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珩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谁符合祝子熹所说的标准。

  长辈?

  德高望重?

  祝珩觉得祝子熹是在诓他,祝家的长辈都入土了,世间哪里还有人当得起这么高的评价。

  但当从祝子熹口中知道人是谁之后,祝珩又不得不承认,于他而言,这位的确是德高望重的长辈。

  沈阁老,沈问渠。

  这位三朝元老是南秦朝堂上的定海神针,百官之首,担任过先帝和德隆帝的老师,也曾教导过祝珩,极其遵守古制。

  祝珩堪堪回过神来,又想到一件事:“睢阳一役能够翻案,也和他有关?”

  莫非沈阁老就是那个万不得已的契机?

  祝子熹颔首:“沈阁老忠于南秦,忠于祖训,你是嫡皇子,也就是他支持的人。”

  祝珩拧眉:“可在众人眼里,南秦的六皇子已经死了,皇后改立,他所支持的嫡皇子也变成了其他人。”

  德隆帝已经改立新后,嫡皇子也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大皇子。

  沈阁老曾教导过祝珩治国之策,他故作愚钝,不认为沈问渠会对他有好印象,更不认为沈问渠会大逆不道,因他而反对德隆帝。

  关于此事,祝子熹也说不清楚:“是沈问渠主动联系我的。”

  当时他刚将收集到的证据散布出去,自下而上逼迫朝堂,收效甚微,沈问渠主动联系了他,将翻案一事搬到明面上。

  沈问渠在朝堂上一呼百应,他一提起睢阳一役,百官呼应,他曾是德隆帝的少师,德隆帝不能斥责与他,无可奈何,只得重审此案。

  南秦走上衰退之路,而今好似是百足之虫,毫不夸张的说,沈问渠就是令其死而不僵的原因。

  祝珩直觉此事没有那么简单:“沈阁老要如何与我见面?”

  “我并未告诉他关于你的事,他也只说会来睢阳城,我原本是想让你们两个见一面。”

  听了祝珩的话,祝子熹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要不届时你别露面,我看看他想做什么。”

  祝珩思忖片刻,点点头:“好。”

  距离和祝子熹交谈过去了半个月,除夕已过,明日就是上元节,沈问渠那边还没有消息,燕暮寒在紧锣密鼓的筹办成亲事宜,祝珩也无暇顾及沈问渠的事。

  明日就是成亲的日子了,府上一片热闹欢快的场面。

  护卫军都认得祝珩,此时将军与军师两个大男人要成亲了,他们震惊之余又有一种终于走到这一步的感觉。

  毕竟这两人在远征时就亲密无间。

  不过府上也有一个人不那么高兴,祝子熹郁郁寡欢,一想到祝珩要和燕暮寒成亲,他还要主持仪式,就高兴不起来。

  他还没彻底接受燕暮寒。

  虽然说的是祝珩娶燕暮寒,但祝子熹总有一种祝珩入赘的憋屈感。

  祝珩推门而入:“舅舅,明日就是成亲的日子,明霁为您做了衣裳。”

  这个年是一起过的,祝珩策划了加冠的仪式,燕暮寒过年时就开始唤表字,私下里他都是称呼燕暮寒为燕明霁。

  祝子熹瞥了一眼,淡淡地“嗯”了声。

  祝珩失笑,故意问道:“舅舅为何闷闷不乐?”

  “你……”祝子熹想起祝珩曾经的剖白,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斟酌着问道,“这桩亲事,你当真是心甘情愿?”

  从前受制于燕暮寒,但此时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南秦大乱,只等一个契机,祝珩便可以夺回一切。

  阿珩,没必要再委曲求全了。

  祝子熹想这样劝他,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了祝珩带着笑的回答:“我心甘情愿,亦求之不得。”

  祝子熹:“……”

  好吧,不用劝了。

  燕暮寒和他想象中的出入很大,样貌和祝珩也算登对,就是脾性暴戾,前些日子他还撞见燕暮寒整顿守卫军,一身凶性,但好在听祝珩的话。

  也算是一桩良缘,祝子熹苦中作乐的想。

  根据民俗,成亲前一天,新人要分开休息,祝珩跟着祝子熹回了祝家的老宅,明日早起迎亲,来此处接燕暮寒。

  两个男人的成亲仪式办的轰轰烈烈,十里红妆皆有,除了燕暮寒穿的不是嫁衣,其他都和男女成亲没有区别。

  这是祝珩和燕暮寒共同商议决定的,是两人给彼此的盛大仪式。

  睢阳城内也传开了,百姓们错愕不已,好男风本就不是正途,更不必说这样大张旗鼓的张罗成亲了。索性燕暮寒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提前几天就命城中守卫的官兵巡街,武力镇压之下,无人敢指指点点。

