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伫大漠中央的孤堡, 就如海市蜃楼一般。远看虚虚实实尚有几分仙气,走近了,也只见被风沙吹袭得龟裂的土墙。
但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千疮百孔, 那多层环形结构以及外间的池壕,都堪称名副其实的固若金汤。
这是老一代千秋王留下来的遗产, 东宫从那些边关来信中得知, 祖父曾经就在这里, 数次抵御了关外诸部来犯。
曾几何时, 这座孤堡容纳了老骥伏枥、剑指阴山的豪情壮志,但在干城陨落以后, 就成了城狐社鼠的巢穴。
而眼下, 这里关押的却是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炎兵主帅, 陈英。
褚尧衣冠整齐, 迈入时就像一抹月华照壁,昏暗的牢笼都鲜亮起来。
闻坎掌灯靠近,就着灯光, 褚尧看清了地牢里的囚徒。
陈英被囚禁数日,没挨一棍一棒。东宫吩咐要好生看顾, 闻坎在饮食上半点不敢懈怠,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 除了枷锁不离身,这待遇比肩同知府也不遑多让。
可陈英反而消瘦了不少。
褚尧架起琉璃镜, 在镜片后细细打量他:“怪道都说六合冢里走一遭, 不死也要扒下层皮。将养这些天, 陈帅的精气神还是不见长。”
陈英缓缓转首, 在臂间蹭掉了遮挡视线的头发,挪动着眼珠, 看见褚尧的第一眼就叹笑出声。
“是判处死刑的圣旨到了吗?”
褚尧在闻坎搬来的椅子上坐定,镜片起了雾,他索性摘下来用帕子轻轻擦拭。
“陈帅以为,孤花那么大气力,将你与炎兵弄到此地看押,就是为了等候朝廷的一纸判决?”
陈英喉间滚动,束缚他的铁链“哗啦”带响:“你想行私刑?”
褚尧一言不发,那双离了镜片的含情眸浑无亮光,但也不显浑浊,俨然一尾寒气缭绕的深潭。
陈英看不清那潭底沉着的东西,本能潜生出一种不安。他分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这刻却忽然感受到超越生死的畏惧。
“是,”陈英艰难地卡出字眼,“是因为虞鹤龄?”
褚尧终于停下了擦拭,重新将那镜片戴在鼻梁上,微笑道:“原来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陈英磊落的眉宇间浮起一抹痛苦之色。
他怎么能不记得?
望星提枪立谯关,一鹤翘首万夫难。那是个从太丨祖年间就流传起来的英雄名号,从扎根西北那日起,虞鹤龄对敌数年,从无败绩。
任凭关外虎狼盘踞,虞家军的鹰旗往烽火台上一立,甘州百姓梦里都是山河无恙。
陈英从未见过虞鹤龄,但虞家枪的威名早已刻骨铭心。时日一长,纵在避世的他听闻虞鹤龄三个字,亦会油然生出几分遐往之情。
大概,这就是英雄和英雄间的惺惺相惜。
然而,这世上没有人是不败的。虞鹤龄唯一一次失败,不仅葬送了虞家军五千精锐,也让自己变成了胡人的刀下亡魂。
鹰旗陨落,自此甘州百姓的梦里尽是血雨腥风。
陈英怎么也没想到,本已与世隔绝的毕方族人竟会在十二年前冲关而出,噬尽三万京都卫,也掐灭了虞家军最后一线生机。
再往后炎兵横空出世,人间却没了叫“虞鹤龄”的华发老将。
“是我害了他。”
那个素未谋面的知己。
陈英哑声道:“我知道他是你的祖父,殿下若要报仇,只管动手便是。毕方一族以命抵命,绝无怨言。”
“就这么死,是不是太轻易了些。”褚尧思索一般地说,陈英一愣。
监室比地面略矮一截,原是为了引水倒灌,把此地变成惩戒逃兵的水牢。褚尧起身,靠近围栏,忽道:“陈帅听见什么声音了没有?”
在机扩笨重的转动声里,四面铁板轰然砸落,数日间寂若坟茔的囚室猛地涌进阵阵怒声。
像极了野兽濒死前的咆哮。
“这几天金陵的确有圣旨送到,但是是关于王屠盗卖军粮一事的裁断。父皇下令,凡牵涉其中的王屠诸部,一经查实即刻扣押,由孤酌情论处。”
陈英蹙额不语,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褚尧手指滑过栅栏,用商量般的口吻问道:“孤想借炎兵身上一物,就当是害死外祖的补偿了,好不好?”
“......什么东西?”
褚尧缓抬手指,点向他胸腹:“你的一魂。”
君如珩万分诧异,放眼望去一片荒芜的沙漠中央,竟坐落着这样一间堡垒。
更让他感到不解的是,褚尧何时在甘州有了这样一个秘密据点,自己居然一无所知。对方显是有意隐瞒,但君如珩想不通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让他想不通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
从六合冢里出来,陈英与千乘蚨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起初君如珩以为,他们只是想暂避风头。可就在刚刚,他去了初逢炎兵的山谷,磷火已经消失不见。他又催生出象征毕方气运的灵纹,然而依旧感受不到对方的任何气息。
对此,君如珩只能想到两种解释。
一是七村百姓的怨念已消,炎兵失去寄居人身的先决条件,只能流亡他处。但掐断与自己的感应,就显得毫无必要。
还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们遇到了某种变数。
君如珩猫着腰,小心地绕开灌木丛和那些沙鼠的尸体,避免制造出声响。他在前方的泥地上发现了一连串凌乱错杂的痕迹,除了脚印外,还有某种细条状的拖痕。
看起来很像镣铐留下的痕迹。
褚尧隐匿行踪,是为了向这间土堡押运囚犯。下令问罪王屠的圣旨还新鲜地摆在衙案,君如珩很自然把两件事联系起来。
可为什么,当朝储君奉旨审理钦犯,不在知州府衙,也不在监军府,而是要掩人耳目地转移到这种地方?
