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阮青洲被冷风吹涩双眼,昏沉睡意隐隐袭来,他浑噩几日,失了敏锐,未见门上几点血红,垂眸转身。
马匹已行远,门前一件氅衣叠得齐整,被人踩过,留下道血印。药房内血味弥漫,余一片腥红晕染在地面,被翻倒出的药材盖过,苦味更重了几分。
其间几滴热泪沾血淌地,有如汤药洒落。廊下,管事揭开装着药渣的布帕,药汁透过帕面滴落。
段绪言拨了拨,拾进指间摩挲,问:“小公子睡了?”
管事答:“乳娘哄睡了。”
“嗯,和乳娘说一声,这阵子太忙,明日我早些去看他。”段绪言嗅着药味,稍稍蹙眉。
阮青洲回时未着氅衣,犯了头风,再加上困乏,现下正睡得沉。可那些汤药不过是安神助眠而已,如何都不该是这样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段绪言问:“世子前几日还没困得这么厉害,用药也没法这么快见效,怎么回事?”
周管事道:“这几日府中都忙,药一直都是李小公子取的,不过,是有人听李小公子熬药时抱怨过,说这两日配药里头的药渣细末多了,酸枣仁还不够好,表皮瞧着都沾了白。这么一想,若是有人将别个药磨成细粉掺在里头,也能混淆,李小公子不懂这些,王府又常请孔郎中一人看诊,他可能也没多心。”
段绪言扔回药渣,蹭干了手:“另请个可信的郎中过来。”
“是。”管事退下,走过时与行来的铁风擦肩,垂了垂首。
铁风朝人点头,至寝屋前放轻了声量:“主子,药馆见血,孔郎中及药童都已丧命,但未见到李之。”
自戴家灭门真相传出、安神药被人动了手脚再到李之被劫,一切都太巧,似有人虎视眈眈,盼着利用阮青洲做些什么。
廊柱上的箭痕仍旧醒目,段绪言隐隐尝到了威胁,目光定在那处,愈发冷厉。
“去找。”
——
“主子。”
渺远云雾间,回声邈邈,依稀可见东宫中庭,一片桃树含苞待放,李之站立其间与他微笑,犹是初见那派青涩模样。
阮青洲莫名压抑,驻足不能上前。
“主子回吧。”
李之顿了顿。
我走了。
一副明朗笑容随梦而逝,泪自眼角淌落鼻梁,段绪言伸指替他轻抹,抚过眉眼,看他微颤的眼睫一点点平静下来。
天微明,鸡鸣伴着曦光远远传来,段绪言坐看窗外思索,暖热的手掌捂着阮青洲的耳,修长指节轻蹭侧脸,安抚般摩挲着。
忽听脚步急响,来人进门时刻意将足声放慢了些。
“主子,战俘营出事了。”铁风言简意赅,轻声朝他拱手,段绪言沉眸,未见身旁那人浅睁双眼。他兀自轻挪开身子,走进廊下。
“说。”段绪言单手拢来氅衣,利落系起绳结。
铁风快步跟在身后,道:“有人趁着轮值的间隙突袭,战俘手无寸铁,又大多都在睡梦中,多数已遭袭丧命,现下营中混战,我军正在搏杀,消息也往布政司送去了。”
靴履跨出府门,段绪言提绳一步翻上马背,将腰牌抛向亲兵手中。
“拦下那群文官,拿我腰牌寻援军支援。驾!”段绪言抖起缰绳,大氅灌入猎猎疾风,登时扬动。
铁风紧随其后,马匹竞追,冲向缓缓升起的初日。
寝屋外,阮青洲独身站在风中,眼前一件染血的氅衣挑衅般地高挂在院墙之上,被天际微光映得刺眼。
他紧攥双拳,手中血色不再。
——
本当与南望交接的当日,战俘营却遭袭,上百上千人的性命本该用以求和,转瞬即可变作引战的缘由,程望疆闻讯脸色大变,当即上了马车。
火光燎燎,远听营中刀剑相撞,马匹停蹄,鸣声不止,程望疆掀帘才露半身,车夫却是当场身中一箭朝他倒来。
程望疆微微一颤,华发被箭尾勾散,面上已是抹了几道溅血。身负尸首,他四肢木然,颤巍抬眸时,却见一箭就朝此处贯来。等不及阖眸,他瞠目直视,来了一抹刀光抵过,随后便听得几声清脆铮响。
腥风中一臂朝他眼前伸来,程望疆看去,于云间明光中见到那人轮廓,似与何人重叠,恍惚了一瞬。
程望疆哑声:“铁……”
“属下铁风,珵王府侍卫首领,中书令随我来吧。”
铁风让他搭臂踩下马车,挥刀护在身前将人送至亲兵身后。
“护好中书令。”铁风微微侧首,转刀甩开血珠,迈进人群。
又是一道血红泼过半空。段绪言面不改色,解下氅衣抹刀,踩步上前,转腕斩过一人咽喉:“还剩多少人?”
