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快,快来人,这边有人溺水了!”
“把人捞上来,快点!”
钟贤离开前线后,立即调转方向,只身来到营救伤者的地方。
这些打着起义名号的难民来得猝不及防,江南的城防军甚至来不及做出相应的准备,钟贤身为县令,也只是仗着自己的官职在这儿,号令出兵而已。
而他们也不过是借用了一艘商船。
周围遇难的人越来越多,他根本就照顾不到所有的人,只能先抛开已经自行登上船只的家伙,优先救那些落入水中的百姓。
“快,那人套上了,快拉上来!”
救援的绳索套住一人,钟贤赶忙上前帮忙,费劲力气将人拉上来后,脱口而出第一句话,他就呆住了。
“钟贤?”
“顾楼月!?”
……
钟贤听着熟悉的声音,甚至还不太确定眼前此人的身份。
毕竟这人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乌黑的头发如海带一般缠绕在身上,且这人还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袍,不知道的还以为水鬼上岸了。
该水鬼猛地撩起挡住视野的头发,从那露出的五官看,确实是顾楼月。
也不怪钟贤认不出来,毕竟这还是他头回看顾楼月如此落魄不堪的模样。
“你怎么也落水了?你刚刚难道在那艘船上?”
“别提了,我是被个王八羔子扔下来的!”顾楼月光是说着,肚子就生了一堆气,正愁没处撒呢。
“被人扔下去?那些流寇竟然干出这样的事?!”
“额……这倒也跟他们没关系,是……”
顾楼月正想着该如何去解释,恰逢身后一名小兵前来通报:
“县令大人,那些占领游船的贼人突然不进攻了,统领说应该是弓箭用完了,我们要不要乘胜追击?”
“这……”
钟贤一时间语塞,他是个文官,充其量只读过些兵书,一时间要让他去指挥是攻还是守,还真给不出个具体答案来。
“不要去进攻,这附近有将近上百人落水,而且那些起义的难民不止一条船,若是选择进攻,得不偿失。”
顾楼月一抹脸上的水渍,将刚刚游船上的情况告知了大概,且说出了自己的一些分析。
前来通报的小兵呆愣住了,心里免不了产生了些许怀疑,当即转头看向钟贤,寻求着他的意见。
“先照着他说的做,当下救人第一。”
钟贤下令道。
“是!”
小兵得了命令,当下跑着回去汇报。
钟贤倒是更为在意顾楼月。
“顾兄,你还好吗,身上没有伤口吧,还有你为何会出现这个地方!?”
顾楼月掰了掰筋骨,站起来把身上这湿哒哒的戏服给脱下,边脱边道:
“就是被人扔到江里了而已,没多大事,我今儿也是倒霉,来这唱曲赚钱而已,遇到一堆难民来打劫。”
“那你可有看清他们的领队是谁?”
“……”
那个名字卡在喉咙管处,想说出口时却也禁了声,似乎在顾楼月的心里还存着一点保护着谢阳的念想。
罢了罢了,最后再护着你一回儿,以后便两清了。
“只远远瞧了眼,挺壮实的,一身蛮劲。”
“是这样吗……”
钟贤记着顾楼月所描述的话语,忽然意识到周围似乎有些不对劲,猛地转过头去。
恰巧,这时也有官兵来报:
“大人,那游船离开,要追上去吗?”
钟贤眼神一眯,瞧向远处已经掉了头的船只,沉声说道:
“派一路小队跟上,尽量不要让他们发现,岸边也得派人驻守,他们不可能一直待在江面上,当下救人第一。”
“是!”
顾楼月瞧了眼他,“江南百姓有你这么个父母官,也算是福气。”
“顾兄,别说风凉话了,我看你牙尖嘴利的,想必身上是真没什么伤,快一起来救人!”
