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岛位于连江区境内,是大陆岛,占地八十公里。岛上胡乱坍塌着废弃的观测站和搬空的实验室,一些林桉叫不上名字的树木顶着稀稀拉拉的叶,像戳在泥地里的干枝。
沈棫先去交接站办理登入手续,林桉组织D3组集合,随后分批次进入。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D3组已经全都入场完毕,沈棫才再次从交接站走出来。
一个贴有林桉姓名签的、半个巴掌大的锦盒被递了过来。
“什么东西?”林桉接过,随手左右轻轻晃动,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咣当声。
“胸章、领花、姓名牌。”
军队的运输机停在正上空,轰炸着头皮,气流剧烈地搅动。沈棫的声音被冲散,停在耳边不太真切。
“有够麻烦的。”
林桉简短地评价,将东西暂时收到夹克口袋里。
他很喜欢军队近几年改良的训练服,口袋变得十分隐秘,而且可盛放的东西多,并不碍事。
物资投放的工作一直在进行,降落伞在半空中打开,正处于加速运动的物体忽然打了个急刹,以一个合适的速度安全落地。后勤部队在投放点忙碌着,不断有人推着手推车经过、离开,再返回。
忽然地,一辆快要失控的手推车跌跌歪歪撞了过来,正对着林桉。林桉没有立刻注意到,他正在看一个奇怪的建筑群。
——半球体的水泥屋整齐排列着,目测半径两米,像一个个倒扣过来的碗,碗顶上都镶嵌着方形的金属黑匣。即使相隔甚远,林桉还是认出了那黑匣是“探照灯”。
虽然被称为探照灯,但它真正的作用却不是照明,而是驱散突变体。防御塔塔尖就是这种探照灯,黑匣内有一种化学物质,挥发时会形成如同光束一般的白色烟雾,这种物质会对突变体的脑电波产生极大影响,让他们不敢靠近。
当初就是因为这种化学物质的发现,人类才有了反抗突变体的力量。
林桉望着探照灯,正思绪发散,忽得就被人扯住肩往后带,他打了个蹀躞,十分狼狈地撞在身后人的身上。
注意力在这一刻回归现实,他看到手推车在身前滑出几米后停住,车上摞得高高的纸箱倒下来几个,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空气中荡起一片尘土飞扬。
沈棫扶好他,在身后随意地问:“在想什么?”
灰绿装的后勤人员好不容易才固定好车子,探出一颗头。他戴着口罩,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没有受伤?”
林桉意识到自己还贴着沈棫站,往前撤出身子。
“没事。”不知道是在回答谁。
沈棫将视线从林桉身上转移到后勤人员那里,忽然地问:“需要帮忙吗?”
林桉盯了盯沈棫,神色微动。
“啊?”后勤人员脸色错愕,很快就堆起了笑容,他是个年轻的战士,虽然看不清全貌,但大抵可以知道他正处于一种十分青涩的年纪。
青年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了。”
沈棫默不作声,果真就走过去帮他把纸箱往手推车上搬。那东西看起来很重,沈棫把箱子抱起来的时候,纸箱底都弯起来一个弧度。
青年在搬另一箱规格比较小的物资,在某个似乎沈棫正处于视觉盲区的瞬间,他出其不意地抽出一把枪。
就要扣下扳机。
林桉心脏突得往外撞了一撞,浑身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下意识去保护沈棫的动作只做了一半,而沈棫却已经在眨眼间反手将那人制服在地。
两个箱子先后落下。
青年手中的枪被沈棫截过,黑洞洞的枪口散发着阴森的寒气。沈棫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他眸子里的色彩不知是平静还是麻木。
一旁是青年被打落的帽子,失手的愤怒和被压制的不甘统统暴露在了青年的脸上,他圆睁的双眼中迸出可怕的血丝。
“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林桉觉得,年轻人还是不要动不动就把死挂在嘴边。
“你害死我哥哥,现在还要害死更多的人,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死!你为什么要害别人!”
青年继续痛骂着,所有压抑的情绪在此处爆发,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就大放厥词。
这样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巡查员的注意,场地迅速被空开,几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从沈棫手中控制住青年,青年依旧保持着令林桉敬佩的活力死命挣扎,如同一只被捉上屠宰台的羔羊。
“沈棫,你害死我哥,你现在也来杀了我啊!你快杀了我!”
