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万骨枯【完结番外】>第79章 番外一.生忧

  燕朝允昭七年十一月,十六岁的姜覆雪策划崎峰店一役,沽荆大胜塔西塔。

  燕朝允昭八年二月,安年帝召镇北侯归京领赏,时隔两年,姜覆雪因身有军功也一道回了京城。

  朝堂之上,安年帝对于这个曾经十分喜爱的孩子也只是客套的夸奖了几句,姜覆雪站在镇北侯身后,小心翼翼的看了左侧的姜大学士一眼,安年帝的话他是一点没听进去。

  朝会散了之后,镇北侯便要回侯府,看着姜覆雪习惯性跟着自己,而不远处的姜大学士也没走,厉寒也站在姜大学士身旁,两个人就盯着他们这边,镇北侯不免有些为难。

  “我说覆雪啊,这都到京城了,你不跟你爹回去?”

  姜覆雪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抬头看去,与姜大学士对视时,姜大学士冷哼一声,拂袖上了马车,厉寒依旧站在原地,看向姜覆雪的眼神颇有责怪的意味,他身后那辆马车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姜大学士在等他。

  姜覆雪怎么可能不懂自己父亲的意思,但两年前翰林院那一顿毫不留情的板子他还记着呢。

  姜覆雪同镇北侯告别,他快马骑到姜府马车旁,厉寒刚要说话,姜覆雪就先朝着马车开口了。

  “父亲,儿子要去一趟御医台,晚些回家。”

  厉寒听到这话简直不敢置信,马车里的姜大学士也没动静,姜覆雪刚要走,厉寒就拉住他的裤腿,也顾不上风不风雅的,张口就责备道:“覆雪!你这是怎么回事?出去了两年,回京不先回家看看师娘,跟亲人团聚一番,你去御医台做什么?”

  姜覆雪抿着唇没说话,只是默不作声把腿收回来了,厉寒见他这幅样子,还有些诧异,毕竟从前他眼里的姜覆雪是个话挺多的,除了两年前翰林院那次,姜覆雪被打成那样也没说一句话,基本上厉寒没见过姜覆雪沉默的样子。

  “覆雪,你……”

  还没等厉寒说完,马车里传来了姜大学士的声音,“清延,你上来吧,不用管他。”

  隔着木板,姜覆雪没听出自己父亲的喜怒,只毕恭毕敬对着马车行了一礼,转身就离开了。

  厉寒看着姜覆雪的背影摇头叹气,见姜覆雪跑远了,他才上了马车,跟姜大学士一道回了姜府。

  姜覆雪到御医台时,萧泽林正在熬药,入冬后萧御医身子骨不太硬朗,都说医者不自医,萧泽林就主动当好这个孝子。

  萧泽林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看见姜覆雪,他以为姜覆雪参军过后,起码像镇北侯那样四五年才能有机会得召回京。

  吩咐学徒把药带给萧御医后,萧泽林就抓着姜覆雪的肩膀上下打量,外伤一点没看出来后,萧泽林才红着眼眶给了姜覆雪一拳。

  姜覆雪都没反应过来,萧泽林力气不大,但还是给姜覆雪脸打偏过去了,姜覆雪不可置信的转回头,正要骂萧泽林发什么疯,许久未见话也不说,当头一拳什么意思。

  谁知道姜覆雪还没骂出口,萧泽林又上前抱住他,在他后背上大力拍打了两下,带着哭腔比姜覆雪还先骂道:“姜寻,你个死没良心的,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一封都不回!怎么?你很忙吗?”

  姜覆雪被骂的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拍拍萧泽林的肩膀安慰他:“……行了,多大人了,还哭,不嫌丢人啊?”

  “……”萧泽林都不敢相信这话说姜覆雪嘴里说出来的,从前他们惹事被姜大学士发现时,姜覆雪这厮可是最会装哭卖惨的,然后挨更毒的打,怎么着,去了军营两年,给他这鸟性子纠正好了?

  萧泽林一脸看新奇玩意儿的目光重新打量姜覆雪。

  姜覆雪被他看得尴尬,把萧泽林推开些,咳了两声正色道:“行了,别看了……泽林,我这次回来找你,是希望你跟我去一趟在城外驻扎的铁骑营。”

  闻言萧泽林抹了把眼泪,也极其正经道:“去那干嘛?”

