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结束百里清川回宫, 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姚靖驰怀里说起了自己的身后事:“如今天下已定,该给朕修皇陵了,你觉着应该修到哪?”

  “嗯?”姚靖驰有些意外, 他不理解为什么百里清川会突然说这个:“你要重新选址?”

  历代帝王的长眠之所都是祖宗定的,他也没想到百里清川想重选皇陵。

  “是啊, 我这个不肖子孙就不去打扰他们长眠了。”百里清川散了自己的发, 挑出一根白的和姚靖驰的白发缠在一起:“景琛, 我们真的共白头了。”

  “是啊, 共白头了。”

  “我是不是老了?”百里清川看着姚靖驰那张年轻的脸忽的生出一股自卑,他老了,他的爱人还是这么年轻。

  姚靖驰知道说他不老糊弄不了他, 只好道:“人哪有不老的?”

  百里清川不愿多说,只将自己的头埋在他怀里。

  ……

  新皇陵是姚靖驰选址, 他足足选了半年才选定百里清川的长眠之地, 这里按术士的话来说这里压得住国运。

  但姚靖驰选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里有一片梅林, 他一看就觉着欢喜。

  皇陵选好工部就开始着手修葺皇陵的事宜。

  百里清川也渐渐将东陵的国事移给太子,陪姚靖驰的日子逐渐多了起来。

  四年后,景城暴雨如注,这里靠南, 不似原来的皇城,每年总有这么几天会下大暴雨。

  言仪敲门:“陛下, 太子求见。”

  “景琛。”百里清川拍拍姚靖驰的手示意他停下:“孩子来了。”

  “给你松松筋骨而已。”姚靖驰弯腰替他整理龙袍:“怕什么?”

  “当着孩子面拉拉扯扯不好。”整好衣衫后百里清川才让太子进来。

  太子的半边肩膀是湿的,进来后直接跪在百里清川的五步之外:“父皇,儿臣有事相求。”

  姚靖驰盯着并不能藏好情绪的太子微微一叹, 转头对百里清川柔声细语道:“我先出去了。”

  百里清川允了:“好。”

  姚靖驰出殿后对言檀道:“去把起居郎叫来, 陛下和太子应该有话要说。”

  言檀应的飞快, 言仪云里雾里。

  殿内,百里清川拍拍自己的腿:“过来。”

  他知道太子过来干什么。

  太子起身坐到百里清川脚边:“父皇,儿臣今日去看了……”

  “你去看了那些被朕软禁起来的皇室遗孤。”太子去看别国皇室遗孤这事中午大臣就报他了。

  太子想起今日所见,心中愧疚难当:“他们病了。”

  百里清川心下了然,没有自己的允准,即便贵如太子也找不到人给那群遗孤看病:“你是来给他们求情的?”

  “是。”太子重新跪在百里清川脚下:“请父皇派人给他们看病。”

  百里清川起身,所问非所答:“你去把我匣子里的那幅画拿来。”

  太子迟疑了一下,乖乖照做。

  百里清川接过匣子,打开匣子,里面躺了两幅全景图,他指向其中一副:“这是我在父皇手中接过的东陵。”

  太子认得,他被过继给百里清川的时候已经记事了,那时候的东陵全景图就差不多是这样。

  百里清川又指向另一副:“这是如今的东陵。”图上目光所及之处近乎都是东陵,只剩周遭几个零散小国。

  百里清川没说这些年开疆拓土有多难,没说他殚精竭虑夜不能寐,也没说他曾在无数个夜里的自我怀疑,他只对太子说了句:“明年,朕要让这幅图上的几个小国变成东陵。”

  太子看着那幅画瞳孔微缩,手也不争气的抖了起来:“父皇,您又要打仗?”

  “嗯。”百里清川也盯着太子,近乎残忍般道:“等打完这场仗那些遗孤就没用了,朕会派人给他们一个痛快。”

  太子急了:“父……”

  “打住。”百里清川看着刚进来的起居郎道:“记。”

  起居郎看着气氛微妙的二人战战兢兢拿出笔墨。

  “怎么记呢?”百里清川思索半天才道:“就记,宣景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重用酷吏,不惜杀的血流成河,滚滚万里。又穷兵黩武,不听劝告,四处征战打的青壮散于四方,老弱转于沟壑。”

  起居郎哪里敢记这些,他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就连太子也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父皇这是什么意思?哪有帝王会让起居郎记自己不好?

  殿内唯有百里清川笑着,他道:“让你记你就记,在记今日宣景帝在书房与太子因皇室遗孤之事大吵一架,并于两年后不顾太子劝阻杀了所有皇室遗孤。”

  太子急了:“父皇!”

