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万骨枯【完结番外】>第15章 结束

  秦尽崖做了个梦,是他十四岁那年,深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雪,院子里池子结了冰,他趴在母亲膝前,听母亲给他哼着沽荆的小调,突然歌声停了,他抬头看母亲,母亲跟以前一样,笑得很温柔。母亲跟他说,能不能请他去买一支发簪回来,那是她生病前最后一次出门看见的一支梅花发簪,她有些后悔当时没买下来。

  此时已是深夜,哪还有卖发簪的小摊,但秦尽崖还是应了下来,衣服都来不及多添就着急跑出了侯府,他把京城每条街都跑了个遍,落在他头上肩上的雪冷的他发抖,他也没找到一家卖簪子的店还开着,也没有找到母亲口中的小摊。

  他失魂落魄回了侯府,刚进屋就瞧见家里所有下人都跪在院子里哭,他抬头就看见坐在厅堂的母亲,怀里抱着汤婆子,闭着眼好像睡着了,可她身边一直伺候的丫鬟却跪在旁边哭的泣不成声。秦尽崖第一时间想的是他会不会走错地方了,可他那双眼睛实在是从厅堂里坐着的妇人身上移不开。

  他有些慌张,两只手藏在背后,好像怕让妇人看见他没买回来对方想要的东西失望。

  他缓步走到厅堂里,耳边的哭声不绝于耳,他有些麻木的走到母亲目前,伸手去抓着母亲的胳膊晃了晃,母亲抱着汤婆子的手就这样轻松的撒开了,汤婆子摔到地上,然后秦尽崖就听到府里的老管家哭着跟他喊了一句,小侯爷节哀啊。

  节哀?什么意思,母亲死了吗?

  秦尽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一遍又一遍的拽着母亲的胳膊晃,发现他有些不对劲的老管家上前把他拦着,一遍遍说着节哀,让夫人安心去吧,诸如此类的话,秦尽崖终于受不了,一遍在老管家怀里挣扎,一遍哭着大喊。

  过了很久,他才把自己哭晕过去,他经历过和镇北侯分开,但是他还能再见着镇北侯,所以他心里难过也会强迫自己不许哭。可现在,他的母亲离开他了,不会再见了,永远离开他了。他为什么要听母亲的话出去买簪子呢,他为什么没有陪在母亲身边的最后一刻呢,母亲口中念叨的那个人又在哪里呢。

  他有太多问题没有答案,最后全都变成了简单的恨意,对镇北侯的恨意。

  等他再醒来,侯府上上下下都已经一片白,厅堂变成了灵堂,母亲的棺材摆在那里,他不敢看,老管家给他换好了衣裳,他披麻戴孝的跪在棺材前给母亲磕头。

  老管家告诉他母亲逝世的消息已经连夜快马加鞭送到沽荆去了,但是皇帝那边可能不会松口,也就是说,哪怕他母亲病逝了,镇北侯可能也回不来京城。

  秦尽崖觉得很好笑,镇北侯替皇帝打了一辈子的江山,如今他妻子走了,居然连让他回来看看都不允许。

  他很想问镇北侯,值得吗?这么多年的父子分别,夫妻难聚,最后天人永隔时都不能见一面,就守着这么个冷血皇帝的江山,值得吗?

  秦尽崖这几日浑浑噩噩,每天都守在棺材前,谁来了,谁走了,谁来念皇帝的圣旨,他都不知道,他眼睛里全是血丝,也不吃东西,饿晕过几次又爬起来到跪在棺材前,可他又确实不觉得饿,老管家根本劝不动他。

  四五天过去了,秦尽崖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把老管家吓得是更老了,在所有人都想这侯府总不能连着办两场丧事的时候,姜覆雪来了。

  他进灵堂时没有人拦着,他身上还有塞外的风雪气,穿的是沽荆的铠甲。他给镇北侯夫人上一炷香,烧完纸后又磕了三个头,秦尽崖转头看他时,他是对姜覆雪有印象的,两年前镇北侯在京城的庆功宴,他见过这个人。