  是故上元节当日,这一桩惊世骇俗的男子迎娶男子的亲事办的顺顺利利。

  吉时之前,祝珩带着由启闲光率领的远征军组成送亲队伍,打马过长街,浩浩荡荡的来到了燕暮寒住的地方。

  祝珩坐在马背上,视线掠过街道旁边的一草一木,他上次来睢阳城时还感怀遭遇,心情低落,而今不过二十有二,就按照古老郑重的仪式来迎娶新娘了。

  世事变迁,不啻于从深渊谷底升至云霄,这都是燕暮寒带给他的。

  燕暮寒。

  祝珩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涌起一阵暖流,他曾以为自己一生孤寡,会受病痛折磨而亡,就像他名字里的“珩”字一样,寓意美好,用来取名却是大凶,一般的命格压不住。

  迎亲的队伍来到了目的地,祝珩望着铺向院子里的红毯子,心情激荡,脸上浮起一阵兴奋的神色。

  他愿意相信命理之说,遇到燕暮寒大概补全了他命格中缺失的一部分,让他能压得住“珩”字,也能在困难重重的命格里披荆斩棘。

  燕暮寒没有蒙盖头,一身艳丽的喜服映得他眉眼明熠,他被祝珩调教得平素里喜怒不形于色,适逢成亲的大喜事,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笑得灿烂。

  “诶!新娘子别跑!”

  祝珩刚下马,就听到喜婆急切的呼声,他猛地转过身,就看到冲着他跑来的燕暮寒,他像是不遵礼数的少年,等不及要与心上人私奔,甩下一众仆从飞扑进祝珩的怀里:“长安!”

  祝珩被人撞了个满怀,下意识伸出手臂护住燕暮寒的腰:“小心。”

  “祝长安,我履行诺言了。”燕暮寒贴在他的耳边,声音里是满满的笑意,“我来嫁你了。”

  周遭都是打趣声,祝珩稳了稳心神,偏头在他的耳朵上落下一吻,打趣道:“这么迫不及待吗,都不等我进去背你出来。”

  背新娘出府是娘家人应该做的,但燕暮寒孤身一人,商定时祝珩揽下了这活。

  燕暮寒但笑不语,认下了恨嫁之名,只在心里默默腹诽:我哪里舍得让你受累背我。

  迎亲回程又和商定好的不同,燕暮寒没有坐轿子,与祝珩一同骑马去祝家,若不是怕祝珩不适应,他还想与祝珩同骑。

  殊不知祝珩已经在心里庆幸了,多亏祝子熹并未跟随迎亲,否则看到燕暮寒这般不守规矩的行为又要吹胡子瞪眼。

  到了祝家老宅,祝子熹已经在喜堂里等候了,祝珩牵着燕暮寒跨过火盆,喜婆在一旁高喊:“新娘跨火盆,一世一双人!”

  因着男子不能孕育子嗣,跨火盆的吉祥话是燕暮寒亲自改的,其中也包涵了他的私心。

  看着两人携手走近,祝子熹心中动容,他在长姐病榻前的承诺也算是做到了,祝珩有了陪伴身侧的心上人,如今身体好转,平安喜乐。

  “舅舅。”

  “舅舅。”

  两道声音先后响起,唤回了祝子熹的思绪,他点点头,无奈失笑:“好好好,先拜堂吧。”

  改口要在拜堂之后,但祝珩一喊舅舅,燕暮寒就坐不住了,叠声叫过去,像个莽撞又率真的孩子,急切的想要融入祝珩的世界。

  喜婆将两人落下的牵红递过去,高声喊道:“一拜天地,鞠躬,敬苍天,敬厚土——”

  “二拜高堂,鞠躬,拜列祖列宗——”

  “夫妻对拜,鞠躬,地久天长——”

  “新郎新娘入洞房!”

  作为新娘,燕暮寒被送入洞房,祝珩在前厅招待宾客。

  迎亲的远征军被安排在一张桌子上,将士们还没从拜堂中回过神来,脸上残留着惊愕的表情。

  “军师是新郎?”

  “送入洞房的是将军,将军怎么会是新娘子,他哪里像新娘子了?!”

  他们跟着燕暮寒征战沙场,拼死厮杀,完全想象不到燕暮寒雌伏于男人身下的样子。

  军师还是那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

  一桌子人面面相觑,有种三观崩坏的感觉。

  启闲光大咧咧地摆手:“新郎新娘只是给外人看的,兴许床上就反过来了呢。”

  “说的也是,将军那么宠军师,说不定是故意做新娘,来哄军师开心的。”

  这么一想,大家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开始吃吃喝喝。

  与喜宴上的热闹气氛不同,城外一架马车正快速驶来,马车上气氛严肃,长须白髯的老者微阖眼皮,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膝盖。

  “大人,马上就到睢阳城了,睢阳城最近守卫森严,我们的人没有弄到进城的通牒。”

  沈问渠睁开眼睛,眼底满是经历过岁月蹉跎的沧桑:“想办法联系祝子熹。”

  “是。”侍从应下来之后,又担忧地问道,“大人,六皇子真的没死吗?”

