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将至,春日渐暖,隔竹帘泻进的天光带些朦胧的暖意,再等清风拂来,更添惬意,阮青洲就搭额靠在桌案旁。
许是太累,阮青洲入睡得无知无觉,段绪言来时,也只见他合着眼,书卷墨笔搭在手间,沾了满手墨痕。
于他指间取过笔来,段绪言方才碰见桌案,阮青洲便已睁了眼眸。
“醒了。”段绪言轻声道。
阮青洲睡得不算深,醒时缓着呼吸,懒懒地“嗯”了声。也未觉指间染了墨痕,他抬手要碰眉头,忽被握住了指尖。
怔然中,两手还悬在眼前,阮青洲尚未回神,段绪言已腾出两指,替他揉了眉心。
“头疼?”段绪言问。
阮青洲后知后觉地嗅见了墨味,才将他的手掌轻推开来。
“墨水似是未干,你若蹭上,还是早些洗了吧。”话间,阮青洲已起身,径直走向屏风后。
面盆盛着些凉水,双手浸过水面,墨渐晕开,阮青洲轻声搓着指腹,静了半晌,却有一双手自身后圈来,入水攥住了他的掌心。
段绪言不知何时绕过了屏风,搂来时紧挨着他的后背,热气已将空隙都填满。
阮青洲不禁蜷了十指,段绪言却毫无顾忌地抚进他的指缝,始终一语不发。水墨交融间,相错的手指似乎总有种缠绵,却还保留着分寸,只是挨近的身躯会生出驱不散的热意。
阮青洲觉得逾矩,但也不知自己从何时起便默许了他的靠近,更像是纵容一般,步步妥协着。
恍惚间,门已叩响。
原是迎春会推至三月同春蒐一并开办的消息传至各宫,但称是推迟,大抵也便是不兴办了。尉升带来消息,就在门外等候入殿。
阮青洲趁时抽出双手,让人进了门。
“此次推迟是何缘由?”阮青洲独身走出屏风,坐在桌前。
依稀可闻屏风后的水声,尉升听见了也自当不会多问,只答:“听闻是关州急需拨款,国库负担太重,陛下已召内阁商议,正想法子应对呢,也就先缩减了一部分的开支。连原定开办五日的春蒐也从简了,不仅减了各项开销用度,各宫及皇子大臣的随侍也不得超过三位,而且只在猎山留宿两夜。”
阮青洲静了静,问:“关州筑建关城长墙已历时十四年,如今完成了多少?”
“约莫七成,”尉升说,“起初修建军防时倒也兴致冲冲,可天灾人祸难料,又未算进役民队所需的开支,再有后来遇上战事,关州所缺的钱财物资是如何都填补不全了,只好拉长工期,暂缓一阵。”
关州原是直通西域的小国,本就是块引人争夺的香饽饽,如今却也成了南望最棘手的难题。南望一边垄断西域商贸,让北朔万不得已开放商埠和渡口与南望通商,任南望倾销自国货物,可另一头关州却又成了吞钱的无底洞,倒是适得其反了。
阮青洲蹙眉,头又作痛,扶额时却忆起方才眉心留的温,视线随着再往屏风挪去。
尉升目光紧随着投向那处,一辨出那个身影,心都震了震。
尉升轻咳了一声:“对了,礼部需要纂拟此次春蒐的预算,好早些交由户部审批,所以特意托人前来问询,殿下打算带几人前往猎山?”
屏风后人影轻动,阮青洲心不在焉地凝视片刻,收回视线。
“两人便可。”
——
春蒐乃是一年之初帝王率王侯武臣到围场春猎的盛会,猎山作为皇家围猎的重地,一年四季有专人看守。到三月时,此处便会搭设营帐,布置猎台,可春蒐说是共享射猎之果的盛会,实则却是皇子们争勇斗胜、搏得青睐的大好时机。
文武兼济方才有稳坐储位的资格,一国储君要得文臣辅助,亦要有武将的赏识,围猎便是招揽这些武将的最佳契机。
转眼已至春蒐之期,一早,御队自宫廷而出,行过半日便已进入猎山的围场,经由一夜休整,翌日正午,大队集结于猎台,阮誉之立于主位,俯瞰众人。
“春蒐秋狝,乃是南望皇族历代不变的春秋盛会,今日集诸卿于此,骋马入山,彀弓射猎,以示胸胆豪壮,朕便在此恭候,只待尔等狩猎归来,把酒同欢,共祝南望产物肥盛,万年无疆!”
群人齐声跪拜,举杯饮酒:“共祝南望产物肥盛,万年无疆!”
一声惊鼓鸣天,春猎开场,阮誉之一扬袖,众人行礼退后,自行策马入山狩猎。马匹是一早分派至各个营帐外的,入山口还未解封,尉升便将阮青洲的马匹牵至那处候着了。
只见尉升一人,阮青洲问:“严九伶呢?”
