦暗才代表安全。
他闭着眼,把脸藏在晏明灼怀里,过于刺目的色彩让他感到不习惯,因为改变,所以不安。
晏明灼搂着伊恩,手掌拍着他的后背。他没有逼迫,也不催促,反而低下去,像是逗弄一只可怜的动物,轻轻啄吻着苍白的脸,从眉眼,到鼻尖,再到紧紧咬合的嘴唇。
被绵绵温情所驯服的猛兽抵不住引诱,启开唇,被驯兽师溜了进去。亲吻并不激烈,但极致温柔,唇齿交合,无声而润泽。
千言万语,浸润在绵长的亲吻中。
与此同时,郁金香花田下的一路逃窜的独眼等人,连同等在高塔下目瞪口呆的果味七一行人,在摇曳的魔藤下“被迫”停下脚步。
无论他们曾抱有什么样的心思,此刻不约而同做着同一个动作,抬头,呆呆凝视着阵法启动后,光刃仍在飞舞,映衬得无比绚烂的天空。
永夜的确在消散。
但——说好的杀Boss呢!
在此之前玩家们一直以为晏明灼是为了大计忍辱负重,如今却在美如图画的狗粮前当了一把实打实的电灯泡。
问他们为什么能看得那么清楚?
因为狗!策!划!不做人,居然到这时给他们集体载入定格剧情cg,不仅放大,还配立体声双声道声效!
不过这满足了某些玩家截图放论坛炫耀的需求,又是后话……至少代表玩家如叶子甜甜,已经打开记录本功能奋笔疾书为开hot贴做准备了!
“伊恩·兰泽尔……”
所有玩家都呆立一旁之时,身为npc的密斯利却不受影响,他把顺手救出的迪迪·兰泽尔扔在地上,看他用嘶哑嗓音骂骂咧咧爬起来,自己却望着魔藤,眼中闪过无数情绪。
最后,情绪定格在懊悔。
“是我错了……”
他因一己偏见而错信了他人,也为此付出了深厚的代价。
密斯利没有诅咒伊恩。
他自愿被化为忏悔雕塑,座立花田,镇压为贪婪所滋育饲养的魔物。
最后的盛宴5
繁华散去, 天空重归平静。
其上生长有一朵银白色小花的魔藤缓缓伏地,将晏明灼与伊恩送回地面。
两人并肩而立。
伊恩手按在镰柄,身上多出一件大衣,遮住身体。单薄衣物在风中极其贴合, 勾勒出晏明灼的颀长体型, 袖口挽起到肘弯, 露出一截流畅小臂。
不得不承认, 至少在颜值这个层面……他们瞧起来, 的确格外般配。风格迥异,却不相上下。
一瞬后,终于脱离剧情cg的玩家们, 再度陷入过场动画。
动画中, 正是双方对峙的画面,
“密斯利。”面对曾经亲手杀死过身为人类的他的旧友, 伊恩神色依旧极冷, “你赢不了我。”
“而且, 你的诅咒正在消失……”他侧过身, 挡在晏明灼身前半步,眼神阴冷, “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妄想阻碍我!”
漆黑镰刀一分为二, 悬浮半空,霎时飞向迪迪·兰泽尔与密斯利两人。
躲在密斯利身后企图偷偷溜走的迪迪·兰泽尔被无数碎晶片如暴雨般钉”死“在原地。
没死, 但死亡之力掠夺灵魂之火带来的灼烧感,让少年模样的鬼魂发出刺耳哀嚎!
面对毫不留情袭来的利器, 虚弱的密斯利躲避不及,生生受了一刀, 尖刃从左胸而过!
“咳、咳……”
利刃穿心而过的一瞬间,原本还是年轻人相貌的男子瞬间变得苍老,凝固在雕塑中停止流动的时光,加倍返还到了他的身上。
这一刀,早在三百年前就该刺下!
未能刺下,并非手下留情,而是出于遭到背叛后无法饶恕的恨意。
“对不起,尊敬的伊恩先生。”变得白发苍苍的老人恢复成多年前在通信时常用称呼,声音苍老,语调却轻快起来,仿佛他还是那个一心除魔卫道保护民众的冲动青年。
当利刃拔出身体时,即使老密斯利已经化为鬼魂,他心脏破开的裂缝依旧因粘附的死亡之力而无法复原,粘稠的黑色液体滴滴答答落在脚边。
“我想,我有必要解释清楚一件事。”老密斯利望了被伊恩牢牢护在身后的晏明灼一眼,“我没有怨恨过你,也不曾对你种下过诅咒——你是知道的,我当年还只是个初出茅庐不久的术士,没有能力应付七日后化为亡灵归来的你。”
如果他能赢过伊恩,也不至于令夜郁金香庄园沦为死地!
“我不信你。”伊恩皱眉。
在他看来,如果不是密斯利临死前充满不甘的诅咒,还有什么能将他困在此地多年不得离去?
就算是弱小的术士,毕竟也是术士,稀奇古怪的传承之道,令他们在某些时刻具有意想不到的爆发力。
“是真的。”老密斯利摇摇头,露出苦涩的笑,“我临死前那些话,并不是冲着你,而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随着老密斯利的话,曾经晏明灼以上帝视角沉浸式体验过的伊恩隐藏过往,再一次清晰直白地展现在所有还停留在副本里的玩家面前。
唯独身为npc的几人一无所知。
但面对老密斯利当众“揭人伤疤”的举动,晏明灼握住了伊恩的手,插i入指缝,摩挲着冰凉的指腹。
这一次,伊恩脊背挺得很直,手也很稳,稳稳地屈指,回扣住安慰自己的手。
再度在另一个人口中听到他人视角描述的回忆,曾经刻骨铭心的过往,现在听起来更像是个故事。伊恩远比自己想象中表现得冷静得多。
是个好的征兆。晏明灼心想。他无声握得更紧了一些。
“伊恩先生,看起来,化为亡灵的你虽然制造了无数鬼仆,但你没有仔细去了解他们的记忆。”老密斯利一针见血道。
这是当然的。被召唤出来的死灵生物,始终浑浑噩噩,譬如无头骷髅,譬如花农奈娜尔,譬如古堡中众多鬼仆,在遭受刺激或被放开束缚前,它们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只因控制它们的主人因痛苦而刻意遗忘过去不敢触碰,整座夜郁金香庄园,也就保持尘封的姿态逐渐只停留在历史的故纸堆里,只能在后世夜之国的民谣传说中占上一袭恐怖之地。
“你想说什么。”伊恩眯起眼,开始不耐烦。
比起与眼前不想再见的故人纠缠,他更想验证诅咒是否彻底消失,带着晏明灼离开此地。
“听一听吧,伊恩。”晏明灼察觉到伊恩的暴躁,在他因疑心老密斯利是否刻意拖延不让他离开而提前大开杀戒前,及时插话,安抚住伊恩的情绪。
“哼。”伊恩闷闷应声,却很听话地松开按住镰柄的手指,
晏明灼从他身后走出来,与伊恩对视一眼,示意不用担心,而后才转向老密斯利。
他有预感,或许他始终未能找到的最后一块拼图,此刻,就握在眼前姗姗来迟的老人手中。
原本他是想从失去反抗能力的迪迪·兰泽尔口中套话,从他对花田的忌惮中,很显然,迪迪·兰泽尔早就知晓花田下藏着什么。
问题是,他是死前知晓,还是死后知晓?这个时间点,便是关键!