  姜覆雪皱起眉:“这次回来的有些着急,很多兄弟们身上都带着伤,加上这一路颠簸,你要是得空,再叫上一些御医台的医师,替兄弟们瞧瞧。”

  萧泽林这下明白了姜覆雪的意思,却有些为难起来,“不是我不帮你……其实吧,就你去沽荆这件事,我家老爷子就让我离你远点,别学坏了……现在你要我带着人跟你去军营,回来老爷子得扒我一层皮。”

  话完姜覆雪冷冷的看着萧泽林,萧泽林也这么盯着姜覆雪。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看了半天,萧泽林才受不了,泄气一般道:“……遇上你我倒了八辈子霉,滚出去等着,叫人还是算了,我收拾一下,我自己跟你去。”话完萧泽林便转头开始收拾药盒。

  姜覆雪歪头看了眼萧泽林把桌上什么乱七八糟反正他看不懂的东西都塞进去,有些怀疑道:“你一个人能行吗?”

  这话萧泽林可就不爱听了,当即转身把砚台扔向姜覆雪,姜覆雪这回手疾眼快接住,好险没给砸破相了。

  萧泽林骂骂咧咧道:“滚出去!”

  见萧泽林真生气了,姜覆雪赶忙麻溜滚出房,老老实实等萧泽林收拾完。

  一直到天边日落,姜覆雪才送着萧泽林出了军营,把他送到城门口。

  萧泽林看到那些士兵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后,心惊胆战的强行要看姜覆雪身上的伤口,之后便一直一言不发了。

  分别时,姜覆雪又抱了抱自己的损友,安慰道:“差不多得了啊,别想了,都过去了,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萧泽林却一把推开姜覆雪,眼眶发红,直盯着姜覆雪,“过去了?什么过去了?你身上那些疤?我告诉你姜覆雪,过不去!只要你还要上战场!就过不去!这次侥幸没死,下次呢?你有没有想过姜大人和你娘,他们就你一个儿子!”

  这下轮到姜覆雪一言不发了,他只是静静看着萧泽林,脸上未起任何波澜。

  瞧见他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萧泽林心里就有一股无名怒火,他知道,他现在说再多,姜覆雪也不会听他的,等到皇帝又看不惯镇北侯要他滚回沽荆,姜覆雪依旧会跟随镇北侯离开。

  想到这里,萧泽林又没忍住流下两滴泪,他抬手匆忙擦拭,姜覆雪也在此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泽林,京城非我安所。”

  萧泽林不再劝了,他死死盯着姜覆雪的脸,他想不明白,明明同样不过十六七年岁,姜覆雪为何能如此轻松的将生死置之度外?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在京城只喜吃喝玩乐的小公子吗?

  最后两人也都没再说什么,姜覆雪目送着萧泽林的马车离去,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在他肩膀上留下一层积雪,他才如梦初醒般。

  正打算回军营,迎面来的烈马却吸引了他的视线,姜覆雪定睛一看,是镇北侯。

  镇北侯在姜覆雪面前停了马,歪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个上进的学生,笑道:“你这小子,去个庆功宴,还要本侯亲自来接?”

  姜覆雪这才反应过来,今夜城中的酒楼中,摆了镇北侯的庆功宴呢。

  姜覆雪连忙同镇北侯道歉,转身又去军营里把自己的马牵出来,两人便直奔城中而去。

  十二岁的秦尽崖在酒楼二楼待着,趴在栏杆上百无聊赖的听着跟随镇北侯的统领们讲战场上的事。

  他其实听不太懂,听了半天就得出一个结论,镇北侯带出来的沽荆铁骑很厉害,尤其是前两年入军册的一个新人,据说这次镇北侯能回京,都是托了那人立功的福。

  “侯爷和覆雪还没到吗?”一个脸上有疤的大汉提着酒壶大大咧咧坐到秦尽崖身边,瞧见秦尽崖这张谁也不想搭理的小脸就忍不住逗他。

  “小侯爷,喝过酒吗?”

  秦尽崖无奈道:“严叔,我才多大?”

  被叫严叔的刀疤脸大汉大笑两声,仰头就把整壶酒倒入口中,周围都是调笑声。

  “老严,你不知道夫人都不让侯爷喝酒的吗?你还跑来骗小侯爷喝,找骂呢吧!”

  老严嘿嘿一笑,放下酒坛道:“军营里又不让喝,况且今日庆功宴!侯爷都说了敞开了喝,你管我呢!”

  秦尽崖被吵的耳朵生疼,酒气熏得他难受得不行,早知道这里这样无聊,他还不如在府里陪着娘亲呢,也不知道他爹到底哪去了。

  人声鼎沸时,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嚎了一句:“侯爷来了!”

