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本, 拿来了,都在这里。”
褚云卿话说得慢,翻书速度倒是很快。盏茶的功夫, 就将失踪商队的来路、底细,以及进入青州后全部的行动轨迹, 分门别类逐一码放好。
“等一等。”
褚尧挡住他手, 点了点放在最上头的那份案卷, 指着其中一行标记的红圈, 问:“这是什么?”
褚云卿歪着头,分辨了半天, 忽把脑袋一拍:“对, 对了。府衙办案有个规矩, 几宗案子若有相似之处, 就可以,作并案处置。这上头,大约都是衙差察觉到的共通处。”
褚尧一个眼色, 将离会意上前,找出所有标记了红圈的卷宗, 发现都是衙差前期摸排的失踪商队的路线图。
“望花楼?”褚尧问,“这是什么地方?”
褚云卿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的神情, 小声嗫嚅了什么,褚尧眉头微微折起, 他顿时识相地抬高了声。
“是间妓馆。”
自来风尘最熬人, 尤其对这些常年漂泊在外的血气壮汉来说, 日子一长难免觉得寂寞。
褚尧他们一路行来, 在官道两旁看见不少勾栏瓦舍,这种暗娼在大胤虽然不被允许, 但多数州府还是采取了民不举官不究的做法。
不过这望花楼却和寻常花街柳巷大为不同。
“望花楼是整个青州,乃至整个大胤,第一间官营妓坊。里头的姑娘,出身无一不清清白白,多是些罪臣家眷。她们待客的法子,也和普通妓院不一样。”
别看褚云卿平常说话一字一字地往外蹦,提起望花楼,话匣子却冷不丁一下打开了,好似万分熟稔般。
这不禁教褚尧又想起了一些与正则侯相关的秘闻。
“听说这位正则侯,看起来畏畏缩缩,内里却实实是个胆大的。十三四岁的年纪就知道往青楼里扎,老侯爷怜他体弱不忍苛责,谁知后来,竟发展到与人花魁私定终身的份上。
“老侯爷爵位不高,好歹也是清正门第,哪能容忍独子与一风尘女子在一起。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没过多久,就让那花魁从此在青州地界上消失了。”
迟笑愚闲谈时提及此事,好一阵唏嘘。
“事后,凡与此事相关,或是知晓内情的人,都被老侯爷用各种理由,或流放或下狱。总之,彻底把这件风流韵事坐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殿下,殿下?”
褚尧收回思绪,道:“去了望花楼以后呢?”
褚云卿有把寸步不离身的小竹扇,思考时一下一下叩在掌心,节奏缓慢得亦像和尚敲木鱼,全无风雅可言。
“他们从望花楼出来,就像是丢了魂。货物也不要了,更不听旁人劝阻,执意要往千山窟方向去。途中,有人看见了他们,都说,都说......”
褚云卿猛地捏紧竹扇,指节都发白了,不住咽着唾沫道:“说,这些人,明明看起来还活着,却听不见旁人唤他们的名字,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更加视若无睹。后来,有修士前往查看,说是他们,被怨气缠身,罗盘靠近点,都会乱了方向。”
褚云卿战战兢兢地扬起目光,问:“殿下,你说,这到底算是人,还是鬼啊?”
五感闭塞,却能行动自如,这与那茶客描述的“似生非死”状态,倒对得上。
心头盘算间,一个声音清凌凌响起,替他作了回答:“当然是人——不过,离死也差得不远了。”
羽耀用石子摆了套阵法,暂时哄得虞殊不再缠闹,方腾出空道:“凝聚起枉死之人的残魂,再用一点灵力维持他们的肉身不腐,夸张点的,还能让他们像活人一样行走自如。这不就是窃灵术吗!”
褚尧唰地抬头看向他,后者浑然不觉,继续道:“我估摸着,望花楼只是一记钩子。这些人买欢出来,便已形同走尸,有人用灵力操纵他们,使之自发步入千山窟。而那里,才是他们,最后的葬身之地。”
一番推断,教人不敢往深里细想。
褚云卿慌不迭袖起折扇,几碗压惊的热茶下去,脑门上浮起了亮晶晶的汗珠。
褚尧却无太多惊异的样子,他一瞬不瞬盯着羽耀,眼眸里闪动着别样的光芒:“小友,对窃灵术也有钻研?”
少年唇线轻抿,默了须臾,道:“小爷我好歹也是灵界中人,相比之下,殿下知道这些才算奇怪吧?”
这一句反诘,怼得褚尧哑口无言,眸光顿时黯了黯。
“把人引到千山窟,意欲何为?”唯有褚云卿对刚刚结束的一轮交锋毫不知情,费解地追问。
羽耀:“我猜,多半是为了炼制煞气。不过有一点,我暂时还没有想通。”
褚尧:“什么?”
“失踪的商队,都是些没有修为傍身的普通人。若要拿他们炼煞,半道上直接下手不就行了,何必用美色引诱?望花楼可是官府的买卖,凶手这么做,就不怕引起人注意吗?”
除非,褚尧暗道,凶手本身就隐藏在官场之中。
“千山窟,这样危险,我看咱们,还是稳妥点好。”
褚云卿畏手畏脚的发言,意外得到了羽耀的支持:“侯爷所言有理。依我看,不如就将望花楼作为切入点。听闻,过两天就是点金大选了吧?”