老密斯利没有问晏明灼如何称呼,对灵魂之火逐渐熄灭的他而言,那已经没有意义。正是因为感知到即将消失,他才拼命在真正的死亡再度降临前,一定要把曾经的遗憾彻底澄清。
“我是兰泽尔家族领地中长大的孩子,我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领民,然而,父亲却在我年幼时死于一次食人魔物的偷袭,几年后,母亲被选中成为了祭祀蛇神的祭品。”
“父母死后,我跟随祖母生活。老祖母也是个术士,但因资质低微,几乎与普通人无异,所以她从未告诉过我父母与术士相关的事情,原本也不打算教我走上这条艰难的道路——直到我父母死去,对食人魔物的痛恨几乎吞噬了我。”
老密斯利喃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出食人魔物的根源,后来成为术士以后,我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了更多普通人无法知晓的辛秘,我认为我找到了。”
“我的恨意,转移到了曾经庇佑我们安宁的蛇神身上。祂是邪神!祂多年来暗中操纵怪物,利用祭祀残害人类!身为平民的我们不过是一群可悲的储备粮,为了平息那些贵族与官员的恐惧!”
所以那夜,在见到蛇瞳之时,他才会那么不假思索相信迪迪·兰泽尔的话语。他的好友,伊恩·兰泽尔被怪物占据了身体!
然而在伊恩死后,密斯利进言想要毁掉花田——他认为“祝福之花”的存在本就是一个包藏祸心的谎言——这时他却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所想的那般简单。
兰泽尔家族成员,不惜对他痛下杀手,也要阻拦他进入花田。
对,那的确是家族禁地,可那也分明是祸乱之源!生命与规矩孰轻孰重,难道兰泽尔家主就如此是非不分,顽固守旧!
“不甘心的我借助术法,偷偷潜入了花田……我什么也没有发现,直到我被杀死在花田,即将化为雕塑的一刹那,我听到了无数人的哭嚎,曾经的亡灵在我耳边窃窃私语!”
“三百年间,我守在此地,反反复复倾听着它们的哭诉……一个一个的故事,一条条生命,一段段人生。”
“时光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回到了这儿还是一个大沼泽的时候……”
“我这才知晓,兰泽尔家族发家,竟是源于曾与蛇神签订的契约! 几百年后的某一天,兰泽尔家族不能伤害在郁金香花田里诞生的孩子,必须将他列为继承人。”
“快要迎来三次蜕化期即将陷入沉睡的蛇神,选中了兰泽尔家族作为从属家族,作为孕育转世的巢穴。作为报酬,兰泽尔家族所在的地方,食人魔物再也不会出现!”
伊恩冷峻地听着,仿佛故事中的主角并非自己。他不说话,只默默离晏明灼靠得更近了一点。
反而是晏明灼若有所思:“绝对的安全区里,食人魔物从未消失……是因为那个狂信徒,第二代家主迪西·兰泽尔吧?”
世代黑发蓝瞳者成为家主的惯例,本就可疑。只是在这个拥有神祗与特殊力量的世界观背景里,禁忌规矩多如牛毛,不差这一条罢了。如今看来,显然是这个狂信徒做了什么。
老密斯利的话,随后也佐证了这一点。
曾经因勇敢正直以及对家人的爱而获得蛇神信任的迪西·兰泽尔,渐渐迷失在权势与野望中,不能自已。
他用夜郁金香震慑食人魔物的力量,反过来利用祭品血肉引诱与饲养怪物,以达到震慑人心、操控权柄的目的!
渐渐的,夜郁金香与怪物长到了一起。
之后黑发蓝瞳的几代领主都在暗中饲养怪物,他们仿佛被夜郁金香的魔力诱惑了,领主们与二代长得越来越像,醉心于横征暴敛,享有权利。
矫诏为蛇神祭祀的血祭,孕育出了超乎想象的魔物,只是一直被“祝福之花”上的力量所压制。
然而,随着蛇神力量的苏醒,夜郁金香的祝福被蛇神的转世——也就是成长中的伊恩所无意识渐渐收回,怪物开始暴动。
这一代黑发蓝瞳的迪迪·兰泽尔,按理来说他该继承位置,但是知晓模糊不清的女巫预言和蛇神契约,令他对即将回来的伊恩十分恐惧!
他近乎天生地敏锐意识到——
父母亲和愚昧的领地居民们,害怕蛇瞳怪物的力量会失控。
尤其是父亲,迪尼·兰泽尔,他害怕蛇神的复苏,想要永远独占夜郁金香的力量,来压制与操控怪物……
可笑而吊诡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费尽心思设下杀局,杀死了身为人类的伊恩,让其脱离累赘的人类躯壳,却从深渊中唤回了愤怒的亡灵!
发觉背弃契约、信任彻底破碎的一瞬间,礼物化为了永夜诅咒。
正因如此。
家徽上,原本盛开的夜郁金香,随着死去的伊恩归来,怒放的夜郁金香破败凋零!
天明已至
夜将明, 冷风,呼啸而过。
过场动画结束。
在场的所有玩家如梦初醒,因过于真实的剧情观看体验而大口喘气,额头满是汗水。
老密斯利的话仿佛敲碎了一层厚重的玻璃, 伊恩的神色松动, 周身凝结的压抑感却让人越来越喘不过气。
用玩家们熟悉的术语来解释, 这叫做“威压”。Boss技, 群攻技, 群发负面buff。
而在密斯利与谋算失败的迪迪·兰泽尔眼中,这是邪性神明渐渐想起被遗忘的过去,即将发怒的证明!
所有人都以为伊恩·兰泽尔会暴怒、会开启真正的最后一战。这甚至谈不上是一场公平的战斗。
因为伊恩头顶的等级不再是浅红色的lv.20, 随着密斯利最后一句话说完, 伊恩头顶的等级闪现片刻, 变成了仿佛血迹凝固的暗红近黑色。
——等级, lv.80。
玩家麻了!
再往不远处尚在摇曳, 却在晏明灼身后莫名乖巧的魔藤偷偷丢个探测技, 等级是……???
当前内测版本20级封顶的玩家们心更凉!
这还怎么打?拿头打吗!
就连最有事业心的独眼也在差距过于悬殊的现实面前放弃了挣扎, 反正活不过几分钟,也懒得退游了, 干脆摆烂。大家一起摆烂听天由命吧!