就当君如珩心头打鼓之时,襄龙卫呈送捷报上的虏敌数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连同首犯在内,共计两千三百四十七人。
刚好与朔连村消失的炎兵数字不谋而合。
这难道只是一个巧合吗?君如珩心上笼起一层朦胧的不安。
但月黑风高的,他什么也不看清,只能凭借直觉硬着头皮摸索。视力的衰微放大了其他感官,君如珩很快捕捉到一丝熟悉的甩尾声。
“是你啊。”
陈英过了很久才从震惊中缓过神,他开始重新打量这个清风明月一般的太子殿下,忽觉那副惊艳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个恶鬼。
“你要借炎兵的三昧真火去行噬灵祭,为什么不直接动手。”他紧盯着褚尧,“我们已是你的阶下囚。”
褚尧道:“孤说过,对待仇人,孤向来不喜欢他们死得太轻易。让王屠代替你们赴死,炎兵留下来,填补汉藩的兵缺。虞家落魄了,军中得有孤的人马,天子得势不孤,这是为君的道理。”
“天子,”陈英低喘一声,“殿下的志气,倒真不小呢。”
他话锋忽转,厉声道:“龙脉乃灵主羽丹所化,我若助你毁了它,岂非是对主君的背叛。我劝你,要动手就快些个,别再做那些无谓的妄想!”
褚尧愉悦地笑起来:“难怪阿珩入六合冢前,想方设法要孤保全你们这些人。他眼光不错,你聪明、忠诚,要是再多点知恩图报,就更合孤的心意了。”
陈英震怒,直言不讳道:“殿下也配讲恩情?噬灵祭最紧要一环,便是取主君的精血作引。他为了人界九死一生,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手!殿下口口声声兑现诺言,你连他的命都不在乎了,还在乎那几句屁话吗!褚尧,世上还有比你更虚伪之人吗!”
沉默,无比漫长的沉默。
褚尧眼底消了笑,转瞬变得阴鸷。
寒潭不再氤氲不流,而是以漫漶之势溢满整个房间,他的冷在此刻,就不止给人以威慑感那么简单。
陈英能够真切感受被冷意锥心刺骨的滋味。就当他以为褚尧下一句会是断臂、剜眼,诸如此类时,东宫却平静地站起身。
“长夜漫漫,这些事情可以放一放。不如,”褚尧轻轻扯动唇角,“孤给陈帅讲个故事吧。”
可是他已经许久没有讲过故事了,思绪一时有些凝滞。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从陈英熟稔的外祖父开始讲起。
“传说里不可一世的千秋王,其实也是个有自己软肋的小老头。”
那软肋,便是他的一双儿女。
“尤其是千秋王府的嫡女,虞昭柔,人如其名,昭昭日月,柔嘉维则。她是千秋王捧在掌心的明珠,身上没沾染半分将门悍气,温婉的就如同开春时节的古洛河一样。
这样一颗明珠,生来就该镶嵌在最尊贵的冠冕之上。
立后的旨意颁下,千秋王心中并无喜悦。新帝登基后连逢灾年,在朝中的根基并不稳固,联姻只是他用来拉拢王府的手段,虞鹤龄并不想自己的女儿变成政治的牺牲品。
可架不住虞昭柔上元节上遥遥一瞥,竟也对天子一见倾心。”
褚尧蓦然停顿了下,神情有些寻味。
“说起来天子壮年登基,年岁已经不小,观其容貌却还像个弱冠少年,与昭柔站在一起倒也相配。虞鹤龄无奈只得松口。
成亲以后,虞昭柔如愿度过了一段琴瑟相谐的日子。她很快有了身孕,并诞下一个漂亮的孩子。皇帝喜不自禁,甚至在太子满月那日下旨不再充实后宫,唯愿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好景不长。
渐渐地,虞昭柔发觉她的夫君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老去。是人皆有老去的一天,可皇帝的老去却像是发生在一夕之间。
若说她对这一变化仅是吃惊,那么皇帝的反应简直让虞昭柔感到陌生。
他宛如疯了一般寻找回春之术,从采阴补阳到杀生献祭,伤天害理的法子无所不用其极——你道水淹甘州可怕,殊不知这一切其实早就有迹可循。
天子的不仁很快招来上苍谴责。
灾难接二连三降临,虞昭柔数度相劝却只招来枕边人的拳脚相向。
她此生挚爱的夫君,几乎每天都要爱抚过她那张光洁如初的脸,然后冷不防掐住她的脖子狠声质问,‘朕已韶华不在,你怎还敢如此年轻’。呵。”
褚尧忍不住笑出声,带着轻飘飘的讽刺,“比起衰老,皇帝在意的是他老在了人前。”
陈英觉得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透着诡异的气息,他聪明地选择闭嘴,听褚尧继续往下说。
“皇后惊恐地意识到,她的夫君从皮到骨都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快要认不出来了。
但此时的虞昭柔还不知道,之后还有更骇人听闻的事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