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雪落,自枝头降下,如同打落的霜花,溅往一人肩头。
阮青洲独坐在庭中树下,袍摆沾满了冬日湿雪。自銮殿回来后他便一直坐在此处,尉升也不敢靠近,只能立在不远处,沉默远视着。
小雪还在落,阮青洲被冬雪裹着,合了双眼。听几声踩响靠近,耳边风声止了一些,身侧有人拦在风口,伞面便朝头顶遮来,阮青洲稍睁了眼,只叫人离开。
那人没动,反倒跪坐下来。
阮青洲没再说什么,可斜吹的雪点还是会落在面上,阮青洲冻红了鼻尖,仍旧不走。
段绪言也不走,他在阮青洲身侧,同那人一并在风中淋雪。
不知过了多久,接来的雪点融成水,湿了伞面。段绪言撑乏了手,伞面在风中晃了晃,阮青洲余光瞥见,方才起身回了屋。
一身湿寒被氤氲热气浸透,待他沐浴过后,房门便闭合着,落在门扉上的一点白日浅光,就这么被夜色渐渐吞没尽了。
已至夜间,窗口明光忽暗。风雪溅灭一盏灯火,烛芯已燃灭,袅动的青烟如丝线般绕着,散至床帏间。
阮青洲侧躺榻上入眠,却是揉皱了被褥。
耳旁似有人在唤他,他辨不明方向,恍然间似推开道门,强光占了视线,逼他阖眸,再睁眼望去,却有道道轻纱隔目。
“母妃!”
一声传来,方才年满九岁的他就陷在那片朦胧景色中,嬉笑着投入罗宓的怀抱。
罗宓笑着应他。她鲜少这般清醒着,就将阮青洲搂在怀中轻摇。
夏日正当炎热,她抬扇扑着阮青洲的背,扇出的清风细凉,可扇面无意拍到的淤伤却疼,阮青洲微微抽气忍着,就盼着在那个怀抱中多逗留片刻。
背上淤伤还是前几日三皇子阮莫洋以练马为借口,在马背上挤兑他时摔出的。他耐着这点疼,渐渐在罗宓怀中入了眠。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步辇上,被送回了居住的寝殿。进门时阮莫洋恰恰迎面走来,刻意往他肩背的伤处拍了一道。
“搭上个克子又疯癫的母妃,真是苦了皇兄,成日掐着点去探望,今日回得这般早,看来是没碰上贵妃清醒的时候了。”
阮青洲摸着发疼的背,手间掐得紧:“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那个疯癫的母妃——唔……”
话语未落,一拳朝着阮莫洋的脸颊挥去,阮青洲与人扭打在地,拳都砸得发麻。
拉架的宦官上前先将他推开。
“二皇子身为兄长,怎么不知道让着点三皇子!”
阮青洲无视对面那人愤愤的目光,紧握擦破的拳,闷声回了屋里。这时的他只是寄居在别人宫中的二皇子,用来擦抹伤口的药还是萃息宫的掌事姑姑偷摸着给的,他用小指勾来一点,唯恐膏药用空后没处寻,都不敢用多了。
看自己幼时笨拙抹药的那幕,阮青洲记起了这些,眼前几层轻纱再又被风撩起,将那幻影卷灭了。
阮青洲再往里走去。
耳边全无声响,足靴落地,只将一阵风踩在脚下。
“咯吱”几声于周侧传来,是梁木被拉扯出的轻响,随着什么一摇一晃,慢慢回荡。阮青洲循声响来处回望,轻纱霎时皆被扬开。
一双悬垂的腿近在眼前,阮青洲猝然抬首,高仲博那张青白的脸便朝他俯冲过来。他往后退步,脚下踩空,跌进一个空殿中。
窗外风吹雪动,视野再被纱幔卷满,只听一声翻响,高凳被脚踢落,自桌面滚倒在地。
有人挂在梁上挣扎,吱呀晃响分外刺耳。
他知道那人是罗宓,所以起身就往那处跑去。他一路跑着,挥手掀翻挡路的帘,却不知从何处抹来了鲜血。
热的,红的,漫过指缝,热了掌心。
他惶恐至发颤,在一阵抖擞中猛然惊醒。
有人正举灯靠近,先将他惊恐未定的眼眸照亮。阮青洲寻见光,又看着榻侧的身影,呆滞了片刻。
“殿下梦魇了。”段绪言借光望进那双眼睛,半身伏在榻上。
阮青洲渐渐安定下来,才发觉段绪言的右臂被他拽在手中,掌心压按的地方正是那处箭伤。
他倏然松了手指,下意识地往掌心看了一眼。没血。
指尖将触未触地停在伤处,又蜷回手心,阮青洲问他:“疼了为何还不唤醒我?”