  沈问渠摇摇头:“不知道。”

  侍从急了:“那您千辛万苦过来,万一他死了,岂不是白费周折?”

  沈问渠沉声斥道:“议论皇子生死,你的规矩学到哪里去了?!”

  侍从连忙低下头:“是属下的错。”

  “死没死,总得来看看才知道。”沈问渠揉了揉眉心,叹道,“去吧,我静一静。”

  侍从退下。

  沈问渠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无论祝珩死没死,他这一趟都得过来。

  先帝高瞻远瞩,留下他和祝泽安一文一武为南秦保驾护航,可惜祝泽安身死,只剩下他。

  先帝逝世之前曾与他密谈,祝家世代忠臣良将,要保南秦昌盛,必须善待祝家。

  但若是祝家不忠,先帝亦提前准备了应对之策。

  只可惜祝家忠心未改,德隆帝却一意孤行,削弱祝家,致使睢阳城被破,连失十二城。

  南秦终究走到了先帝最担忧的处境。

  祝子熹操控睢阳一役翻案,可能是想求个公道,也可能是另有所图,端看销声匿迹的六皇子是生是死。

  沈问渠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探明此事。

  若祝珩死了,事情就简单了,如若祝珩活着,南秦怕是很快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他必须提早应对。

  侍从很快回来,脸色古怪。

  “联系上祝子熹了?”

  侍从摇摇头:“还没有,但我听说了另一件事,城中在办喜事。”

  沈问渠一愣:“喜事?”

  “对,一桩男子与男子的亲事。”侍从指指不远处的城墙,暗自咋舌,“那新人的来头很大,连城墙上都挂满了红灯笼,敲锣打鼓,在城外都能听到动静。”

  男子与男子成婚……

  一生克己复礼的沈阁老面目扭曲,深吸一口气,语气鄙夷:“大抵是北域那蛮横无理的异族,做出这种事,简直伤风败俗!”

  新房里,燕暮寒揉揉鼻子,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他只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在房间里走走逛逛,瞅见被子凹凸不平,掀开一看,上面撒满了桂圆红枣花生。

  都是求子的习俗。

  燕暮寒刚要翻脸,目光一瞥,看到一片红色的纱布,他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拽住那片红纱。

  两秒后,燕暮寒悄悄红了耳根。

  上次被长公主打断,他那嫁衣没有被祝珩亲手剥下来,原以为祝珩忘记了,没想到竟然将嫁衣带来了。

  燕暮寒拨了拨耳坠上的流苏,一张脸热得能冒出气来。

  今晚就是名正言顺的洞房了,他要……

  “将军,将军!出事了!”

  启闲光急促地拍着房门,燕暮寒皱了下眉头,将嫁衣塞回被子下面,打开门:“怎么了?”

  启闲光快速解释道:“王廷有变,佑安被金折穆带走,长公主知道后串通几个部族的部主,带兵闯进了王廷。”

  燕暮寒愣了一瞬,沉声道:“她是想造反吗?!”

  “大概是为母则刚吧。”启闲光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会令燕暮寒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将军,你怎么了?”

  燕暮寒攥紧了拳头,摇头:“没事,王廷的情况如何?”

  “王廷已经被控制,有人持军令想调兵,都被天尧和穆尔坎摁下了。”启闲光语气严肃,“将军,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去。”

  错失先机,再动手就迟了。

  燕暮寒闭了闭眼,心里有了决定:“收拾一下,即刻出发。”

  “是。”启闲光应下,转过身,正好遇到了祝珩,“军师……”

  祝珩颔首:“事不宜迟,快去吧。”

  知道他们两个有话要说,启闲光没有打扰,连忙跑开了。

  燕暮寒扶着门的手用力,指尖发白:“长安,你都听到了?”

  祝珩点点头,他在喜宴上看到启闲光急匆匆跑过来,一猜就知道可能是王廷出了事。

  燕暮寒虽然没有告诉他在谋划什么,但祝珩感觉得出来,这件事很重要。

  “洞房,我可能不能留下了。”燕暮寒语气晦涩,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成亲仪式,本想尽善尽美,但终究还是要留有遗憾。

  似乎他和祝珩经历的每一件事,都会出点岔子。

  “这件事事关北域的权力更迭,与你我日后的生活息息相关,我必须尽快回去,你若是不想让我回去,那……”

  “回去吧。”

  “那我亏欠……嗯?你同意让我回去?”

  祝珩上前一步,握住他绷出了青筋的手,眸光温柔,给人一种能包容一切的安心感:“记得你欠我一个洞房夜,我等你平安回来,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