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烟一路跑回之前徐家所在的地方,那里已经被一帮三大五粗的糙汉占领,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庆贺着自己又拿到了能活下去的粮食与物资,那为首的人见到秦烟,那就像是瞧见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般。
“哎呀,秦娘子,你说的果然没有错啊,之前我们还怀疑过你,真是抱歉啊……额,秦娘子,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啊?”
“王大哥,这是我儿子,麻烦你照看他,去找一个姓顾的人,我……”
秦烟说话有气无力,一来就将阿宁往前推了出去,头抬不起来,话说到一半,突然断了句,整个人莫名地朝前方倒了下去。
“哎呀,你这是……你背上这是怎么回事!?”
王大哥先是觉着不对劲,秦烟的倒下让他猝不及防,不过,就在秦烟的后半展露出来时,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疑惑都转变成了愤怒!
秦烟的后背,如同被筛子一般,刺进去了四五个弓箭,鲜血不断溢出来,在她回来的这一路上,血滴落成了一条小河状。
“这人都被射成筛子啊……”
“这秦娘子也真是可怜。”
……
阿宁年纪小,又好奇,想转头看向秦烟时,被一旁的女人拉了过去,蒙住了眼睛。
“别回头,让你娘亲休息一下,你娘亲累了。”
在场之人也算受了秦烟半个恩惠,所以这幅场面,大部分都看不下去,更何况是一个孩子?
“谁,这究竟是谁做的!”
王大哥气了,他向来恩怨分明,性子也是直爽那种,见人被如此对待,尽管只有几面之缘,他又怎么会坐得住。
接着火把,朝着远方看去,正看那徐长稚手上架着弓箭的模样。
“来啊,有种你给我过来啊,你欺负一个女人有什么本事!”
声音不小,估摸着徐长稚也听得见,而他却调转马头,朝远处奔驰而去了。
他倒是逃了。
王大哥气得握拳发抖,“崽种,他就是个崽种!”
“大哥,先别说了,赶紧带这妹子回去找大夫吧,数不定还能有救!”
“是啊,别耽误了时间啊。”
王大哥冷静下来,“对,救人要紧,救人第一,走,赶紧回去,对了,她刚刚说,要个姓顾的,那是什么人来着?”
…*…*…
顾楼月再次见到秦烟,已经是四天之后了。
金陵城在宣告劫难的第二日便有灾民入侵,城中的商贾为了逃难带走了大半的粮食,请来支援的官兵久久未见踪影,一切都如同计划所涉地发生,但一切比计划的都要早来不少。
顾楼月凭着自己的三分薄面,朝周家借来了一小队的护卫,起初周玉箫还不抬待见这个扫把星,可架不住顾楼月拿曾经的丑闻威胁,这才同意借人来。
江南在大魏的地图上不过是一弹丸之地,可想在这里找一人却不是件易事,顾楼月花了三天的功夫在周边别院里搜寻着,最后还是碰巧遇到来寻医的难民,这才有了秦烟的踪迹。
可他刚一来,便是看到了秦烟那奄奄一息的模样。
“我师姐怎么了!我师姐她怎么了!?”
秦烟在屋内昏迷不醒,而顾楼月从进屋的第一个瞬间便失了神,随行的大夫上前检查,当看到那没有一块好皮的后背时,顾楼月的心中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杀意。
难以压抑情绪上了大脑,若不是看病的大夫说着非礼勿视,让他离开,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然而,刚一关上身后的门,顾楼月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歇斯底里。
脸上带着恨意,却也划下了泪水。
“顾楼月,你冷静点!”周玉箫没见过这幅模样的顾楼月,没想到往往冷静的人发起疯来,比他还有过之而不及。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我师姐那副样子,你叫我怎么冷静地下来!”
顾楼月吼着,但也不敢放出太大的声音,生怕吵到了秦烟。
“大兄弟,你别太激动,那拿箭射秦娘子的人已经跑远了,你想追也追不到啊,当务之急,治好她要紧啊!”