然而……
伊恩没有动手。
“我们走吧。”他无视眼前所有人, 径直看向站在身侧始终握住他手的晏明灼, 竟然露出一个笑,“我真想亲眼看看, 你的家乡是什么模样。”
“我不是雨之国人。”晏明灼倏然想起最开始的谎言,坦然承认, 并向伊恩道歉,“最开始我的确……”
“我知道。”伊恩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识破了我的谎言?”
“那大概是很久以前吧……”
他们就这样将一切抛诸脑后, 将破碎衰败的夜郁金香古堡、将呆呆矗立原地的魔藤、将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全留在了冷风萧瑟的残夜里,谈笑着,姿态亲密地走远。
仿佛一副古老的油画渐渐淡去,留给身后凝望的人们一段浓墨重彩的回忆……
“凭什么!”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少年鬼仆,身上被扎得无数窟窿,几乎不成人形。
“——凭什么!”他眼中流下嫉恨的血泪!
嫉妒,吞噬了他本就扭曲的黑色心灵,身份也从npc变成了副本认定的小Boss。
这就是他的份量。
现在,该称呼他为迪迪·兰泽尔,还是狂信徒迪西·兰泽尔的几分之几呢?
对于如同鲨鱼嗅到血腥味,眼睛都被游戏剧情吊得发绿的玩家们而言,这完全不重要!就像是对与错,继承人的真真假假,也完全没人在乎。
副本的破解近在咫尺,吃不到最大快的肉,能打个牙祭也不错!
哟呵,忽然兴奋!
“冲啊兄弟姐妹们!为了伊恩,为了晏明灼,为了我们【消音词】的荣耀!”
一群伤兵败将秒变饿狼扑食一拥而上的气势,连老实人密斯利都被当场震住,差点忘了自己灵魂之火就剩下一点余烬的惨烈事实。
神啊,几百年没见过活人,人间到底放出了一群什么样的恶魔!他吓得倒退几步,身为一介鬼魂,下意识做出了向神明祈祷的合掌手势。
然后老密斯利才想起,“蛇神”抛弃世人,早已不屑一顾头也不回地离去。
祂变得不再像是一位传说中播撒死亡与恐惧的神明。
因为祂注视着银眸的爱人时,眼中闪动着人类愚蠢而软弱的纯挚爱意。像是光芒,像是亮色,连漂流的风也灵动起来,熠熠生辉,缠绕周身。
……
“我真是愚蠢。”伊恩有些低落。
“这不是你的错,伊恩。”晏明灼安慰他,试图去分析他的想法,“你并不胆怯,也不怪异,只是有一点点不太了解人心莫测。”
“曾经所打动你的并非虚假,只是后来它变了。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所以,重要的是当下你怎么想,如何做。”
谁知经过晏明灼一番大道理的柔声安慰,伊恩情绪,变得更加低落:“没有什么是永远。某一天,我们之间也会改变吗?”
理性来说答案是有可能。而且从逻辑分析来看,只要时间长度拉得够长,感情变化、关系变化的可能性也无限趋近于百分百。
但还稍稍存在的那么一丝丝感性,让晏明灼闭上了大聪明的嘴。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好听话敷衍过去:“我不知道,伊恩。”
“这个回答让我很高兴。”伊恩忽然道,“比起确定是或不是,我相信,这是你真心的回答,没有骗我。”
他抿起唇。
在这一刻,诅咒才真正彻底解除。
困住伊恩无法离开庄园的诅咒,源自他内心中的阴霾。
伊恩·兰泽尔的多疑成性,源自于付出信任却始终无人回应,由此陷入不相信任何人的死循环。
自夜郁金香上积攒收回的力量赋予他莫测威能,被咒法之剑剥离人类躯壳激发他隐藏的血脉,而唤醒他冰封内心、破除故步自封厚实屏障的,却是无形无象的爱情。
本想杀掉庄园里所有人,和晏明灼同归于尽的伊恩,为他的自私而羞愧。
爱是信任。
——不是单向,而是双向。
因此当晏明灼与伊恩心意相通,某种意义上达成共识的那一刻,伊恩也与自己和解了。
他感受到了能够“付出信任”,本身所蕴含的的力量。
这感觉很美好。
美好得让他迫不及待想要逃离冰冷荒芜而又枯燥单调的旧地,想去见见更加缤纷多彩的外部世界。
雨之国、雾之国、月之国、雪之国、星之国……还有,一切梦想的乐园,代表幸福安宁的彼岸,包容多元的中央王城!
他想和晏明灼一个一个去看看。
不过,就算不能以“伊恩”的身份去也没关系……
晏明灼与伊恩漫步在林间,他们走得不快,甚至常常因捉弄彼此而绕了好些弯路。
乌鸦倾听着他们轻快的笑声,振翅飞向天空,消失在光明里。
夜色越来越浅,越来越趋于白青色,朦胧曦光第一次出现在属于夜之国的苍穹边际。
“灼,有个礼物我想送给你。”伊恩想起什么,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从身边变出一朵特别的夜郁金香。
这也是世上最后一朵夜郁金香。是神明亲自赠予的祝福华礼。
不同以往的是,它并非深沉的黑,而是华贵的紫。浅浅紫色像极了薰衣草的浪漫。
黑色郁金香的花语是……神秘、高贵、领袖、荣誉。
一如傲慢的神明所该享有的赞语。
紫色郁金香的花语,又是什么呢?