  可这个时候他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只看见姜覆雪身上沽荆的铠甲时发了疯。他抓起旁边的香炉就砸在姜覆雪头上,把旁边看着的人都吓呆了,姜覆雪被他砸破脑袋血流不止也没躲,有人想上来给他处理伤口,他只挥手轻声说了句“无妨,都下去吧。”四周的人面面相觑,最后都退下了。

  等只剩他们两个时,姜覆雪从怀里掏出一纸信,他说是镇北侯给秦尽崖的。

  可镇北侯这三个字就像禁忌一样,于是秦尽崖更疯了,此刻他眼里只有恨,连滚带爬到姜覆雪身边把那封信抢过来扔进了火盆里,然后对姜覆雪拳打脚踢,口里骂着现在来有什么用之类的话,姜覆雪都不躲,也不反驳,一声不吭的任秦尽崖发泄心里的难受。直到秦尽崖打累了骂累了,他又瘫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姜覆雪把他捞过来抱着拍他后背,握着他手轻声安慰他,“别怕,有我在。”

  秦尽崖哭的更厉害了。

  等秦尽崖彻底消停了,姜覆雪才松开他,打算起身去处理一下额头上的伤,结果秦尽崖又拉住他,哭的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问:“你能不能,再陪我久一点。”

  姜覆雪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眼看秦尽崖又要掉眼泪了,他才应下。

  剩下的几天,姜覆雪确实遵守承诺一直陪着秦尽崖,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跟彼此再说过话,之后的守灵到镇北侯夫人下葬,都由姜覆雪一手操办,这个时候秦尽崖都忘了,姜覆雪那时也才十九岁,秦尽崖就这么跟在他身边,麻木的像个假人一样。

  等镇北侯夫人下葬后,姜覆雪又领着秦尽崖在墓前磕了头,等姜覆雪起身时,秦尽崖突然拉着他的手臂,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姜覆雪本打算点了点头算回应,但一抬头又看见秦尽崖那副可怜的不行的样子,还是心软了:“不走,陪你过个年。”

  姜覆雪确实是说到做到,陪着他过了新年,在年前几天,秦尽崖遣散了家里的所有下人让他们回家去,镇北侯府再也不用下人照顾了,姜覆雪没说什么。大年三十,姜覆雪陪秦尽崖吃了年夜饭。正月初一,姜覆雪走了,没有跟秦尽崖告别。

  两年后,镇北侯战死,秦尽崖再次见到了姜覆雪,知道了当时他无理要求这个人留下来陪他,让姜覆雪耽误了太多时间,回到军营后差点被镇北侯打死。

  他那个时候面对姜覆雪的不辞而别是怎么想的,他想,这个人是跟他爹一样可恨。

  秦尽崖是被吵醒的,他头疼的厉害,身上也疼,他刚要睁开眼睛,一只手就搭在他额头上,耳边没有了争吵声,只有他最想听到的那个声音响起。

  “继续睡,别管他们。”

  秦尽崖知道这是姜覆雪的声音,他已经醒了,没有睡意,但姜覆雪要他继续睡,他就继续睡。

  姜覆雪看他懂事,刚想抽回手这小子就假装侧翻伸手抓着他手不放了。

  姜覆雪:“……”

  这兔崽子,是不疼了吗。

  林须站得远,有冯梧韩乐站在面前挡着,他也看不见那姜覆雪搞什么猫腻,但刚才姜覆雪那副见谁砍谁的吓人样已经没了,他也放心起来,继续刚才的话题。

  “将军……无论如何,陛下的旨意,都已经下来了。”

  “行。”姜覆雪不管秦尽崖抓的多紧,无情的抽回手,也不顾这小子表现得多委屈,起身把脚边秦尽崖那把斩马刀踢起来拿在手里,他一步步走向林须,林须以为他真的气极要砍人,吓得连忙就要跑出去,谁晓得冯梧比他先一步拦在了帐帘前不让林须逃出去。

  正当姜覆雪走到他面前,林须已经吓得蹲下抱头大喊“将军饶命”了。

  “铛!”