大家伙倒也能理解顾楼月现在这激动的情形,只是一时半会儿,谁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而此刻,‘吱呀’一声,后面的门开了。
大夫带着凝重的神色走了出来,且不等他开口,便有人先一步问道:
“先生,我师姐她怎么样?”
“……准备准备后事吧。”
“你说什么……”
顾楼月大脑瞬间空白了,人不自主地上前,眼神无主地看向大夫,希望能从他的口中得到否定的回答。
哪怕是开玩笑也行……
“班主,你先冷静一下!”秋姿在旁,拦在顾楼月的面前,随后对大夫说:“大夫,你仔细着说,到底怎么回事,秦烟她……难道没有一丝希望吗?”
大夫看了看顾楼月那暴躁的模样,看向周玉箫,“几位,眼下周遭都是外人,可否借一步说法?”
“外人?我师姐她身上又没有见不得人的病,什么外人……”
啪——
清脆的一道巴掌声,秋姿看不下去,直接给顾楼月一个耳光,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住嘴,现在你一句话都不要说,老老实实给我在旁边听着!”
顾楼月被打懵,剩余的话也一并被打回到肚子里面。
被打了一巴掌后,顾楼月才算是冷清了头脑,默不作声地跟在秋姿的身后,他也明白,似乎秋姿比现在的他更能承担大局。
支开了一干人等,大夫独留下周玉箫,秋姿和顾楼月三人。
大夫咳了一声,道:“那个我长话短说啊,那夫人身后中了五箭,那帮灾民处理得还行,将箭身断了,箭刃埋在了身体里面,其中有两处靠近着腹部要害,想弄出来又不死人,除非华佗扁鹊在世。”
“那若不拔出来呢?我记着有的士兵从战场上回来,就有身上中箭拔不出来,跟了一辈子的。”
大夫叹了口气,“那人家至少是男人,男子的身躯本就和女子有着极大的差距,而且若是拔不出来,倒不至于等死,关键是破伤风啊……”
“破伤风?”
“……致身体强直,口噤不开,筋脉拘挛,四肢颤掉,骨髓疼痛,此皆损伤之处,中于风邪,故名破伤风。”
这名大夫显然是经历过些大风大浪的,口气不乏带着无力。
“这箭头裸露在外的部分有锈迹,而且这妇人也有了稍许发病的症状,多半是已经发病了,破伤风一旦发病,撑不过半个月的,你们还是抓紧时间准备后事吧。”
“半个月?”
顾楼月呼吸声都带着颤抖,掌心冒着冷汗,曾经多少个生死瞬间都没让他如此害怕。
他不知道是哪一步走错了,或者是做了什么事冲撞了老天爷,好不容易找回秦烟,竟然是这么个下场。
“顾楼月……”秋姿脸上也同样难受。
“是徐家的人害她的吗?我要去问他们,是不是徐家!”
顾楼月拍桌而起,起身便要去质问,这次连秋姿也不拦着他了。
周玉箫虽然与顾楼月向来都不对付,可眼下这样的情况,他没有权利多说什么。
场面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秋姿开口,冷静且沉重地说道:
“大夫,秦烟她的情况,估计撑不到半个月,您看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她尽可能多活一天,能多一天是一天……”
大夫皱了皱眉,“这位夫人,我不建议你们这么做,虽然我话可能有些难听,可现在药石无医,多一天无非是在增加她的痛苦罢了。”
“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刚刚不也是说,现在得准备后事,那至少得让秦烟醒过来,让我们去尊重她的意愿才是。”
大夫默了良久,才道:“我知道有一种办法,含人参片再加以针灸,能换得半日清醒,可这一时半会儿,人参片什么的……”
周玉箫道:“无事,我记着我们家在邻城的商铺处有存上那么几两,马上找人去取了就是,就当还他当年在边塞的人情了。”
秋姿,“谢谢。”
大夫起身,自家主子都发话了,他也就没理由再拒绝的了。
“那我就下去准备了,告辞了诸位。”
大夫也离开了,屋内又再次安静下来,良久,周玉箫才发声道:
“那个人,对顾楼月很重要吗?”