“谢谢你送我的那场烟花。”伊恩轻笑,“我会记住的,这个独一无二的礼物。”
“我现在知道,你收到礼物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白皙手指接过娇艳欲滴的花朵,晏明灼毫不避让地将它收进随身包裹的空间,同样笑着说,“我会记住此刻的感觉。”
因为重视,饱含心血,所以才独一无二。被人重视的感觉,被人所爱着的感觉,让人发自内心地快乐轻盈。
“对了,还有一个东西,我得还给你。”伊恩从怀里取出一支笔,那是他曾经在塔顶窗口边拾到的。
还给晏明灼,就意味着承认他曾在暗中窥视着恋人的一举一动。
“我相信,你一定能画出想要的画作。”伊恩毋庸置疑道。
“嗯,托你的福,灵感女神已经降落在笔尖了。”晏明灼笑着说完,忽然别过脸。
他在曾经费尽心机花言巧语才逃到的界碑前,停下脚步。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晏明灼努力保持平静,这一次,他的尝试似乎不太成功。
伊恩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银眸青年的眼角。细腻,温润如玉。
“我也是。”他说,“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天空变得越来越亮。
照亮了伊恩渐渐淡化的身影。光芒从他身体里透过,散射四面八方。
诅咒消失之后,维系“核心”存在的力量也消失了。
汲取够了足够恐惧与悲伤、愤怒与爱欲的魔王碎片具现化后,存在于副本世界里的庄园,也会随世界一同崩塌,
“你自由了,亲爱的。”伊恩,也就是魔王碎片说,“我放你离开这里。”
“不要停留,不要悲伤。”英俊的男人笑着说,“我们一起通过了这次考验,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考验?”晏明灼怔怔看向他。
魔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满目复杂地望了望天,最终却竖起手指抵住苍白嘴唇,轻轻“嘘”了一声。
他消失了。
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整个副本世界,以及通过此次副本的玩家们。
【紧急通知!】
【紧急通知!】
【20级主线奇遇副本:无色的夜郁金香已成功通关!】
【叮!全服通告首杀通关者:晏明灼、叶子甜甜、果味七、快乐刀男!恭喜‘烦死了随便取个名字’团队,你们是荣耀!】
【30级内测新版本‘雨之国’即将上线,届时将开放新地图、新的主线奇遇副本、更多支线奇遇副本、更多性情各异的可攻略npc,同时还将解锁‘转职’新功能板块,请诸位玩家敬请期待!】
【提醒!新版本上线前,暂时无法登录游戏。】
【倒计时一分钟】
【59、58……】
只有玩家才能收到的系统提示音紧急过后,从玩家出生点中央王城到夜之国城市内部,再到整日刀光剑影砍小怪的荒郊野外……
霎时间一片空荡。
徒留游戏内诸多npc面对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突然消失的异客们。绝大多数人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习以为常地接受了设定,就像是他们当初接受异客的出现一样。
但也有某几个与玩家接触过多,好感度被刷得近乎满值的低级npc,因为玩家的忽然失踪而产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反应……
整个游戏世界因副本通过而出现的连锁反应,晏明灼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站在抛了锚的马车前,仿佛这些天来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而今,梦醒了。
他回到了现实。
伊恩消失的地方,端放着一个熟悉的黑色提包。晏明灼走上前,俯身打开提包,除去少了的东西,所有家当都整整齐齐摆在里面。
而少了的那些东西……
晏明灼下意识摸向腰间。
他再张开手时,合掌捧起的手心里,出现了一支含苞待放的夜郁金香。
“到最后,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呢喃着,银眸的美丽青年低头,浅淡的唇瓣吻了吻紫色的花朵。
这是……
灌注着来自神明的祝福,独一无二的纪念礼物。
一晌贪欢
回到夜之国城市内的那个夜晚, 晏明灼做了一个……也许该称之为艳丽的梦?
梦里,他坐在画室里,正在給伊恩认认真真画像。
对,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很正常。晏明灼清醒地知晓自己在做梦, 所以才会见到伊恩。
他甚至记起自己回到曾下榻的猫头鹰酒馆后, 与老板娘闲聊过几句, 在楼上重新开了间住房, 接着在入睡前, 他一直在画画。
用伊恩还给他的那支笔,以及随身包裹里还剩下的用具和颜料,一气呵成地画着, 连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不曾知晓。
也许是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睡前所做的事情, 一直延续到了梦境里。晏明灼心想。
但是, 在梦里画画, 这又有什么意义?醒来以后什么也留不下。愚蠢!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专注于笔端的注意力一顿, 晏明灼的视线抬高,这才看清楚眼前画纸的全貌。
盯着瞧仔细了, 白皙的脸颊慢慢、慢慢浮起热度, 泛起薄红, 偏偏他本人还茫然地握着笔,瞪大了眼睛, 像是瞧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这可真是……可真是!他竟然在梦境里,熟练地描绘这样出格的画作!明明在梦里, 他并没有载入画家人设啊……
况且伊恩怎么可能不穿衣服,还……
正当晏明灼如此想着, 拧起眉,认为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从宽大的画架之后,忽然伸出来几根骨节如玉的苍白手指,扣住螺旋木纹的画架边缘。
笃、笃。
手指屈起,以指背敲了敲木框。晏明灼反射性站起身,椅子翻倒在地,足够优越的身高让他能够轻易越过画架的遮挡,窥见近在咫尺的风景。
“伊……”晏明灼启唇欲唤,却又忽然收住。
他终于想起自己在梦境中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既然是画肖像画,重要的模特当然也会在现场!
晏明灼脸更红,不太自在地移开视线。
不仅仅因为羞涩,更重要的是,他深深地产生了一种干了亏心事被当事人当场逮捕的奇怪感觉!
哪怕这只是一场梦。而且还是属于他自己的梦,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晓。对于从未遇见过相同事件的晏明灼而言,这样感觉实在太过陌生,又太过新奇,他不太能够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是的,他承认伊恩是他的恋人。也许是他思念着消失的伊恩,所以才会做这样奇怪的梦。
但即便是梦境中,也要尊重伊恩。他不应该只顾自己的一己私欲。晏明灼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闭上眼,努力让自己换个画风正经一点的梦境。
他的意志似乎对改变梦境卓有成效。站立的感觉消失了,他感受到,自己似乎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是他迷迷糊糊自己爬上了房间里的单人床吗?但这床未免有些过大了,怎么摸都摸不到边际……
晏明灼的思绪逐渐放空,飘到了伊恩消失前的那一幕。
自从离开副本世界后,他一直尽可能地避免自己回想到那个画面。
所以他很快选择了切换人设。
恢复成银发湖蓝色眼眸的伪装,发尾束起小辫,右眼戴上从黑色提包内取出的金丝挂链式单片圆形眼镜,再换上符合夜之国风格的贵族服饰,戴上礼帽——前往夜之国采风的小说家“银色五芒星”,霎时间便出现在了抛锚马车旁。
幸好拉车的马儿十分温顺。晏明灼干脆抛弃了马车,骑上马,将携带的物件捆在另一匹杂色马身上,一路飞驰回到了夜之国城池内,将郊外的荒冷树林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没有选择立刻再深入树林一次,探究那座破败古老的夜郁金香庄园,是否如传说中一般,还矗立在原处。
至于理由……晏明灼下意识拒绝了去思考这一点。
等他回到城市内,天空已经完全亮了。
清晨的太阳露出一线金芒,朝霞辉映。这等在其他国度司空见惯的场景,映照在每一个抬起头来仰望天空的夜之国居民翘首以待的眼眸里,焕发出异样勃勃生机。
晏明灼夹住马腹,迫使马儿掉头停在原地。他眯起眼,欣赏了片刻升起的的朝阳,随后翻身下马,一路往猫头鹰酒馆而去。
从早到黑,他泡在了房间里。
一直到夜深人静倦怠至极的这一刻,在梦境里,他才放纵自己的思绪想起伊恩。
他在副本世界里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假?与他所相遇的“伊恩”,是历史传说中真正的不死领主伊恩,还是借用了伊恩·兰泽尔这个身份与力量的魔王呢?