两名巡查员一个没按住,差点让他溜出去,好在他们常备有麻醉剂,用了大力气给他打完一支,几次没稳当打进,针头都差点断掉。
沈棫把枪交给巡查员,他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望着那名他素不相识却恨他入骨的青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和昨晚的人……”林桉试探着和沈棫搭话,看样子,他受到的惊吓比沈棫要多。
“不一样,”沈棫抽出面巾纸擦了擦手,他好像不太喜欢用别人的枪,也不喜欢有人用他的东西。
“昨晚的是假收集者,他是收复计划的反对者。”
林桉恍然大悟,难怪昨晚沈棫开枪开得那么痛快,今天却手下留情。
收复计划一直都有人反对,明明用热武器就可以将沦陷区夷为平地,但是军队却选择了这样一个险中求胜、几乎算是玩命的方式,这自然是会惹惹人非议。林桉刚开始也不理解,后来还是纪平威帮他理清的利害关系。
军队一但对沦陷区实现全方位的轰炸,生态环境将会遭受不可逆转的伤害,到时候人类得到的不过是充满核辐射和水污染的废土,这一点在旧日之争就已经应证过了。那一段历史太过于悲壮,以至于人类主动选择了退居于避风港,长时间内都不再打清除突变体的主意。
现在缓冲期已过,该去用另一种方式,来守住人类最后的底线了。
“看到那个地方了吗?”沈棫突兀地问道。
他将视线落在某处,林桉顺着看过去,是那片令他摸不清头绪的建筑群。
“这是我们住的地方,实验室把它称作庇护所,我们都叫它坟墓。”
林桉凝视着沈棫的侧脸。
不知是不是受到头顶运输机轰鸣的影响,林桉觉得眼前的世界有些混乱,那些被称作庇护所的存在,大方地袒露着死气,倒像是真的坟墓了。
沈棫:“我们在送死。”
“先锋勘察队在沦陷区折损过半,他们也在送死。”
沦陷区原有核辐射的影响,各类生物令人畏惧的突变,满目疮痍的世界,无不都在告诉他们,人类只不过是这场诱变中最脆弱的存在。
一株小小的变异毒株,都有可能清除掉这亿万年来积累的所有基因。
但沈棫有他坚持的理由。
纵使收复计划不算是最正确的决策,可它是最合理的。生命的平衡早已被打破,人类活动可以让群落演替朝着不同于自然的方向和速度改变,生命的平衡更是如此。
这个充满诱变的世界需要有人去做些什么,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常自明,没有人知道他是怀着何种心情做了这个可能会遭人唾弃的决议者,但正如第一任收集者所做的觉悟,经历过旧日之争的人,他们身上有着对生命不同的感悟,有着对事理过分冷静的透析。
而这个时代,要站出来的人是沈棫,他继承了父亲的大义,也将要承接上一代人的辉煌。收复计划将会是下一个不那么残暴的旧日之争,更会是新时代最佳的开场白。
林桉有意避开这些话题,揶揄道:“你仇家真多。”
沈棫在几秒后收回视线,偏过头,将盒子举到林桉面前。
还是那个装有姓名牌的盒子,还是林桉的姓名签。林桉啧了一声,兴许是刚才差点被撞时掉落的。
他刚伸出手去拿盒子,一句玩笑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串轻快的口哨声。
辛尘悦一脚踩在凸出的岩石上,弹了弹手里的烟,调笑道:“沈上将,暧昧着呢?”
林桉头皮一麻,顺着声音找过去,想把他眼珠子扣巴出来,问问它到底从哪个角度看出来的暧昧。
沈棫的重点似乎从来不放在这些撩逗之词上,又或许是在默认,总之他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是沈特教官。”
林桉把锦盒从沈棫手中拿走,这时才又注意到辛尘悦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身高一七零左右,身形高挑又协调,她有着金黄色奔放的过肩长卷发、立体的五官,以及如蓝宝石般璀璨的双眼。整体看起来十分飒爽,尤其是站在辛文光那个混吃等死的军二代身旁时,显得更加独立要强。
靠着那身迷彩战术服,他认出来那人也是个特教官。
辛尘悦眯着眼睛,拿烟的手点了点沈棫:
“看好你家大宝贝,别让他乱瞄。”
林桉:“……”
明语似乎早就知道辛尘悦什么狗德行,毫不在意地和林桉打过招呼。
她痛快地拍了拍辛尘悦的肩,把他拍得连烟都拿不稳。
明语手上力道很足,辛尘悦被打得够呛,连连求饶:“轻点轻点。”
又向林桉解释:“我妹,明语。”
明语补充:“不是亲的,捡的。”
辛尘悦逃过半劫,脱开一边身子。
他对人情世故十分在行,一句话可以同时得罪好几个人。
“我是实话实说,本来我确实满嘴胡言瞎起哄。但是他沈棫太有种了,他跟执政者翻脸,在禁闭室待了四天,那他为了谁我不得搞搞清楚?”
明语又一巴掌过去。
林桉看着这兄妹俩掐架,忽得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眼底浮现出恶趣味的笑意,兴致勃勃地望向沈棫。
“你因为我被关了禁闭?”
沈棫回头看他,没什么表情。
“而且还不忘打电话?”
沈棫不承认,也不否认。
林桉撞了撞他的肩:“这么想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