段绪言浅笑:“奴才不疼。”
发丝被湿汗沾来,缠在阮青洲的眉头,段绪言俯下身去,用袖替他轻擦,才稍稍退后,跪回榻侧,将床头烛台点亮。
“如此殿下会觉得太亮吗?”段绪言问得轻柔。
阮青洲呼吸愈渐平缓,应道:“正好。”
“那殿下睡吧,奴才会守着殿下。”
段绪言当真挪开视线,退到暗处,只余一点能让阮青洲看得见的身影,便就这么陪跪在旁。
冷风带雪,刮过檐下。
听窗棂轻响,阮青洲了无睡意,掀被坐起了身。
“且先不用守夜了,回去休息吧。”阮青洲拖着鞋自他身侧走过,却是径自踏门而出,陷进了风里。
段绪言跟了出去。见那人停在廊庑下,身影单薄,他抖开臂上搭着的大氅,将人罩起。
阮青洲神色微动,接来衣上系带。
“为何不走?”阮青洲问。
阮青洲的目光总是停在雪里,段绪言问他:“殿下想往前走吗?”
阮青洲侧首,将目光挪往他的眼眸,碰上了寒天雪地里的一点暖热。
段绪言说:“奴才替殿下挡雪,殿下想去哪里都可以。”
——
宫墙上飞起一点鸦雀,扑翅时鸣声凄婉,寒了冬夜。
巡夜守卫循着那点动响看去,却见一截浅色衣袂自墙头掠过,极快地没了踪影。
他拉来身旁守卫,手中提灯撞得晃荡。
“那儿好像有人。”
那守卫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看错了吧,哪儿有人啊。”
“可我分明看到就在那墙头上,有那么一抹白影闪过来着。”
听他口中的“白影”,守卫特往边上的牌子看了看。“萃息宫”几个大字赫然刻在匾上,经这夜色一罩,何处都像淌了些红,引得人打怵。
守卫轻咳一声,道:“萃息宫都荒了那么久,大半夜的谁会来啊。”
那人挠了挠头:“见鬼了……”
“哎!闭嘴吧你!赶紧走了,我瘆得慌!”那守卫紧拉着人,赶忙往前走了。
道上拉长的灯影随人一并行远,隔在宫墙内的寝殿静如死水。
老旧的槐树一如往日,就栽在萃息宫的庭中。叶片凋零后,仅剩开叉的枝条张臂般敞着,镶了层银白积雪,枝头沉沉。
阮青洲依着树干坐下来。盘在地面的树根粗壮,恰能容他搭靠身子,阮青洲便就这般倚坐着,像傍着草木的一朵霜花,天明后该要融透了。
雪已落停,撑起的伞搭在地面,随风轻摇,段绪言靠他身旁坐下,侧首看了他许久。
见那人随手扎的低髻也该散了,几点白雪夹在发间,融后便聚成了水珠,段绪言伸指替他掸去,问道:“殿下是第一次翻墙?”
“不算是,”隆起的树根伴着肩,阮青洲稍稍往那处靠去,说,“约莫七八岁的时候,我便想翻墙来见母妃,但墙头太高,总是攀不上。”
段绪言倒不曾听过这些,他问道:“那时殿下就没住在萃息宫了吗?”
“我不住这里很久了。”
像一声叹息,说出后就被风吹散了,阮青洲沉默下来,只看向眼前的旧景。
段绪言静视着他,看他双眸凝在夜色中,被寒风冻得轻眨,就觉得此时的阮青洲与平日很是不同,像是撬开壳后露出的那点蚌肉,柔软得脆弱,他从没见过。
段绪言问他:“殿下想回到从前吗?”
阮青洲摇了摇头。
“谈不上想,”阮青洲说,“毕竟有些事经历过一遍之后,就再没勇气经历第二遍了。”
“可若是没经历过那些,殿下就不是如今的殿下了。”
闻言,阮青洲神色微动,他转眸侧向身旁,正与那人灼热真切的眼神对碰上。
段绪言笑着看他,道:“奴才就很喜欢如今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