“……是。”
…*…*…
这场闹剧安定下来时,太阳都已经落山了。
据钟贤手下的情报,此次的灾民来自江河上游的几座县城,他们劫持了一艘商船顺势而下,恰逢碰上了金陵城的戏曲大赏,期间抢夺了一艘游船,且劫持了船上百姓将近三十人。
游船上的客人大多都是江南的名流贵族,身边带着护卫,但有的运气不好,落入了敌手。
这边钟贤刚带着顾楼月上岸喘息两下,后脚那些名流的家眷就过来了,雄赳赳气昂昂,指着钟贤鼻子骂着,最后还像个皇帝似的下令将自己的家人带回来。
虽说县令乃一地的父母官,对百姓有求必应,可这种居高临下求人办事的态度,顾楼月这辈子还是头回见到。
秦烟与秋姿一路平安地回去了,屠爷报了声平安后便离开了,多半是去找他那小主子,顾楼月想叫他带个话,可仔细一想,估计也说不清楚,干脆见面了再说。
说来也是讽刺啊,前面还跟他说着骚死人的情话,后脚便如杀父仇人般推他入了江,若不是顾楼月会水,恐怕早就下去见阎王了。
行为举止阴晴古怪,顾楼月都怀疑是不是谢阳去了一趟边塞,脑子给冻傻了。
“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顾楼月回过神,眼前莫名多了个热腾腾的烤地瓜。
“没什么,想某个京城的王八羔子。”
接过地瓜,可就在接触的那一瞬间,顾楼月差点把它给扔出去。
“烫!”
“哎,别掉地了!”
钟贤眼疾手快地用整个手掌握住了地瓜,似乎都不觉着烫手,还念念有词地道:
“那卖烤地瓜的都放了好久了,我以为早就不烫了,你用油纸包裹着吧,江南的地瓜不同于京城,味道可甜了。”
顾楼月用油纸接过,虽然隔了一层,可那钻手心的烫感还是再不断地传来。
“我的天,这还叫不烫,你是怎么……”
顾楼月刚要吐槽钟贤是不是炼成了一双铁砂掌,可转眼就瞧见他那一双苍老且遍布褶皱和老茧的手,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嗯?什么?”钟贤眨了眨眼睛,已经吃上了地瓜。
他一身亚麻衣衫,白底裤腿被淤泥浸染,脚上一双布鞋湿哒哒的,看着就很不舒服,看着不像是个当官的,倒像是个地里插秧的农民。
在顾楼月的印象中,钟贤就是个半生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在京城的应天书院时,他一手好字和这一身出尘的气质可是连夫子都连连称赞。
三元及第后更是风光无限,翩翩公子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
可现在,光是这双饱经风霜的手,都看不出一丝关于过往的痕迹了。
“你来江南当这个父母官,也不容易吧。”
顾楼月吹了吹烤地瓜,看似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再不容易,如今不也是干下来了?”
钟贤的地瓜已经啃了一半,他的嘴比不上手那么粗糙,稍许被烫红了三分。
“挺辛苦的吧……”
“嗯。”钟贤回答地很是直白,此时口中的那块地瓜也已经下肚,只听他慢悠悠地说道:
“我曾经以为读书,考取功名是天下第一大事,可当了父母官才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的道理,这天底下的百姓大多目不识丁,想跟他们讲道理啊,还得先学会当地的方言,想了解当地的风俗,就得亲自去看一看。”
“书卷上所写的太肤浅,若天底下的事都如书上一般,那江南这次也不会有如此大规模的水灾了。京城的朝廷官员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大多将这些当做天神发怒,多可笑啊,明明是读过万卷书的人,竟然信这些个什劳子牛鬼蛇神。”
说着说着,钟贤似乎还带上了一抹怨气。
“江南水患并不是空穴来风,江河上游常年乱砍乱伐,泥土难以聚拢,涌入江河,使得河床一再升高,恰逢这几年汛期时间长,所以水患一直得不到治理,我这些年带着官兵百姓疏通河道,可也只是杯水车薪,怕是这一带的百姓,还要再受好几年的苦。”
顾楼月听得大为震惊,虽说他也受过吕老先生的教诲,可并不了解如何疏通河流,也更不知道江南水患从何而来,钟贤的话他大半都听不懂,不过他能感受到,钟贤是想好好解决水患一事的。
钟贤道:“我虽状元出身,可被调离京城,或许这辈子都穿不上红袍宰相服,可我觉着,那红袍官府乃八方百姓血所染,我穿一身蓝,图个干净,而且我这官服下,是颗人心。”
说完,那烫人的地瓜也凉了大半,而钟贤边说边吃,一个都已经下了肚。
一个烤地瓜,便是他的晚饭。
周围依旧忙忙碌碌,江河翻涌,江面上不少船只等着靠岸,大多是去看曲艺大赏,却又不小心中了道的。
江南的官员就像是摆件一般,除开钟贤,来的竟是些武将,那些个吃着皇粮的文官都找不着影儿似的。
“好了,我也该走了,再不走,那些武将们又该说我光吃不做事了。”
钟贤苦笑了两声,起身拍了拍自己这一身亚麻衣袍,此时日落西山,带来的官兵举着火把,映照之下,钟贤这身衣服早就是一片灰渍,拍不干净的那种。
顾楼月突然开口:“吕先生呢?我听闻他老人家告老还乡了,他近来可好?”