一切的疑问,都随着副本世界的崩塌、伊恩的消失而化为乌有。如今再去追究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多大意义。
至少,晏明灼的确完成了最初来到夜之国的目的。他经历了一段惊险而精彩的非凡旅途,听过许多扣人心弦的故事,也见识到了难以想象的恢弘场景——这一切,都为他提供了充足的素材与灵感。
《王城周刊》编辑部不必担心“银色五芒星”会继续拖稿开天窗了。
只是。他还是会有一点……走不出来。
不过这也是老毛病了。晏明灼缠有绷带的左腕换了个姿势,移到小腹。他闭目心中告诫自己,应该要习惯的。
一声叹息飘过耳廓。
晏明灼也被感染般,轻轻叹了口气。
叹完,他忽然睁开眼。
一双狭长蛇瞳正静静注视晏明灼,暗灰色的眼眸中,多出了一抹若隐若现的金。
如蛇般妖异危险的俊朗男人正坐在他的腰间,俯下身来,挑起他轻软的衬衫衣领。
虚拟的画,在梦境中成为了现实。
“伊恩。”发觉周身徜徉在一片浓白色雾气中的晏明灼,终于唤了他的名字。
而伏在他身上腰肢劲韧的男人,也如雾气般,轻飘飘地没有一丝重量。
但晏明灼却能感知到那双冰冷的手一颗一颗解开了他的衣襟。
“我好想你。”嘶哑而不安的声音,和着低低哭腔溶化了晏明灼的抗拒。
晏明灼要按住伊恩手腕的动作,僵住。
他陷入了无可挽回而又不知所措的窘境。而伊恩还在继续。
“别离开我。”男人轻轻咬住淡色的唇,含混说,“阿灼,疼疼我吧。”
他们亲吻过太多次,温情的,安抚的,激烈的,以至于快要深深刻入潜意识。
“唔。”晏明灼轻车熟路地启开唇。
他不知不觉回揽住伊恩,明知这是一场梦境,却也任由着沉溺了下去……
……
晏明灼醒来时,关于那一晌贪欢的记忆已经只剩模模糊糊的感觉。就像是真正的做梦后醒来,沉睡时再清晰不过的梦,醒来后也只剩一二碎片。
梦中伊恩似乎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晏明灼却想不起来具体内容。
记忆深刻的,唯独那一双点点漆金,始终注视着他的狭长蛇瞳。
就连累极了的时刻,也不曾舍得合拢。
又一个怪梦
晏明灼抬起脸, 眨了眨眼,好一会才适应模糊的视线。
屋内很黑,外面还是夜晚。
他放下还夹在指间的画笔,揉着因长期保持趴姿而酸痛麻木的小臂, 迷迷糊糊往边上的单人床倒去。
“我忘记了什么?”整张脸埋进枕头里的晏明灼低声自语。
想要听清楚伊恩重复话语的冲动, 促使他侧过脸, 翻了个身, 恢复成往日规规矩矩的睡姿, 手交叉摆在小腹,意识再度回到了梦境。
这次的梦不再连贯,也毫无逻辑。
他看见了一扇门。
推开门, 门后是一间由黑白灰纯色构成的宽敞房子。晏明灼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
这是哪里?
“打扰了。请问有人吗?”晏明灼踏入房子, 试着发问。
他的声音飘荡在空旷的房子里, 一层一层, 形成回音谷般的涟漪效应。
顺着过道越往里走, 消毒水特殊的气味就越浓烈, 像是把整个房子连同冷淡风的现代家具腌入了味, 以至于一路走过的晏明灼也不禁掩住口鼻。
这里难道是医院?但摆设与格局明明是家居风。
晏明灼走进一间卧房。房间墙壁被刷成雾灰色,照明灯透过暗色灯罩, 落下阴沉的光。一张黑白色的大床摆在中央, 白色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黑色床单如同镜面,在灯光下没有一丝褶皱。
家具齐全, 质感高级。只是,看不出有人居住过的气息。
踩过抛光的黑色木质地板, 随手摸过光可鉴人的白色家具,晏明灼搓了搓指尖, 举到眼前仔细观察,竟连一粒灰尘都不曾沾染。
“你弄脏了地板。”有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晏明灼循声望去。墙角边靠着一个抱膝而坐的黑发男孩,看不清楚他的脸。
“为什么要坐在墙角?”晏明灼平静地走过去,学着男孩的模样,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轻声问。
“因为弄脏了,打扫起来很麻烦。”看不见脸的男孩并不看晏明灼,只呆呆地望着前方。他还是回答了问题,并且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我不能出门,总是待在家中,所以,最好不要给人添麻烦。”
“姨妈说,她不喜欢外人留在家里,每次有外人来过,都需要很多时间用来消毒。”
“但她的工作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花在家里。作为客人,我得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晏明灼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看起来很寂寞。”
“什么叫寂寞?”男孩小声问。
“就是没有人可以说话。”晏明灼说,“和我小时候一样。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在字面意义上,就叫做寂寞。长大以后我知道了。”
“我有很多玩具。”男孩强调,“姨妈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把它们拿出来。”
“对着玩具说话吗?”晏明灼莫名理解了男孩的固执。
然而男孩却一下子抿起唇,沉默好半天才说:“现在腻了。没意思。”
“噢。”晏明灼点点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下一次,我还能见到你吗?”男孩仰起脸,往晏明灼的方向悄悄靠近了点,小心翼翼牵住了他的手指。
“我不知道。”即便在毫无逻辑的梦里,晏明灼也没有骗小孩的打算,他认认真真回答:“我在做梦。我并不了解梦的由来。”
“我知道,醒来以后,你就会忘记我。”
接着,看不清脸的黑发男孩对他说了一句话,晏明灼莫名觉得很耳熟,仿佛听过无数遍。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男孩强调道,“就算你会忘记,我也要说。”
“你是个固执的小孩。”晏明灼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我向来如此。”男孩说,“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我不认识你。”晏明灼凝神想了许久。他的脑子里朦朦胧胧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你认识我。”男孩生气地扑进晏明灼的怀里,恨不得咬他一口,“你不能忘记我,阿灼!”
晏明灼的思维变得格外迟钝。像是一台机器卡住了链条与齿轮。
怀中的男孩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男人,看不清脸,却给他一种熟悉之感。
“我会让你想起来的。”黑发男人揽住了晏明灼,语气格外悲伤,却又透露着杀气腾腾的狠意。
晏明灼却没有在听他说话。
他的视线慢慢被男人颈侧的黑色花纹吸引了过去。那是一个更加熟悉,也更加亲切的图案。他曾经见过。
他在哪见过呢……?
晏明灼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将图案记住。
——梦醒了。
这一次醒来,窗外大亮,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一晚上接连做了好几个梦的晏明灼茫然若失地直起身,静静地坐了好一会。
昨晚梦见了一些什么,他想不太起来。也许是入戏太深带来的某些后遗症吧。
晏明灼低头,扯出贴在心口的吊坠,托在掌心翻了翻。每当注视着黑色五芒星模样的吊坠时,他的心情都会变得平和起来。
“早上好。”他对着吊坠自言自语道。
说完,晏明灼忽然望见了指尖无意沾染上的干涸颜料。他想起什么,走下床,快步来到业已完成的画布前。
画面上,是一副烟花图。
张牙舞爪的魔藤迎面扑来,如此恢弘,却只能作为烟花下拥吻的两人背景。
静止的艺术,攒动着一股莫名的张力,硬生生跳到人的面前,抓住人的心弦!