  姜覆雪把那斩马刀丢在林须面前,他懒得嘲讽林须这幅胆小怕死的样子,他在林须面前蹲下身,笑道:“陛下的意思我懂,既然如此,林大人不如亲自动手,斩了这在碗纳当了两月卧底还亲手斩杀了贼首的逃兵,想必等林大人回京后必能借此大功升官发财啊——”

  秦尽崖没有睁眼,但抓着被子的手不自觉拽紧。

  林须哪敢去捡刀啊,这一天他受得惊吓已经够多了,这下真彻底受不了崩溃了,连忙跪下来给姜覆雪磕头:“不敢不敢,我怎么敢杀小侯爷,是下官不知全貌,下官这就,马上!马上回京跟陛下说明碗纳叛变一事!绝不让小侯爷受一点冤枉!”

  姜覆雪点了点头,也不废话了,抬起下巴指了指帐帘,冯梧已经让开了,林须还是有这点眼见力的,赶紧爬起来滚了出去。

  “孙子,跟我装。”姜覆雪把刀捡起来丢给冯梧,吩咐道:“给你们小侯爷收好了,这刀丢了他掉的眼泪能把咱沽荆淹了。”

  听到这话秦尽崖忍不住了,他哪有那么能哭,于是他睁开眼睛十分幽怨的看着姜覆雪。

  姜覆雪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看向他,挑眉对韩乐冯梧道:“你们去问泽林药好了没,我说了这小子身体素质好,才晕多久这不就醒了,这下不用强灌了。”

  两个亲卫很有眼见力的滚出去了。

  秦尽崖坐起来,身上的伤口还疼,但比之前好了很多了,他四处看了看,认出这是他在碗纳待着的那顶穹庐。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姜覆雪注意到他神情有些阴郁,其他人都已经被支走了,姜覆雪过来坐在榻边,给秦尽崖披了件外袍。

  两人都没讲话,长夜从外面飞进来,衔了一朵芍药花回来就往秦尽崖身上扔,扔完就落在姜覆雪肩上站着了。等那朵芍药花轻飘飘落到秦尽崖手上,他想捏紧又没什么力气,等他试了几次都不行后他才泄气,转头看向姜覆雪:“你不打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姜覆雪拿走他手里那朵花又喂到长夜嘴边,长夜歪头看了会儿没接,展翅又飞走了。

  “文中一战,塔西塔就是从碗纳进到沽荆境内发起突袭的,当时我从文中追到神山,回城时才发现碗纳一个人都没有。”

  秦尽崖皱眉:“你当时就知道是齐齐喏串通塔西塔,但是没有证据,碗纳没有人也顶多说明他们害怕躲起来了。”

  姜覆雪:“没有正当借口我就不能对碗纳发难,不然传到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看不惯我的官员要参我一本欺压同盟还是别的什么罪名。把你带过来,也算是为了清理碗纳找个借口。”话完他意味深长的看着秦尽崖笑了笑,“毕竟你身份特殊。”

  秦尽崖有些无奈:“……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个。”

  其实和秦尽崖自己猜的没什么太大差入,不出意外,闻金的死就是塔西塔对齐齐喏的警告,所以齐齐喏着急让秦尽崖离开碗纳,为此不惜拿赛米做人质。只要他不死在碗纳,大燕没有实际性证据,还是得和碗纳继续来往。

  还没等姜覆雪开口打趣他,长夜又从外面飞进来了,嘴里还是衔了两朵芍药,扔到姜覆雪身上就又飞出去了。

  姜覆雪:“?”

  秦尽崖看他这样子笑了出来:“这到底是我的鹰还是你的?”话完他突然看见了有个小脑袋探进了穹庐,是丙耶,正当他要开口喊时丙耶已经跑走了,他这才想起来另一件事,“之前齐齐喏要杀我的时候,说那些话我以为那什么鲁还是吉已经杀进碗纳了,看样子你都料到了,赛米和图里乐呢?”

