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内光阴蹀躞, 冢外时间流逝却就像那马蹄疾催,敲打在漫漫长夜。
浸饱水汽的马尾凌空一甩,扑面微觉湿意。迟笑愚伸手一抹, 指尖水迹转眼见干,他暗啐了口, 随手把马鞭扔给驿丞, 大步流星走进院中。
房中灯还亮着, 灯下人影幢幢。迟笑愚也不出声, 一径推门而入,果然见褚尧在那似是等候已久。
“旬日未见, 种书, 你清瘦了些。”褚尧道。
种书乃老谷主迟墨亲取的表字, 暗含“却将万字平戎策, 换得东家种树书”之意,多少也是盼望独子能远离那些无谓纷争,过上闲居耕种的自在生活。
但迟笑愚觉得此二字与少年意气不相称, 是以从不主动对人提起。
见他不温不火地一点头,褚尧收敛戏谑之色, 问:“事情都办妥了?”
东宫此番远赴甘州,迟笑愚并未随行。一来这位少谷主有些私事要料理, 二来金陵城中的风吹草动,总要有人替自己留意。
若非事态有异, 褚尧也不会贸然去信召他来北地。
见问, 迟笑愚袖了传音青鸟, 给自己倒了碗茶:“七村发生灭族惨案的事, 已通报王屠知晓。这些天他的人在外围,对朔连村的动静并未一无所知。我的消息去得正是时候。”
“王屠对炎兵窃灵一说可有怀疑?”
“怎会?”迟笑愚一气饮干了茶水, 咂咂嘴,舌根泛上些许涩味,他嫌弃地瞥了眼碗底的茶叶末,道:“他纵是不信我,也该相信这身飞鱼服。”
褚尧笑笑:“周、王二人不对付,同知大人所倚仗的无非炎兵这支力量。在指控炎兵一事上,人屠王想必是宁可信其有的。”
迟笑愚心有疑虑:“就这样把炎兵抛出去了,噬灵祭怎么办?”
烛花微爆,灯影长长短短,模糊了褚尧唇边本就不甚分明的笑:“你钓过鱼吗?”
迟笑愚困惑。
“只要鱼线攥在自己手里,抛,是为了更好地收回来。”
“啪!”鱼钩轻巧入水,在塘面上荡开圈圈涟漪,俄顷又消失不见。
周冠儒目视水塘,听着监察御史在耳边事无巨细地回禀:“......武烈二十七年以来,甘州军粮的实际入库数额与朝廷拨付的数字相差甚远,这笔亏空累积至今,已是个天文数字。”
“依下官之见,兹事体大,须得尽快向上禀报。”
周冠儒半刻却无表态。
直到水面无风起波,鱼漂似是动了下,一衙役小跑着穿过游廊,附在耳边急促地说了句什么。
周冠儒倏然睁眼,觉察出鱼竿那头的下坠感越来越明显。
他屏气凝神,手腕慢慢悬正,猛地发力提竿,一尾大青鱼衔在钩上垂死挣扎。
周冠儒至此方才露出个笑:“时机到了。这封奏折不必经过都察院,本官身当一州之长,直呈御览的权利还是有的。”
“我不明白,为何要在王屠告密之后,才教周冠儒将其贪墨一事披露给金陵?”
褚尧用砂纸打磨着一枚金铃铛,将表面抛得水滑锃亮,勾指轻晃。
“炎兵之事早晚要传到父皇耳中,由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道来,总归没有那么可信。”
迟笑愚觉得这解释牵强:“漫说两件事毫无关联,即便有,皇帝未必会偏听偏信——王屠再不堪,好歹也是一州总兵。”
“周、王不合由来已久,父皇对两人的明争暗斗也是清楚得很。那封弹劾的奏折里,有些话他未必当真,但有些话,却不容得他不细想。”
“什么话?”
褚尧爱惜地把铃铛贴身收好,目眺流云,一线一匝缠绕在他漆深的瞳仁,把心事掩得密不透风。
就在视线所及的东南方向,同一时刻,来自甘州的两封密报并齐摆在龙案上。
武烈帝半身斜坐,慵懒的神色显是□□初歇,他指尖绕着陈之微的一缕发,问:“瞧出什么来了没有?”
陈之微眼梢还有旖红未褪,他替武烈帝捶着腿,轻言慢语道:“奴眼拙,哪里比得了圣上火眼金睛。”
武烈帝付之一哂,道:“周冠儒弹劾王屠贪墨,每笔账都理得清清楚楚,唯独遗漏了最关键一点,便是军粮的去向。王屠胃口再大,也吞不下几万吨的粮。西北一线能消化得了这么大数目的买家,便只有——”
“千秋王?”陈之微话一脱口,便自悔说得太急。
乍闻这个名号,武烈帝脸上笑容转淡,但并未马上作色。
“如果真是虞珞,周冠儒何不在奏呈中点明。除非,军粮的走向过于敏感,甚至有牵连己身的危险,他才不惜刻意隐瞒。”
手指抚摸过侧颈,勾住陈之微的衣领,轻轻回弹:“祸患未必起于萧墙,墙外也有的是虎狼环伺。”
陈之微一凛:“万岁爷想说,胡人?”