他撕毁了无数张不满意的画作,要追寻的感觉……此刻,正活生生地映入眼帘。
“老师,这算不算怎样给画面注入情绪了呢?”晏明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油画。
他忽然有种冲动!
他要回到中央王城去,去找那位曾经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于他,最后却痛心疾首赶他离开的老画家。
去找一个答案。
注目良久,他安静地取来遮尘布,罩住画作。
晏明灼将露在外面的吊坠重新塞回衣服里,指尖触过吊坠,他的内心重新平静下来。
人设的切换,令“画家”离开了。
“真是个适合赶稿的好天气。”洗漱完,推开窗户,晏明灼侧身支在窗边,懒洋洋地眯起眼,沐浴在晨光里。
酒馆外的街道已经变得热闹起来,到处都是人来人往的身影。然而这些身影里,没有一个是晏明灼所认识的人。
现在是一月底,星期二,距他离开中央王城已有近两月。
这次出门,为的还是逃避编辑追杀,晏明灼匆忙从保险柜里随便抓了一叠通用货币,往提包内一塞就溜出了门。
再加上,晏明灼是个对金钱相当随意的人。他并不知道自己名下有多少财富,用起钱来也没什么节省和计划的概念,从不计数,用到哪算哪。
如果在下周一还不能完成新书连载的第一回,他恐怕连使用六国传送门回到中央王城的使用费也都凑不齐了。毕竟,这可是一大笔高昂的费用。
“我应该赶稿了。”晏明灼回到桌面前,如此告诫自己要专心,不能再想别的东西。他从提包里取出电脑,伏案开始工作。
记录了诸多素材的笔记本就摊开在电脑旁,灵感自敲击键盘的指尖源源不断倾注于文档里。
他决定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将这段奇妙的历险记录下来。
当然不会完全照实记录,其中会做许多艺术化的处理,隐去许多细节。而且以“银色五芒星”惯常冷硬而平淡的独特文风而言,他的写作重点会放在悬疑部分,设置谜题以及解谜推断过程,而非角色的恋情。
干巴巴和浮于表面的僵硬感情描写,本是“银色五芒星”最大的缺陷。好在他很擅长扬长避短,而长处又别具一格!如此硬核独特的风格,难以找出第二位,由此才成为了出名的悬疑小说家,在各个国度都拥有忠实的拥趸。
新书将会是关于一对兄弟,一个破败庄园,以及一个古老家族的故事。
作为故事讲述者的“我”,不过是误入的旅人,以及故事的旁观者,通过追寻蛛丝马迹,从碎片化的叙事里,抽丝剥茧拼凑出了血腥而悲惨的真相。
不过,那也只是“我”所推理出的真相。
在纯粹理性的逻辑世界外,还隐藏着常理无法解释的、更加细思恐极的东西……
在晏明灼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独自沉思,埋首于写作时,游戏外,玩家论坛如同一壶沸水,滴乌滴乌七嘴八舌炸开了锅!
【交易】:亲,磕cp不来一发吗?私聊有偿分享浪漫拥吻剧情CG,加钱可还附赠音效……hot!
【灌水】:挂!挂!挂!血泪控诉某玩家横行霸道不做人,企图吃独食!全副本被欺压过的玩家团结起来,打倒万恶……hot!
【讨论】:什么玩意儿!垃圾游戏平衡度!说好大家封顶20级,结果给老子冒出80级的狂化大Boss,狗策划我**你***(不和谐言论已屏蔽,请玩家注意文明友善发言)hot!
【攻略】:当前全论坛最全20级主线奇遇副本总结要点,你想知道的一切剧情谜题尽在此地!hot!
内测玩家的茶话会
“为了‘烦死了随便取个名字’小队, 庆祝干杯!”
炎炎夏日,深夜,大排档。
呼呼作响的大铁扇吱呀摇摆下,三个玻璃杯高高举起, 透明杯沿碰撞出清脆而喜悦的叮铃。
果味七率先豪迈地举起冰啤酒, 一饮而尽:“爽!夏夜果然就要烧烤配冰啤才对味!”
游戏中红色长发的女玩家, 现实中却是利落清爽的短发, 黑色刘海用珍珠钻夹别成三七开。她打着耳钉, 戴尾戒,身上随便一件小饰品都看起来很贵,更别提一旁大大咧咧放在油腻长凳上的奢侈品包包, 像是叛逆逃家满不在乎的富家大小姐。
“七七。”现实中的叶子甜甜依旧带着眼镜, 编着很淑女的麻花辫, 用碎花发带绑起。对自家发小, 她看起来有点无语:“人家小刀难得来我们这旅游, 才凑齐小队面基。”
她用眼神盯住果味七, 意思是——收着点发疯, 好不容易在游戏里逮着个听话小弟,别把人滤镜全碎咯。
“有什么关系嘛。”果味七不愧是她幼儿园开始的手帕交, 轻易读懂了叶子甜甜的眼神。
她忙挥挥手, 对圆桌另三分之一角的年轻男孩笑道, “别害羞,小刀哥, 好不容易毕业考完了,暑假这么漫长, 多在我们江城玩一段时间,费用姐姐给你包了!刚好我家还有多余的游戏舱, 顺便叫人给你搬到民宿去。”
!!!是富婆耶!
长得白白净净很奶的快乐刀男两眼发亮,果断拜山头表忠心:“谢谢大姐头!”他还大声念了两遍,惹得旁人连连侧目,投来异样目光。
光看这幅乖弟弟的模样,谁能想到他在游戏里居然是个热爱近战玩双刀流的话唠喷子!
无怪乎接机时,果味七上上下下盯住人瞧了三圈,差点以为人还没成年。
她可还记得,《人设ol》由于存在大量刺激性要素,一开始就宣称未成年暂无获得内测码的资格。
事实证明,果味七的确多虑了。快乐刀男比身为大学生的她和叶子甜甜小两三岁,但也过了成年日。
“别客气。”这点钱对果味七来说就是毛毛雨,她毫不在意道,“就当是谢谢你在游戏里那么帮我们了!我看见独眼那贱人气黑了脸的死样子就开心!——诶,吃串吃串。”
叶子甜甜拿过一串烤得金黄的烤翅,擦掉口红,一口咬下去,鸡肉喷香,焦辣爆汁的美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嘶,好辣。”她抿了口温酒,“说起来,我们这次通关算蹭了晏明灼的光吧?阵法他给的,隐藏任务他发的,给那些墙头草玩家的道具他提供的……到底怎么破解的诅咒,说实在的,我现在还稀里糊涂。”
“叶子姐说得没错。”快乐刀男也拿起一串烤肉,卷起靠近尖头的一块,吧唧吧唧含糊道,“这些天游戏没更新不能登录,我就泡在论坛里追热帖,看别人有什么想法。”
“简单来说,目前论坛上最热门的趋势可以分为四类。”他举起四根手指。
“你说你说,哪四类?”果味七放下酒杯,来了兴致。
快乐刀男依次弯曲四指:“磕cp、涛剧情、骂策划、期待新版本更新。”
当然他还隐藏了一点。那就是把揭露独眼“恶行”的帖子发了上去,把当初那个弓箭手口无遮拦嘲讽散人玩家“穷逼”的话原原本本记录了下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热帖迅速引得原本受气不敢靠近主线副本的散人玩家们终于找到大组织,口诛笔伐,替天行道,非要朝独眼的霸道清场行为出口恶气不可!