  原本嘈杂的酒楼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大堂门口,秦尽崖也探着小脑袋看了下去。

  镇北侯笑嘻嘻的大步跨了进来,周围立马又热闹了起来。

  有人端着两杯酒递到镇北侯面前,嚷道:“侯爷可是来的晚了!必须自罚三杯!”

  其他人也附和道:“对对对,这庆功宴可是为您准备的,您这迟到就不对了啊!”

  镇北侯推脱不过,笑着接过酒杯就干了,一杯喝完下一杯又递到他面前。

  这场面把秦尽崖看得小脸都皱在一起了,心想老爹回去娘亲肯定要骂他的。

  正当秦尽崖想下楼去劝一劝,却突然怔住。

  大堂的正门又走进一人,是个身着白蓝圆领的少年人,秦尽崖一眼就觉得那人面容当真生的极好,若是要评个京城美男子,定是能位居前三的。

  那人无视了堵在面前喝酒的镇北侯和其他将士,抬手掀开一旁的纱幔缓缓走进了酒楼里。

  许是察觉到了秦尽崖太过直白的视线,那人抬起头,与秦尽崖对视,发现是个小孩子后,勾起唇角颔首示礼。

  秦尽崖顿时觉得自己脸颊莫名有些发烫,也顾不得回礼,急忙缩回头不敢再看那男子。

  老严被他这突然的动静整得莫名其妙,好奇的往楼下看去,随后恍然大悟道:“覆雪也来了啊,怎么样小侯爷,好看吧?”

  秦尽崖低着头默不作声,耳尖倒是诚实的红透了。

  老严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给秦尽崖介绍道:“要说覆雪啊,真是我们军营里最长脸的了,年纪不大,长得好看,打仗还有模有样的,听说他还是姜大学士的独子,在京城的时候就有不少姑娘家想嫁给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放着京城的荣华富贵不要,跟着我们到沽荆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受苦,唉……诶?小侯爷?”

  等老严话说完,才发现秦尽崖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过长椅跑了,环顾四周也没发现他跑哪去了,但估计也不会走丢,就继续和其余人喝酒了。

  秦尽崖跑下一楼,看见镇北侯还被人围着灌酒,心里有些不悦,但他也知道,他现在可挤不进去劝酒。

  正当他想溜出酒楼回府去时,突然听见隔壁座的两个将士酒后多言道:“这陛下,真是太不给侯爷面子了。”

  另一人也附和道:“就是啊,说的好听点,这庆功宴是陛下给侯爷办的,但哪朝天子为将军办庆功宴是在宫外,甚至是天子都没出过面!”

  “还是怕咱们侯爷,唉……你说我们为了这样一个皇帝拼命,图什么呢?”

  秦尽崖站在原地听了半天,他又抬头看向终于从人堆里逃出来的镇北侯,小侯爷抿着唇死死攥着拳,不晓得在想什么。

  姜覆雪借着身上有伤不便饮酒这个借口,加起来也不过只喝了两三杯的样子,其中两杯还是镇北侯逮住他给他灌的。

  等姜覆雪终于也从人群里逃出来透气时,正好瞧见在酒楼花园里伸手抓锦鲤的秦尽崖。

  他回忆了一下之前镇北侯提到过的独子,这小孩儿年龄和模样也都能对上,于是姜覆雪十分自来熟的走到秦尽崖身边蹲下,开口道:“干嘛呢小侯爷?”

  秦尽崖被姜覆雪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差点栽进池子里,还是姜覆雪手疾眼快逮住他衣领,不然这寒冬腊月的,秦尽崖怕是得冻个半死。

  姜覆雪见秦尽崖惊魂未定的就不免有些好笑:“捞鱼按你这么个捞法,这辈子都捞不着一条。”

  原本见身边突然出现的人是那个挺好看的姜覆雪时,秦尽崖还有些紧张,现在听姜覆雪这样嘲讽自己,秦尽崖脸就垮下来了,“你管我。”

  姜覆雪笑了两声也不尴尬,他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对秦尽崖说道:“看好了,这么抓。”

  秦尽崖闻声看向姜覆雪,只见姜覆雪两指捏着刀尖,对准一条离秦尽崖不算远的锦鲤,手腕一动,刀自他手中脱离,池中却是一阵闹腾,等秦尽崖再看池里,那只锦鲤身上正插着刚才姜覆雪手里的小刀,血缓慢在池水中蔓延。

  姜覆雪看向秦尽崖,挑了挑眉:“会了吗?”