“方才说内急,应当快回来了。”
尉升话才说完,一旁,阮莫洋已走来。
“二哥,别来无恙啊。”
一见阮莫洋,尉升默默挪身,挡在了阮青洲身前。
阮莫洋睨了他一眼,继续道:“去年二哥在猎场的风采历历在目,可今年二哥多劫多难,也不知臂上伤势如何,应当不影响狩猎吧。”
尉升不太情愿地行了礼:“多谢暻王关心,殿下身体康健,自当无碍。”
阮莫洋无视他,兀自对阮青洲说:“上月臣弟听了二哥教诲,勤学苦练,箭无虚发,今日这番较量,应当能比个痛快了,二哥你说是吧?”
阮青洲无心应他,听而不闻。不远处,其余皇子亲王接连擦身而过,皆朝阮青洲拱手行礼,阮青洲一一点头应过,独独对他视若无睹。
阮莫洋不悦地挪步挡了阮青洲的视线,加重语气问了声:“二哥听得见我说话吗?”
阮青洲眸中沉静,没什么起伏,只看了阮莫洋片刻。
“暻王年过二十,也该懂事了。”
听这一声,阮莫洋登时咬了牙关,阮青洲已是牵来缰绳,翻身上马,朝着尉升说道:“入山便这一条道,但里侧山路繁乱,我先行,你等严九伶。”
话落,缰绳一抖,马蹄撒开直朝山道奔去。
看那身影,阮莫洋攥着拳,冲身侧侍从吩咐道:“月满!去营帐牵马,我们也跟上。”
——
阮莫洋追着阮青洲上了山,身后还跟着个跑得半死不活的月满。
侍从非是侍卫,无权配马,月满只得跟在后头跑着,他身形本就胖,这么跑了一路,白胖的双颊都透满了红。
“……王,王爷,您别……”月满累得直喘,可自家王爷莽撞,他也不敢不跟,眼见前方的人影又将拐了弯,忙迈步追了上去。
阮青洲那身影着实轻快利落,像山间一抹跃动的影。被甩出一截后,阮莫洋不甘示弱,双腿夹紧马腹,策得更快。
可方一加速,胯下马匹忽而嘶鸣着抬高了蹄,便在原地疯狂挣脱起来。
箭矢被甩了一地,阮莫洋于马背颠抖着,连忙伏下身去控马,却是遭到更癫狂的甩转,半个身子都要腾了空。
“哎哟我的娘嘞!王!王爷!”
月满才追上来,眼见这一幕,魂都吓散了,失声地喊着:“王爷——”
阮青洲闻声掉回马头,却恰正目睹了阮莫洋自马背上狠狠摔下的那幕。
发狂的马匹已失然了控,抬蹄还要往他身上蹬去,阮莫洋痛得失神,赶不及躲,见那蹄子踩来,双目瞪得愕然。
就听长鸣一声,马头随着扯紧的缰绳猛然朝旁扭去,将落的马蹄也跟着转向另一侧,马匹于原地跃了几下,便不受控地跑进了林间。
阮莫洋在恍惚间看见了阮青洲,可痛意就在浑身泛开,手臂尤为严重,他喊不出一个字,再有些意识的时候,阮青洲和月满都蹲在了他身侧。
阮青洲方才发力拽回疯马,剌出的红印都还留在掌心,阮莫洋痛得发着冷汗,也总要费力撑开眼皮,多往他手间看去几眼。
“太子殿下,王爷他……”月满急红了眼,声音都哽咽。
阮青洲掩起发颤的手,只淡淡应道:“手臂折了。”
“啊?!”月满哪见过这种事,一听手臂折了,不争气地哭出了声,“这可如何是好啊!”
阮青洲说:“寻几根树枝过来。”
月满抹抹鼻子,忙去照做了。
为防意外,入山狩猎时,众人皆会随身携带布条,沿路绑在树干枝条上,方便旁人来寻。眼下阮青洲取了几块布条,将树枝夹在伤臂处,替他捆扎牢实了。
“先这么固定着,我带他下山,你寻人找马。”
瞧阮青洲这般不计前嫌,月满感激涕零,跪地拜着,连声道谢:“多谢太子殿下,多谢太子殿下!”
道了谢,月满帮着将阮莫洋扶上马,看阮青洲抖绳轻策马匹,便也跟着撒腿往山下跑了。
马上驮着两人,跑得不快。在山间跑马,本就颠簸,阮青洲特意求稳,将马控得慢了些。
“你管我做什么。”阮莫洋坐在前头,声音虚弱但语气发犟。
阮青洲说:“不用我管,你自己走回去。”
阮莫洋顿觉委屈,赌着气便要挪身朝下跳。
阮青洲未停马,继续抖着绳,道:“直接跳,再废一只手也好。”
阮莫洋没动了,只沉默着抽了几口气。阮青洲没再看他,远见前方有人策马行来,也渐收紧了缰绳。
“殿下!”
尉升扯绳停马,段绪言自他身后跃下,最先看了眼阮莫洋,却像是在淡淡地鄙视着什么。再觉察到另一处投来的目光,他掩去那点不屑,挪眼与阮青洲相视,温和地笑起来。
阮青洲对上那笑意,静了些时,对尉升说:“去传御医,暻王受伤了。”
尉升瞥了眼阮莫洋,微微张口,将要叹出的气收回,恹恹地应道:“是。”
--------------------
春蒐(sōu):指古代天子或王侯在春季围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