不过,这就没必要照实说出来了。快乐刀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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谙深藏功与名的道理。
“剧情先不提,论坛上的猜想帖够多了,官方不是说版本更新以后,玩家有机会在游戏里通过其他途径再度还原主线副本里的背景故事么。这点,容后再议。”
“晏明灼和Boss那复杂的关系也是,猜不透,瞎猜没用。我们只窥见了副本世界里的一角,也不了解这些角色,根本无从知晓他们是如何从陌生人发展成情侣关系的,更不了解他们私底下如何相处。或许,这只是剧情发展走向里的其中一种分支。”
“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我们的卡关才导致了如此走向。譬如在游戏设定中,过了某个时间点,设定晏明灼会代替玩家,通过发布任务强行推动剧情,最终破解诅咒,但为了平衡,还是会让魔王碎片在副本世界里汲取到足够的力量。”
“最后伊恩·兰泽尔忽然变成了80级,不可能打倒,还有???怪物魔藤的出现,这些异状,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新地图主线副本,我的建议是改换策略速战速决,说不定对再一次拿通关首杀有奇效。……当然,打Boss也不是我们想速战,就能速决的,这也是无奈现状。”
叶子甜甜分析道。
她此刻推眼镜冷静分析的理智感,真是半点瞧不出在论坛上大杀四方,磕糖嗑晕了写小论文当呜呜呜烧水壶的狂热cp粉头子模样。
被闺蜜边嚎叫边摇肩膀摇了一晚上听她小论文的果味七露出便秘神色,瞄了叶子甜甜一眼,没敢揭穿她真面目。
“叶子说得对。”果味七狂点头表示赞同扯开话题,她嚼着撒了葱花的牛油提议,“再总结一下任务情况。”
“临下线前,我看了任务面板,这次副本原本我的完成度是50%,评级只是B,分别来源自【夜郁金香庄园的百年诅咒(主线)】、【真假继承人的争端(支线)】、【蛇瞳之子的秘密身世(隐藏支线)】、【夜郁金香庄园的破败缘由(隐藏支线)】、【夜之国的建立(支线)】。”
“除此之外,破解的两个隐藏世界观【蛇神的契约】与【兰泽尔家族的建立】,整体奖励加成两成,所以最终副本完成度为60%,评级也达到了A。”
果味七问:“你们俩呢,有变化吗?”
“一样的。”快乐刀男和叶子甜甜异口同声答。
“看来晏明灼给我们发布的隐藏任务没有被游戏系统计算在内。”说完,果味七忽然顿住,一拍脑袋,“不对,要不是他的任务,我们就不可能完成主线任务。”
“还真是环环相扣。”快乐刀男感慨,“这个A来得太不容易了。而且从完成度和评级角度来考虑,我想游戏是在鼓励我们多探索背景故事,通过支线和隐藏任务了解全貌。”
“可恶,我还真挺好奇剩下那50%的未知内容是什么。而且都加成到60%了,居然评级才A,而且还是白色的A,一点仪式感都没有,再往上是S吗?!”果味七悻悻然。
“不知道。”叶子甜甜耸耸肩,“或许别的玩家那完成了我们没机会接触的任务。”
“没事啦,七七。”她往果味七和快乐刀男手里一人塞了一串烤秋刀鱼,打气道,“对比独眼来说,我们奖励可丰厚了不是!通关奖励、全服首杀通报、高等级封印石奇遇石……还有庞大经验值让我们能第一时间跨入21级,只要完成前置任务就能转职!”
“没错!我们超强!”
“来!干杯!庆祝我们3A战队今日成立!”
“哈哈哈哈!A可不够,下次,下次副本我要冲S!3S战队,冲啊!”
“那我下次先抱紧晏哥大腿,呜呜呜大佬求带飞!”
“没出息!抱大腿不知道带我一个!”
“好嘞大姐头,明白大姐头!”
“滚滚滚!”
杯壁碰撞的当啷碎,和着年轻男女的青春笑闹,在夏夜的烟火气中再度迸响。
……
有人在深夜举杯,有人为现实而颓废。
乱糟糟的狭小房间里,满地都是衣服和杂志,烟头堆满了烟灰缸,快要漫出边缘。
或许唯一整洁的地方,就是角落里摆放了顶级配置游戏舱的位置。
而此刻,独眼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玩游戏的兴致。
被打了几年工的黑心工作室吞掉价值连城的顶级道具,连夜杀成白板解除合同赶出来前,独眼还是攒了一笔不小的积蓄。
除了定期寄回给家里。剩下的钱,他一部分用在了游戏舱和营养液上。而很大的另一部分……
曾经他所擅长并闯出过一定名声的游戏里,因为与老东家的对立,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但日子还得过。
不甘心的独眼,把目光转向了老东家未能涉足而又潜力巨大的新游戏。
他盯上了这款据说全球首款同步无延迟的沉浸式全息新游戏,所以不惜斥巨资从圈内朋友手中搞到了让出来的一个内测码。只为一雪前耻!
如果他能在不删档内测中拿到首杀,就能抢占先机。现实与职业就是如此残酷,一步快,步步快,落后了再想往前追,就可能再也没了追上去的机会!
听说这次升级新版本,《人设ol》官方会同时放出更多的内测码。
这次有关内测码的争夺,想必更加激烈。圈内无数大神、职业或半职业工作室、知名或不知名游戏主播都等着来一窥内幕凑个热闹,生怕错失热点,错失整活。
而“独眼”的名号,在腥风血雨的论坛中,几乎成了一个谁都能来踩一脚的靶子……
独眼想不通,自己到底是走错了哪一步!难道是他太过急功近利吗?
但比他更急功近利,更不要脸的“无心”工作室却发展得风生水起!他的手段,不过是吸取教训,从工作室身上学来的罢了!
搞清场、挑拨舆论、放风声要搞臭谁谁谁、收买、砸钱砸人脉、线上玩不过就转线下真人快打……
玩的不是游戏,玩的是心机与人性,人脉与“钞”能力。
面对态度强硬恶劣,还倒打一耙掌控舆论的工作室,独眼自认也不过是个势单力薄的弱者。
而一个弱者该如何胜过强者呢?
他只能比强者变得更恶,更狠,让自己快速成长起来,积累起让强者忌惮的资本!
通讯器响起。
“喂。”独眼慢吞吞去接电话,“……老牛大哥?”