“欲盖弥彰的法子的确有风险,但只有这样,才能让父皇相信,王屠和关外诸部勾连匪浅。”褚尧说,“都知道炎兵乃胡人大敌,一旦父皇起了疑心,任何关于炎兵的指控,无论真假,在他看来便都成了栽赃。”
迟笑愚叹服,随即又觉不解:“你当初费尽心思保全王屠,如今又大费周章拉他下水,究竟想干什么?”
褚尧冷酷道:“世上有种人,生来便是为人作刃的。救他,因其尚有利用价值,弃他,也是同理。更何况……”
他语态忽渺,迟笑愚莫名听出了一丝宠溺的意味:“有人叮嘱在先,炎兵是动不得了,孤总要另想个法子完成噬灵祭吧。”
一夜风声愈紧,褚尧与迟笑愚交谈过,像是把几辈子的心都操完了。
他忽觉夜这么长,屋子又这么空这么冷,踽踽世间二十载,他还是头一次体会到孤独寂寞的滋味。
房内再没有别人,褚尧听着窗外风声,翻掌向上,血线颜色已变得与墨黑相近。
他凝眸有顷,倏尔心脉一震,周围景色瞬间变化,他的神识再一次循着同心契遁入了灵鸟的回忆。
昆仑宫前,一场比试已近尾声。
君如珩跃下马背,把臂与那蛇女说了句什么,两人放声大笑,言谈间褚尧听见他唤她“小虫子”,语气颇见亲昵。
褚尧嘴里像是衔了枚青果,酸得牙倒。
但无法,在君如珩的灵识里,他只是个长得跟豆芽菜似的小道士,“机缘巧合”之下被留在三华巅做苦役——
这已是褚尧能想到介入灵鸟回忆最不显山不露水的法子。
“管谁叫小虫子呢!”千乘蚨柳眉倒竖,“青蚨!青蚨呈祥的蚨!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君如珩抬臂拭汗,随口道:“谁让你过了七品凡境,还是不会驭气。振翅难飞,可不就是小虫子么。”
千乘蚨像是被戳中隐痛,陡然缄默下来。
灵界修行分七品,过了凡境才算摸着仙界门槛。寻常灵修早在三品化雨道上就学会了驭气,然而千乘族天生畸骨,无法聚气化形,纵使跨越了凡境,也注定仙多舛。
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君如珩懊悔不及:“我不是那个意......”
“修行原就是逆流而上,老天既给我千乘族设下如此阻碍,自然也在他处安排了出路。只是眼下我还没找到而已。”千乘蚨姣好的容颜上满是希冀,“早晚能找到的。”
丹墀上传来一声嘹唳。
来人是三长座下信使,向来自视甚高,见君如珩同根骨有缺的千乘族女在一起,顿时面露不满。
但还是照着规矩行礼:“启禀主君,三长请您即刻前往高殿,有要事相商。”
君如珩不冷不热地问:“何事?”
信使目不斜视:“三长吩咐过,关乎灵界气运,须得和您面谈。免得,隔墙有耳。”
末一句夹枪带棒的意味甚浓。
君如珩正蹙额,一支羽箭紧贴他耳侧,在半空尖啸而过。
信使形容遽改,轻点足尖,向后跃出数丈远,那利镞依旧穷追不舍。他接连变换身形,快得几乎拉出残影,而后匆忙扬袖,弹射而出的青砖拦住了利箭,“啪”地被反钉在地上。
“千乘蚨!”信使怒不可遏。
蛇女放下挽弓的手,挑衅地看向他,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君如珩强忍着笑意,板起脸道:“走吧,耽误了正事,三位叔父可饶我不起。”
……
上古秘籍褚尧也算应览尽览,知道灵界三长乃毕方一族修为最高之人,位居其首的啼乌君早已登临幻寂仙境。三长元婴化形,拔起三座仙山撑开天地,灵鬼人三界方得以延续。
高殿是灵界的禁地,像他现今这般的洒扫小仆,自是没资格入内。
不过好在还有同心契。
经心血供养的契约效力是从前数倍,君如珩的一举一动,乃至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无比真实地反馈给契人。
褚尧被扰得心绪更乱了。
他还记着那一声“小虫子”,想到灵宠曾衔着这样的热息对旁人耳语,眸色顿时深了深。
烦躁却又无计可施,他把手探进乾坤袋,无知无觉地将那枚铃舌摩挲到发烫发热。
如此,殿中正事倒只听了个七七八八。
君如珩的语气不容反驳:“不可!灵界受人族香火供奉百年,难不成就是为了关键时候推其出去挡灾吗!”
北客君生得一副雷公面相,嗓音更如洪钟般振人耳聋:“千年一遇的天灾提前降世,然八荒阵尚未炼成,若不能及时补全阵眼,漫说区区人族,其时三界都将遭受灭顶之灾!主君年少,难道连这点轻重也分不清吗?”
君如珩:“命无轻重,天意者仁,牺牲整个人族为灵界换一线生机,此举有违天道!”
“天道!”三长之一的长绝君嗓音尖利,“强为弱者纲,这便是天道。主君妇人之仁,如何担得起我灵界之主的重任?”
“强为弱者纲,弱为强者胆。要是三界尽知灵主只会牺牲子民以求自保,从今往后谁还会真心臣服?”
始终未开腔的啼乌君终于慢悠悠道:“天灾降世,三界俱毁,主君再多的仁爱之心,也注定无处安放,不是吗?”
君如珩被问得一窒,半晌没答言。
就当褚尧以为他要让步时,却忘了,这般轻易便低头俯就又岂是灵宠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