铁风抵开眼前刀锋,顺手拎过副尉衣领,提至段绪言身侧。
见那冰冷侧脸,副尉心已露怯:“……回王爷,下手太快,战俘还剩不到十人。”
冷嗤一声,段绪言拔刀提来一人尸身,掐脖怼至副尉身侧。
“听好,”血色漫过指缝,段绪言漠然,“这些人,我要活口。”
“……是!”
副尉一声令下,四下刀刃攻势更猛,远远正有一队人马奔来,段世书领头在前,下马张望,冲进营中时险被刀刃刺中。他抬臂要挡,那人刀身一滞,已被人收指扭过脖颈断了喉。
段世书侧首看去,见那染血的面庞霎时缓了神色。
“绪言。”段世书垂首寻帕递过。
段绪言已自一旁的火盆中抓出烧灰抹了手:“刀剑无眼,援兵已到,大哥还是不要涉险了。”
“我也是想寻世子,才一时乱了神。”
段绪言手中停顿,冷冷抬眸:“阮青洲?”
“正是,来时我才见世子策马正朝此处而来,但此处还是凶险,我想尽早寻到人才好,可怎么寻不见——”
“一群废物。”段绪言冷声,是时忽觉耳后刀风袭来,他抬手推开段世书,一个侧身避过,刀锋登时追来,他屈臂提刀,正将挡下时,段世书却是抬臂拦在了他身前。
袖间落下一道血口,段世书捂臂闷声垂首,段绪言抵开刀刃接住他,抬首看去那时,眉眼却是一沉。
面巾之后,一双眼眸弯起,冷光映面,那人缓缓摸过刃上鲜血,握向刀柄时手掌显然缺了一指。
太子之命,杀无赦。脑中闪过一声,记忆中的面容一时重合。
他确信,这就是在关州奉阮青洲之命,朝他胸口捅来第二刀的那人。
段绪言五指攥刀,短瞬的惊异直被冰冷浇透。那人却是一笑,几步退后,拽来缰绳跨坐马背,直朝营外冲去。
“铁风!”
臂间青筋浮起,段绪言抬掌抹过颈间溅血,拍过铁风肩头。
“看好珘王,随后再跟上我。”
一声嘶鸣,马蹄霎时溅出尘泥,段绪言持刀冷视前方,独驰在辽阔天地间,紧追那身影而去。
——
涧谷处,地面一道血痕显目。
阮青洲追至此处,渐停马身,手间紧攥缰绳,磨痛了掌心。
听山涧泠泠水声,刀剑磨过乱石,李之却是了无声息,被高吊着双手悬在山间,腹部血口深长,只剩一具被放干了血的尸身。
群人抬刀围堵,一人悠悠下马,将染血的氅衣褪下,用刀尖挑起,缓缓挪步崖边。
“世子还是来晚了,不过若不是这小子,也不用弄得这么麻烦。”他转刀一笑,氅衣携风下坠,落进水涧。
“昨夜我们本想让这小子引你进门,他死忍着疼,还和你演了一出。啧,刀刃扎入皮肉,缓缓剌过,嘶——这小子还没长多少肉,等不到血流多少,那肠子就……”那人看着阮青洲的神色,说着笑出了声。
“不过世子放心,我们可给他塞回去了,毕竟要这些东西也没用,也怪他,以为我们没别的法子引你过来,非要玩命受这苦做什么,你说是不是?”
指尖攥得发白,阮青洲久久凝视山壁间那张灰白面容,眼中烧出了红。
“无意惹怒世子,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那人转头朝旁伸手,接来把长弓,细细地摸着弦。
“这涧谷世子熟悉吧,当年珵王就是在这儿设下埋伏,反被世子将了一军,那么今日这出请君入瓮,世子不能不在。很简单,就用世子最精的箭术对着珵王。”那人紧勾弓弦,对着李之一放。
“啪——正中心口,然后,这个人的尸身你就能带走了,不若,啪!摔成肉泥死无全尸的不仅是他,可能还有世子。南望战俘此时应当已经死尽了,趁着两国还没开战,南望使臣也还在关州的时候,世子快些做完这件事,大可和他们一并退回南望。不然,作为质子的屈辱,世子还没受够吗。”
见阮青洲合齿不语,那人抬指扬高,尸身再被吊高几尺。
“停手,”阮青洲后齿紧咬,压声怒道,“停手!”
那人津津有味地看着,收指示意绳索停下。
林间冷风刮来,一声哨鸣响过,那人合眼细听水声潺潺,笑意再又扬起。
“世子要快点想好。氅衣顺水飘下,循着水源,很快就能寻到此处,你听,珵王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