“嗯……没事,我没灰心丧气。”
“钱到账了是吗?好的,谢谢您。……真的,谢谢您的信任。我知道,只要您愿意找我,我肯定会继续帮您、带您玩游戏的。”
“我知道,老牛大哥你把我当朋友,我认!不用给我寄东西,你自己留着吃吧。”
“我知道土特产没几个钱,但是……好吧,谢谢大哥。下次你来江城找我,我请你喝酒!”
挂掉电话,独眼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
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以前的朋友告诉他,“无心”工作室的人,也对这款潜力与利益巨大的特别游戏很感兴趣。这次放码,一定会送几个人进去试试水,摸摸底,看是否要加大投资,将其作为未来的重心阵地。
独眼把头放在水龙头下,任由水流冲刷自己。
等着吧。他太阳穴迸起青筋,咬牙切齿逼自己记住此刻的难过感受与痛苦。
他不会永远是个任人欺凌却无力反抗的弱者……
绝不!
任务奖励结算
一直到周日傍晚, 晏明灼才从房间里出来,而非让酒馆侍应生像往常一样将午餐留在门口。
“美丽的贝米丽夫人。”用完餐,他起身走到吧台前,询问正与客人交谈的猫头鹰酒馆老板娘, “请问一下, 我预交的房租还能住多久?”
嗓门特大的贝米丽停下说话, 转头望向这位来自异乡出手阔绰的年轻绅士。
她如钩子般精准的视线在稀少的银发上停留许久, 接着又对上湖蓝色的纯净眼眸:“今晚到期, 先生。”
“谢谢,那我今晚退房。”晏明灼点点头。
“好的。您要离开夜之国了吗?”贝米丽问。
“可能是的。”晏明灼耸耸肩,随口答道, “我带的资金不够了。不过, 这趟旅途让我觉得很有趣, 感谢您当初的热心帮助。”他指的是当初贝米丽帮他在城市公告栏上张贴告示, 寻觅车夫的事。
离开副本世界以后, 他第一时间向贝米丽询问过揭下告示的车夫身份。然而当贝米丽派人在车夫留下的地址找到喝得烂醉如泥的他时, 被带过来对质的车夫反而惊恐异常。
据车夫所言, 他那晚的确为了丰厚报酬,驾车接了晏明灼前往无人敢去的郊外。中途, 马车抛锚令他心神震颤。于是他本打算和晏明灼商量, 给再多钱, 他也不往树林里去了。
再接着,他竟发现迟迟无人应答的车内, 竟然空无一人!
“您究竟是人是鬼,先生?”当着晏明灼的面, 车夫被吓得硬生生清醒过来。要不是酒馆侍应生还搀扶着他,他现在就膝盖一软滑倒在地了。
晏明灼看出他没有说谎, 挥挥手,放他离去。
对贝米丽,他则解释说是车夫当时看差了眼,车夫下来敲门时,他已经提前下车,在周围勘察了一遍情况才回来。回来时,三匹马只剩两匹,车夫自己逃回城了。所以他就骑着马,带着行李,自己在郊外旅游散心,过了一段时间。
“您给的小费很充足。”贝米丽夫人说。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如果您还喜欢这个地方,请放心多住几天。这些天房租给您打七折,要不,五折也行。”
“可以吗?”晏明灼的确想再多留几天。
“可以的,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喂喂,贝米丽,你连杯最便宜的黄油鸡尾酒都不能赊账,居然舍得给房租打折?”晏明灼道谢离开后,一旁的客人开玩笑地起哄。他的牛仔帽上,绣着红宝石徽章。是卢比家族的某位香料商人。
“你不是听过那个传闻?”贝米丽继续擦拭玻璃杯,没好气道。
客人很快想起刚才中断的话题:“哦哦,你是说那位传闻中的无名英雄,‘带来曙光的银眸破夜者’,难道——就是他?!”
“不。”贝米丽说,“因为他长得好看。我喜欢年轻嘴甜还懂礼貌的帅哥。”
既不年轻,嘴也不甜,还说话随意的香料商人:……扎心。
“再来几杯黄油鸡尾酒,今晚,我要不醉不归!”他悲愤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带来曙光的银眸破夜者。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像是某种吟游诗人所喜爱唱诵的累赘肉麻华丽词藻。
晏明灼不再偷听,而是从楼梯的视线死角离开,回到房间内。
他抬起手,指尖滑过吊坠,从“画家”的人设中脱离出来,原本的波澜心绪很快平静下来。
随着写作进展的缓慢推进,他对操纵与切换“画家”这个角色,慢慢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不再像刚脱离副本时那样,一旦安静独处之时,便会深深沉溺在过往的回忆中,做些奇奇怪怪的梦。
这便是他的能力。
将扮演的角色在记忆宫殿里分房间存放,一旦关上房门,之前的体验就变成了电影般的回忆,除非他再次走进房间,成为那个精心设计好的角色。
说得再简单一点,也就是晏明灼会在脑内建立人物素材库,并且根据现实所需而随时切档。
这并非精神分裂症或多重人格,因为,每个角色都是他,但同时,又不仅仅是他。
相较于普通人自我认知的“我”,晏明灼天生地多出了一种更高维的视角。他像是一个局外人,一张白纸,中立而冷静地俯瞰全局。
是载入设计的“角色”,让他变得像一个喜怒哀乐俱全的活人。然而,无时无刻不在扮演的他,也因此常常迷失在纷繁错乱的角色中。
所以,晏明灼才会选择成为一名小说家。
无论美满,无论悲惨,一本小说,一定会有一个属于它的结局。当小说迎来尾声时,角色的设定与命运也就定格在了结局的那一刻。
正因如此,晏明灼把完成一本新书,作为归档角色的标志。
当小说完成时,迟迟逗留在房间内无法离开的他,也就成功关上了属于这个角色的房门。
不过,“画家”这个角色,对晏明灼而言依然是特别的。
不仅在于归档角色与抽离情感体验时的艰难,更在于,这是第一个使用“晏明灼”作为本名,亦同为银发银眸,容貌上毫无伪装的角色。
在设计新角色时,为了有助于日后的归档,晏明灼往往会选择设计一些与他本体有显著区别的细节,而且角色与角色之间也会避免重合。譬如至今为止,他脑海的小房间里,没有一个角色的职业是完全相同的。
而“画家”,某种程度上,在副本世界里早已超出了所设计好的范围。这所超出的范围,就属于甚至等于“晏明灼”本身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是,每每想到仍存放在包裹空间里的那株紫色夜郁金香,无论切换成哪个角色,晏明灼的心都会产生那么一瞬,遭不知何物紧紧揪住的酸涩。
【叮!】
突然出现的神秘音,让晏明灼险些拧断手中正在记录的笔。
【恭喜世界宠儿,尊贵的晏明灼阁下成功回到现实啦~】
【请稍等,系统正在为您结算中】
结算?
是任务奖励吗?
若非神秘音再度现身,提及这点,晏明灼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他并非不在意这种超自然事件,而是被更加重要的心事牵扯住了精力。
【已完成主线任务:夜郁金香庄园的百年诅咒】
【已完成支线任务(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