秋姿看了他一眼,“我们青楼的人,大多都是没了根的人,都以兄弟姐妹相处着,这么说吧,你有多稀罕你那个宝贝妹妹,班主就有多看中秦烟。”
说罢,或许秋姿觉着二人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便只身离开了,回去照顾秦烟。
推开门,似是意料之中一般,顾楼月坐在床边,守着秦烟。
秋姿上前拍了拍顾楼月的肩膀,“你先去休息一会儿,两天没合眼了,这样下去,身子吃不消的。”
顾楼月不予作答,秋姿叹了口气,将大夫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他还是没什么反应,良久,才道一句:
“我一定要徐长稚血债血偿!”
秋姿恨铁不成钢地道:“除了这个你就没别的话吗?你非要这几天去杀了那个姓徐的吗?你就不想,等你这一来一回的,秦烟还能看得到吗?”
顾楼月脸上还有刚刚被打那一巴掌的红印,格外显眼。
“秦烟惦记的是阿宁,还有你这半个徒弟,阿宁小不知事,你还小吗?”
吱呀——
门外一声轻响,二人同时转过头去。
阿宁小小地依在门外,眼眶周围红红的一圈,很明显是已经哭过了,小手支撑着门框,站在门槛外,不敢进来。
王大哥站在门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好意思啊二位,这是他自己跑过来的,我马上带他回去啊。”
秋姿突然道:“不用了,让他进来说说话吧。”
说罢,又转头对顾楼月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阿宁还需要照顾,你总得说些什么,看如何告诉阿宁这些事。”
顾楼月沉默不语。
秋姿走了出去,将阿宁带进来,随后关上门。
“我说姑娘啊,你们这是不是不太好啊,那还是个孩子啊。”王大哥不解道。
秋姿翻了个白眼,“这人生在世啊,就跟吃面一样,吃一碗少一碗,见一面少一面,不趁着现在多看几眼,指望着将来吗?你们一路逃难上来,难道还不明白这么个理儿?”
秋姿一席话,将王大哥怼得哑口无言。
“那你怎么还出来了?”
秋姿抿了抿唇,眼神瞥向一旁,“我跟她算老冤家了,恩恩怨怨的斗了好几年,以前都很不得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才好,如今到了这么一天,我竟埋怨起了自己是不是当年狠毒的话说的太多,被老天爷听了进去。”
想当初,秦烟私奔离开时,她满肚子的幸灾乐祸,如今,同样的情形已经是第二次,她却笑不出来了。
…*…*…
往后几日,周玉箫确实将人参片给带了过来,配下大夫熬制的药后,不出半日秦烟便醒了过来。
秦烟这一醒,也就维持了不过一个多时辰,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后,似乎已经了心理准备,情绪没有太大波动,简单地交代着自己的后事。
可当顾楼月问道想葬在哪里时,秦烟没了准信,说了些想回家的话,而后又觉着算了,全凭顾楼月和秋姿的安排了。
阿宁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劲儿的地说着自己的不好,自己的不是,以及舍不得娘亲。
顾楼月握着秦烟的手也不敢太用力,她的手微微泛着僵硬,冰凉凉的,且没什么力气,像下一秒似乎就要断掉的线。
师姐的嘴唇泛白,呼吸有一搭没一搭的,破伤风的症状已经有了,只是谁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秦烟清醒的这一个时辰,眼神都在不断犯困,可仍然想支撑起来,再多看一眼阿宁,多看一眼顾楼月,多看一眼秋姿,想将他们脸上所有的细节都记着脑中。
或许她也知道,见一面少一面的道理。
最终秦烟也是抵挡不住袭人的困意,睡了过去。
人是第二天清晨走的,那时夏风和煦,人亦安详。
真正的离别,不是高峰倾倒,不是海水倒流,只不过在同样洒满着阳光的早上,有的人留在了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