  百里清川没理太子,对起居郎道:“记好了就出去吧。”

  起居郎出去后百里清川将目光落在发抖的太子身上:“你还想说什么?”

  太子缄默,半晌后才开口:“父皇,您……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这世间哪有绝对的对错?功过自有后人说。”百里清川道:“朕这一生,上马带三军,提笔治山河,朕敢说没有几个帝王的功绩在朕之上。”

  “父皇,您已经得了天下。”太子当然知道百里清川的功绩冠绝古今,但他还是忍不住为那些人求情:“您统一天下后就没理由在杀那些遗孤了。”

  “子不言父过。”百里清川盯着太子问:“你想说我有错也得等我死后借着朝臣之口说,你现在是做什么呢?”

  太子知道百里清川生气了,赶忙跪下认错:“儿臣知错。”

  在这一刻太子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过,他怎么能对教导自己几十年的父亲说这种话。

  “你能站在这里求情是因为亡国的不是你。”百里清川失望道:“如果亡国的是你,你根本就活不到有人能良心发现为你求情的那一天,出去。”

  太子还想说点什么百里清川就指着门口道:“滚出去!”

  站在门口的姚靖驰听见这声‘滚出去’推门而入,身后的言檀立马将太子拖了出去,还顺手合上房门。

  房门合上后百里清川一股脑将桌案上的东西扫落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泽珩。”姚靖驰赶忙上前拥住他,替他顺气:“别生气。”

  “二哥聪明一世怎么就生了个这个东西!”百里清川依旧很气,气的浑身都疼。

  “别生气。”姚靖驰知道这些年的殚精竭力已经掏空了他的身子,他小心的拍着百里清川:“泽珩,我在呢。”

  “景琛……”百里清川忽然有些想哭:“几十年的视如己出,他就过来说他老子不对?”

  “太子是个好孩子,他没那个意思。”姚靖驰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他就是没坐到你的位置上想不到你该想的事儿,仁慈是他的长处,储君若是不仁慈百姓得多遭罪。”

  百里清川梗着脖子说:“他这是仁慈?我看他这是脑袋空空。”

  这么多年,他给太子铺了这么多路,就是让太子过来置喙他的决策吗?

  “太子脑袋才不空呢,他是治世之才。”姚靖驰小心的掰开他的手掌:“你好好想想,你在位期间下放的这么多条政令,哪条不是太子亲自去办的?每次打仗用银子的时候都是太子开源节流给你拆东墙补西墙,没有太子朝廷早就崩了。”

  政令是百里清川想的,可真正让政令下放落实到官员身上的人是太子,太子若是个不像样的也接不住百里清川动不动就萌发出来想法。

  这些年折腾的狼烟四起,百官早就看不惯百里清川的行为了,百里清川这个皇帝当的是好,政令是为百姓着想,可他这个皇帝当的也越来越霸道,恨不得将所有朝臣的嘴都堵上,也只有自己能劝住了。

  若没有太子在其中斡旋,东陵上下不可能是现在的铁板一块。

  百里清川别过眼去,他当然知道这些年自己花钱如流水,也知道太子做了多大贡献,可他就是生气,哪有当儿子说自己老爹不对的?

  “而今形式当施仁政,陛下,别打了,与民休息才是长久之道。”姚靖驰看着百里清川的表情就知道他没那么生气了。

  百里清川斜了姚靖驰一眼:“你的意思我不仁慈?”

  “我的陛下怎么不仁慈了?”姚靖驰凑过去亲了他一口,赶忙哄着:“我的陛下若是不仁慈也教导不出这么仁慈的储君。”

  百里清川顺势揽住他的腰,不快道:“不许乱亲。”

  “陛下。”姚靖驰抗旨不遵,又亲了他一口,大逆不道的说了句:“退位吧。”

  百里清川没料到姚靖驰会说这句话,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退位吧。”姚靖驰慢条斯理道:“如今天下一统,百姓安乐,你也该歇歇了,咱们学着齐王那样去游历世间纵情山水。”

  百里清川心中也有些舍不得皇位,但对上姚靖驰的眸子还是鬼使神差说了句:“那我们先去汝南给你摘梅花。”

  姚靖驰无奈死了:“你怎么还惦记着梅花?那树都快被你薅秃了。”

  皇陵快修好了,姚靖驰将这些年的梅树都移栽到了皇陵,他都这么多颗梅树了还嫌不够多吗?