  姜覆雪把那几朵芍药收在一起:“我被京城的使者拖了些时间,只能让溪闲去和老陆汇合让他们先去碗纳看着,溪闲自然就比我先到,遇见了跑出来的丙耶,他说你跟图里乐跑出去救赛米了,老陆就带着人守在碗纳,溪闲去找你,我来时遇到了逐风,它带我去黄磷河的。”

  长夜又叼着花回来了,跟刚才一样丢下来又飞走。

  “查哈鲁吉刚到碗纳就被老陆拿下了,其他碗纳的族人也被看管起来,泽林处理好你的伤后又去看图里乐,再给你们两位草原勇士煎药去了,至于赛米那个小丫头……”姜覆雪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她是看着齐齐喏死的,回来路上她不吵不闹,我还想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坚强,结果等她看见她娘时哭的直接晕过去了,现在还没醒呢。”

  秦尽崖沉默的点了点头,又是一阵无言,不知道长夜飞了几趟了,姜覆雪已经捧了一手芍药了,长夜还要再出去叼,刚出去就被逐风逮个正着,逐风在它脑袋上啄了两下,长夜才安分下来。

  忽的,秦尽崖开口打破了沉默:“……那如果没等到塔西塔出面呢,你就打算一直把我放在碗纳钓鱼?”他盯着姜覆雪,想要迫切证明什么一样,可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个什么答案,但他又想,只要是姜覆雪说的,他什么都接受。

  姜覆雪整理好手里的芍药,莫名其妙看了秦尽崖一眼:“我是蠢的吗,两个月本来也是我的底线了,要是两个月后还没动静,我就……”

  秦尽崖试探道:“你就打算把我接回去了?”

  姜覆雪摇了摇头:“我就直接来把碗纳灭了。”

  “……”

  有人掀开帘子进来,是端着药碗的冯梧,姜覆雪见秦尽崖左右已经没什么事了,把手上的芍药花全都撒在秦尽崖脑袋上,在秦尽崖迷茫的目光中拍了拍秦尽崖的肩膀,他转身对冯梧嘱咐:“看着他把药喝下去,别让他耍性子把药倒了。”

  秦尽崖:“……我又不是小孩儿。”

  姜覆雪乐呵起来:“怎么不是了?”

  冯梧站在一旁一句话没敢说,别的不清楚,他家主帅好像特别喜欢逗小侯爷玩。

  秦尽崖不讲话了,看着姜覆雪大摇大摆的离开了才不情不愿接过冯梧手里的药碗喝了起来。

  冯梧想,小侯爷确实还是小孩儿,嗯,还是爱闹别扭的小孩儿。

  秦尽崖又躺了一天,这一天他没怎么见着姜覆雪,也没见着赛米,不过后者大概率是不想再见他了,倒是同为伤患的图里乐来看了他,在他的穹庐坐了很久,两个人也聊了很多。

  说聊了很多,其实也只是图里乐告诉秦尽崖碗纳叛变的结果而已。

  姜覆雪当着所有碗纳族人的面把查哈鲁吉连同他那支小部全部斩杀在猎场,跟齐齐喏的尸体一起火化了,并宣布图里乐从今往后就是新的碗纳首领,此后碗纳再有异心,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直接屠全族,他这话吓到了很多碗纳老人。

  但在姜覆雪看来,不管是哪里的人,都要懂知恩图报四个字怎么写,当初齐齐喏承诺拥戴大燕,求到了大燕接济与庇护,背后又捅大燕刀子,什么墙头草也不能这样两边倒,念在这些年碗纳也上交了不少岁贡才没把那些隐形的帮凶一并处置。

  图里乐是个勇敢也有担当的少年,起码在做人这方面,他比他的族人们更坦荡,姜覆雪觉得这孩子当碗纳的新首领也不错。

  至于赛米,等到姜覆雪带秦尽崖离开那天,秦尽崖也没见过她了,图里乐送行时告诉秦尽崖,赛米已经离开碗纳了,草原的少女想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秦尽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猜得到,赛米是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的,只要留在这里,总有一天还能遇见自己。

  虽然秦尽崖是她的杀父仇人,可也是她爹先想杀秦尽崖的,她没资格恨秦尽崖,却也不想再见到秦尽崖了。

  回去路上,秦尽崖跟在姜覆雪背后,姜覆雪大概是看出来他心情不好,搭腔问他,“这两个月学到了什么?”

  秦尽崖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不多也不少,你想要我学的,我都学会了。”

  姜覆雪终于回头看他,少年脸上依旧落寞,姜覆雪突然有些内疚,也有些欣慰。

  这孩子迟早会离开他,只有经历的越多,他以后才可能活的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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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碗纳副本结束了,搞两章日常篇放个假再进下一个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