  秦尽崖:“……你管这叫捞鱼?”杀鱼还差不多……

  姜覆雪毫不在意的探出身子去捞那只被他戳死的锦鲤,将刀抽出抹净池水放回怀里,那条不幸殒命的锦鲤被他丢给了秦尽崖。

  秦尽崖吓得直往后跳,那锦鲤就掉在了地上。

  见状姜覆雪正要开口说什么,两人身后突然响起来了另一道声音。

  “将军诶!您喝多了拿我这招财鱼撒什么气啊?!”

  姜覆雪心道不好,这是作孽时被酒楼老板看见了。

  于是不等秦尽崖反应,姜覆雪拉着他就跑了。

  秦尽崖:“……”

  这人好像,长得好看,但是,脑子有病。

  姜覆雪一股脑带着秦尽崖跑进一间无人的厢房里,还做贼心虚的时不时往外瞧瞧老板有没有追上来。

  秦尽崖看了眼自己还被姜覆雪抓着的手臂,开口道:“……你跑什么?反正出什么事他都会去找我爹。”

  姜覆雪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哈……果然不能喝酒,脑子都喝糊涂了……”

  秦尽崖翻了个白眼,正要挣脱姜覆雪的牵制,倒是姜覆雪先松开了手,自然的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秦尽崖也走过去,厢房里未点蜡烛,只能靠外面照进来的微光勉强看清姜覆雪的样子。

  这样细看之下,秦尽崖更确定了,这个人是真的好看啊。

  姜覆雪察觉到小孩儿的视线,给他也倒了杯茶,张口就问:“不开心?”

  秦尽崖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沉默了许久他才闷闷“嗯”了一声。

  姜覆雪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在烦什么?”

  秦尽崖回想起刚才那两个士兵的话,于是正色向姜覆雪询问道:“我爹……你们沽荆铁骑,是不是陛下都不喜欢啊?”

  姜覆雪没想到秦尽崖问的是这么个问题,一时之间也难住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看姜覆雪这样子,秦尽崖就知道自己想的是对的,于是小孩儿有些泄气的趴在桌子上,“陛下不喜欢你们,你们为什么还要为他卖命呢,那么久都回不了家,不会想家吗?”

  姜覆雪思索了会儿,又在怀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一块白天顺手在萧泽林的药房里拿的一颗糖球塞给秦尽崖,秦尽崖莫名其妙接过,但还是打开糖纸把那糖球塞进嘴巴里。

  “想啊,但是小侯爷,你要明白,我们在边境出生入死,不是为了陛下,而是为了百姓和我们牵挂的家人。”

  秦尽崖面露痛苦的摇了摇头。

  姜覆雪叹了口气,只当秦尽崖还小,可能没听懂,就继续道:“从前我也不懂,直到我上了战场,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再回到京城看到这片祥和之地,百姓安居乐业,我就明白了,将士们为此付出的性命,是值得的。”

  秦尽崖依旧痛苦的摇了摇头,这下姜覆雪反应过来他哪里不对了,姜覆雪又在怀里摸出一颗同样的糖塞进嘴里,顿时苦的他龇牙咧嘴,当即就受不了把那颗糖吐出来了。

  再看秦尽崖,这小子居然已经和着茶水把那糖吞下去了,姜覆雪都惊到了,连忙给他又倒了杯茶水:“你傻啊!这么苦不吐!”

  秦尽崖缓了好半天才道:“……我以为你给的什么苦糖。”

  姜覆雪:“……”得,这孩子,真能吃苦啊。

  秦尽崖把这杯茶水又全部喝下去后,才艰难道:“……你说的,我听明白了,那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也能到沽荆去,你能不能带我啊?”

  姜覆雪没搞懂秦尽崖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想法,但因为那颗糖他还有些心虚,只得先点头答应了秦尽崖。

  秦尽崖还不信,抓着姜覆雪的手就要和他拉钩:“你别骗我!”

  姜覆雪还是满口答应:“肯定不骗你。”

  等庆功宴结束后,镇北侯已经喝的不省人事了,和许多将士一同就在酒楼歇下了,姜覆雪则是背着熟睡的秦尽崖走回了镇北侯府,镇北侯夫人还在大门等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姜覆雪把秦尽崖交给了镇北侯夫人,又告知了镇北侯喝多了回不来的消息,镇北侯夫人也只是温柔的向姜覆雪道谢,那是姜覆雪第一次见到秦尽崖的母亲,他没想到,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位和善的妇人。

  萧泽林次日去御医台时,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他新研制驱寒的药丸。

  后来萧泽林知道药丸去向,还是在和姜覆雪还有镇北侯一起去往沽荆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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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不着写个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