  百里清川:“那不还没秃呢,还能让我在薅很多年。”

  ……

  很快禅位诏书送到东宫,无端得到皇位的太子吓得不敢接,还是百里清川亲自来他才敢接旨。

  太子登基前三天百里清川来了东宫,和他聊了整整一夜,从自己少时调皮捣蛋爬国师府的墙,聊到百里清煜和他抢皇位。

  登基大典,当百里清川将手中玉玺递给太子时忽然有些明白宣德帝了,宣德帝当初也是这么一步步扶持自己做皇帝。

  “皇上。”百里清川盯着面前的太子认真道:“王道以德服人,霸道以武治人,两道并行方为上策,需谨记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太子应了什么百里清川没太听清,他眼中只有远处观礼的姚靖驰,看着姚靖驰那张脸他才能下定决心将玉玺递给太子,至此他也成了东陵唯一一位太上皇。

  当太上皇的日子无比逍遥,起初他还住在皇宫,京郊宅院修好后他就带着姚靖驰搬到了那处奢华至极的宅院,并且亲自提笔写下‘梅坞’二字。

  新帝登基一年后太上皇留下一封书信不知所踪,连带着拐跑了东陵的大长公主。

  新帝登基帝四年,言仪给他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是百里清川督促皇陵进度,看的新帝哭笑不得。

  新帝登基第七年,皇陵修成,百里清川和姚靖驰又一次到了汝南,这次他没嚷嚷给姚靖驰摘梅花,可姚靖驰摘给他了。

  对视良久后百里清川伸出那双枯败的手接过梅枝,和他小声抱怨了句:“胡闹,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姚靖驰只是对着老去的他哄。

  ……

  新帝登基第十年,大雪。

  小太岁端着一碗粥递给姚靖驰:“娘亲,大夫都说了爹爹没事,你吃点东西吧。”

  姚靖驰没应,就这么看着床上的人,静静的看着。

  “娘亲。”小太岁又唤了一声。

  “嗯?”姚靖驰回头,小太岁看见了他发红的眼眶,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小太岁从来没见过姚靖驰这样,手忙脚乱的扯了张帕子递给姚靖驰。

  “岁岁。”姚靖驰拍拍自己的脸,扯出一个笑容:“我这么笑可好?”

  小太岁也不知道好不好,他总觉着不好,可他不太敢和这样的姚靖驰说。

  “凡人的一生不过几十载……”姚靖驰喃喃道:“我一个没注意,他就老了……”

  百里清川是什么时候老的?姚靖驰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是什么时候老的。

  ……

  新帝登基第十三年,汝南初雪,依旧是少年样貌的姚靖驰将高处的梅枝递给了百里清川。

  百里清川犹豫许久,最终还是伸手接过,那一刻轻飘飘的梅枝好像重有万斤般,滑落在地。

  “泽珩?”姚靖驰接住他,抱着怀中尚有呼吸的人,声音轻不可闻:“醒醒。”

  “醒醒。”

  不过一瞬,远在汝南的二人出现在景城梅坞,姚靖驰将人放到榻之上推门而出:“太医!”

  新帝登基第十五年,百里清川挺不住了,他用那双苍老的手摩挲着姚靖驰的脸:“景琛。”

  “我在。”

  百里清川冲着他笑:“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身后的皇帝听百里清川这么说忍不住抹了一把泪,他从未见过这么脆弱的百里清川。

  “好看的。”姚靖驰终于体会到了世间最绝望的苦,明明伸手就能把自己的爱人救回来,却只能眼睁睁看他死:“你在我心里永远都好看。”

  “那就好。”一生到头,戎马一生的帝王只留下这三个字便撒手人寰。

  在生离死别面前,再多的克制都没用,姚靖驰手中白光乍现,还没等落到百里清川身上整个人就被甩出去撞到墙上,痛的他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抬眼一看,庚辰。

  皇帝看不见庚辰,却能看见姚靖驰,他虽被姚靖驰吓了一跳,却还是过去扶起他。

  痛过的姚靖驰已经清醒了,他眼睁睁看着庚辰将百里清川体内的灵魂带走。

  姚靖驰猛地意识到他还有事没做,这事得在灵魂离体的十二个时辰之内完成,他在怀中掏出一道遗旨递给皇帝:“陛下,他说过,他死后不大操大办直接入皇陵。”

  “这……”皇帝为难道:“这不合规矩。”

  太上皇死后得厚葬,怎么能草草入皇陵?

  姚靖驰挥开皇帝,起身走到床边抱起百里清川,那双眸子平静的像一潭死水。

  皇帝看着消失在原地的姚靖驰和百里清川急了:“来人!去皇陵!”

  等皇帝到皇陵的时候断龙石已经落了,一向温润的皇帝气的对守陵侍卫喊道:“你们干什么吃的!”

  侍卫哆哆嗦嗦的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固定断龙石的桩子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