钟贤不清楚为何顾楼月会突然问吕老的事,“他回了湛江,但即使告老还乡了,还是在做夫子,教导学生,你若是回去顺路,记得帮我问个好吧。”
“……嗯,我会的。”
顾楼月点头。
“县令大人,钟大人!”
“怎么了?着急忙慌的!”
又是个来传令的小兵,看似十万火急地就跑了过来。
“大人,前线来报,被灾民劫持的游船靠岸了,临近南江码头……”
“钟大人,我听闻前线士兵找到了那些贼人的位置,我申请调兵,一举歼灭他们。”
江统领一身盔甲未卸,周围的火光映得他发出抹光芒。
钟贤捏着下巴,“调兵吗?现在能调来的官兵恐怕不够,而且我们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等等,前线的还有别的消息传来吗?”
传令的小兵很是着急,他刚刚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江统领给打断了,正愁该不该插嘴,也幸好钟贤注意到了他。
“回大人的话,前线来报,那南江码头早在几日前被侵占了,应该跟劫持游船的是一类人,且至少也要上百了!”
“什么?”
江统领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一个码头被占领,他竟然现在才知道,而且地方有接近上百人,他们这儿不过才几十,这都不够看的。
“立即通知江南所有武官来会面,还有那些衙门里的衙役,侍卫,捕快,把能叫来的都给我叫来,谁若是不来,一律按逃兵罪论处!”
钟贤当机立断,下发号令,可却突然被打断了。
“不行!”顾楼月皱着眉,立即阻止道。
小兵和江统领同时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这位有异议的家伙。
“江南现在灾民盛行,断然不能将所有的军防力量都调离开,一旦城中失防,后果不堪设想!”
顾楼月这一席话倒是提醒了钟贤,他此刻倒也冷静了下来,仔细斟酌一番,刚刚确实反应有些过激,顾兄说的没错,再怎么样,还是要留下守城的人的。
于是乎,钟贤看向一旁的江统领,问道:“我们现在能调来的,有多少人?”
“金陵驻兵不到二百人,其次就是镖局的镖师,官家的禁军,总共一百多人吧,能不能号召过来还是另外一回事儿,再远的城中来回也要一天一夜……”
说着,越说到后面,越没了底气,就算是小兵都清楚,这短短时间内,就根本不可能招揽到足够的人。
此刻,顾楼月一改往常那放荡不羁的模样,忽然变得正经起来,也不知从哪掏出个玉佩大小的东西,递到了钟贤手中。
“钟贤,接着。”
“这是……”
玄铁的寒气肆意,令牌上的刻纹如刀削一般锋利,时光似乎在其身上留下泛黄的影子。
“这是亲王的军令?!”
在场不免有识货的。
“你究竟是何人,怎么会有这等物件!?”
顾楼月淡淡地说道:“我是谁不要紧,也没多大关系,钟贤,你找人带着它去最近的兵营调兵,这是信王的军令,见者无有不从。”
“那你……”
“给我一小队人马,我先行探路。”
他要去质问某个推他入水的家伙,那究竟是几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