褚尧与将离对此皆闻所未闻,褚云卿却是如数家珍。
“点金大选,乃望花楼三年一度的,盛事。受邀宾客,无一例外都是皇亲贵戚。中选花魁,将由席间出价最高之人,在额间点以金箔,昭示其身份。”
毫无疑问,褚尧的身份在宗亲遍地的青州界内根本隐瞒不住,想要光明正大地踏入望花楼,三日后的点金宴是最合适的机会。
“小友以为如何?”
羽耀略侧过脸,飞快地扯了下唇角,转而点头道:“也是一法。”
殊不知这得逞般的笑意,根本没能逃过褚尧的眼睛。
“殿下,此举实在太过冒险。倘若望花楼真有猫腻,您以储君的身份出席点金宴,岂非将自己推向危墙之下?退一万步说,那究竟是烟花之地,您此举也是在授人以柄啊。”
这厢议定,正则侯与那蒙眼小道相继告退,见左右无人,将离出言劝道。
桌上撂着已经放凉的药茶,褚尧指尖摩挲一圈杯口,在苦味里凝眉。
他知道点金大选是羽耀故意提起来,目的是为了让自己以东宫之身进入查案。褚尧不拒绝,不仅仅因为这是那人的要求,更因为——
“迟笑愚的失踪,与孤脱不开干系。这个险,孤必须得冒。”
黑袍士浮出水面,让褚尧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想:自己也好,千乘族也好,大概都是神秘妖僧手中的一枚棋子。假设作乱的褚氏宗亲当中真有千乘族人在,那么此间异动,必然也会引起妖僧的注意。
从一年前的九阴枢之乱后,褚尧每一日,乃至每分每秒,都想揪出那个和尚,然后将其碎尸万段。
即便复仇的念头强烈如斯,但说到底这是他褚尧的私心,而非迟笑愚的,连累旁人无辜受难,褚尧无论如何要求个说法。
将离闻言,默不作声地将桌上冷茶换掉,忽然唤声:“殿下。”
褚尧询问地望向他。
在东宫手下当差这么久,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将离还是会心乱如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发觉这双含情眸,已不像从前那样水浮于冰,看似温和的外表下却冰冻三尺,现在这双眼即使波澜不惊,也多了另一重温度。
并不怎么炽烈,更谈不上天雷地火,但就是一小撮焰苗温存地烧着,融化了那些伤人更伤己的棱角。
将离犹豫良久,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种感受,只好局促一笑:“没什么,只是觉得殿下比从前,更有人情味了。”
褚尧微怔了怔,也笑起来。
笑到后来却恍如一声叹息:“那你觉得,他会喜欢孤现在的样子吗?”
末一句太轻,很快散在风里,将离似是没有听清,并未作出回答。
天色渐完,花影已随落日斜到廊下,刚好挡住少年略显沉默的面容。
羽耀知道将离的耳力好,特意等他走后,方才抽出两指,凭空画了一道只有灵界中人才能看懂的传讯符。
符文在指间逸散成白烟,丝丝缕缕,掠过少年精心矫饰过的眉峰,模糊了那一丝油然而生的怅然与怀想......
*
太子出席点金宴的消息,只消一阵风,就吹遍了潞城的大街小巷。
大选这日,万人空巷。
许多人说不清是被胭脂浓香吸引而来,还是对这位传闻中风华无双,却又毁誉参差的东宫起了好奇。
就在太子殿下踏入望花楼的那刻起,旁观者不约而同在心中发出一声啧叹,惊艳之余,反而淡化了东宫战时来此寻欢的荒诞意味。
老鸨簪金戴银,见贵客如见神明,点头哈腰地谄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上楼里的姑娘个个都非凡品,来过的公子哥没一个不牵肠挂肚,保管教您满意。”
“上楼?”褚尧眼眸微侧,略挑了一丝戏谑之意,“难不成,锦营花阵也有上下之分?”
老鸨满头叮铃当啷的乱响声一停,面露难色。
今日褚云卿自入了席,便有些沉默寡言,见老鸨语迟,不得已替她解释道:“上楼里的姑娘,都是官家之女,身价更高,接的,也都是些头脸人物。至于下楼。”
未知是错觉还是怎的,他的语调陡一下变得沉郁起来,引得羽耀不自觉看了他好几眼。
“至于下楼,”褚云卿缓慢道,“都是,出身贫苦的良家女。上不得,今日台面。”
人间尊卑之分,竟根深蒂固到如此程度,便是沦落风尘也不能免俗。
褚尧一边感慨,一边余光斜洒,就瞧见某少侠正与一青楼艳妓打得火热。
少年虽然蒙着眼,但丝毫不妨碍他这个人的倜傥可喜,秀颀的身长和俊朗的面容,足已俘获不少芳心,而遮挡了心之神窍的绸布,反倒更容易勾起女儿家的遐思。
羽耀贴耳说了句什么,那艳妓春山半蹙而秋波含嗔,半真半假地捶打他几下,咬唇点了下头。
刹那间,众人面色迥异。褚尧脸上虽仍挂着淡淡的笑意,但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殿下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