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 百里清川都过着白日行军,晚间与爱人偷欢的日子。

  终于到了青城,这里虽不是苦寒之地, 却也总是平地起的风沙,一张嘴就能灌一口来自于本地的‘珍馐’。

  这口‘珍馐’当年百里清川就领教过了, 不过他当年到青城的时候已经在外磋磨许久, 如今他在皇城养了好几年确实有些不适应。

  季小将军和一干守将为他们接风洗尘, 说是接风也只有他的桌上有酒。军令如山, 这种时候哪怕是主将也喝不得一杯底酒。

  当晚无战事,百里清川罕见的失了眠,他躺在床上不住的摸着身下锦缎, 柔顺温滑,应该是这里最好的料子。

  屋中有书案屏风, 竟还挂着名家书画, 听见脚步声,百里清川没有动。

  “景琛, 我觉着他们把我当成了二世祖。”声音空洞而幽怨。

  姚靖驰拿起一块墨磨了起来,质地挺实,颗粒细腻:“太子殿下的名头听着就像二世祖。”

  “侯爷去接管军营了,等交接完毕就让他给我安排个差事, 总不能真过来锦衣玉食的养着。今天桌上那些酒菜大概是军营里最好的吃食了,还是京城独有的口味。”

  “我觉着侯爷最多也就给你个闲职。”姚靖驰继续奋笔疾书。

  “确实, 最多给个闲职。”百里清川起身走到了姚靖驰身后:“你写什么呢?”

  纸上赫然一句——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只解沙场为国死……”百里清川指尖拂过,未干的墨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 长如利剑, 刺破了他心口挥沉不去的浓雾。

  “只解沙场为国死, 何须马革裹尸还。泽珩,你人都来了,难道还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吗?”姚靖驰微微仰头,不知何时起百里清川不再是少年模样,如今看他都需要仰头了

  “你觉着我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吗?”百里清川重新铺开一张纸。

  姚靖驰移开了身子:“你在乎。”

  “我不在乎。”百里清川手中笔墨为停。

  姚靖驰顿了顿,心中莫名有些苍痍,他不知道为什么。

  百里清川专心写着,不一会便落了笔:“景琛,过来看看。”

  姚靖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看了一眼,这一眼险些让他丢盔弃甲。

  这是一纸婚书,后面赫然写着——若负景琛,身死魂消。

  “身死……魂消……”姚靖驰死死盯着最后一句。

  百里清川只是笑:“我若负你,身死魂消。”

  他不知道,上辈子作为神祇的时候,他就对姚靖驰承诺过‘我若负你,神格尽崩。’

  这一世他又将这句话换成了‘我若负你,身死魂消。’

  姚靖驰下意识后退一步,这两世,不论是云烨还是百里清川,都把他死死箍在一张网里,使他动弹不得。

  百里清川微微弯腰,在身后抱住了他,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撒起了娇:“我本想写普通婚书给你,可后来想想,我从未把你当做女子,这么写不合适,便换了个说法,喜欢吗?”

  “泽珩。”

  “嗯?”百里清川脑袋不安分的拱了拱。

  “守你一程,不枉此生。”

  百里清川瞳孔微缩,干巴巴开口:“对我来说,此生有你才算不枉。”

  “嗯。”姚靖驰吹干上面的墨痕,将那张轻飘飘的宣纸折了起来,小心的像是什么绝世孤品。

  百里清川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吐露心声:“景琛,将来我把东陵送你如何?”

  “不要。”

  “为何?”

  姚靖驰回身吻住了他,含糊其辞道:“我是心悦你,不是图谋东陵,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只要你要,不管是什么我都给你。就算让我把心挖出来,只要你开口,我没有不允的……”

  “真的?”百里清川将人抱起挂在自己身上,更凶更重的夺走他的唇瓣:“你什么都依我?”

  “真的……我依你……爱你……慕你.....”姚靖驰被百里清川压在书岸上,墨水弄脏了他的衣摆,纸笔被扫落一地,囫囵着在地上滚着。

  “我也爱你,幕你,心悦你。”百里清川让开一步,抬头看他,眸里仿佛有星河流淌。

  姚靖驰被他看的有些发毛,侧过脸盯着自己衣袖上刚沾的墨痕。

  百里清川掰过他的脸:“景琛,看我,别看它,脏了我给你洗。”

  “那你洗吧。”

  “行。”百里清川说完便抱起姚靖驰向塌便走去,三下五除二的除去他的外袍:“你在塌上等我。”说完便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姚靖驰:“……”他干嘛去?

  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百里清川回来,姚靖驰用神识找到了他。得知他在干嘛后没忍住笑出了声,堂堂太子殿下半夜不睡去打水洗衣。

  姚靖驰心中欢喜,这可苦了言檀,他都不知道是第几次开口了:“主子,要不我来洗吧。”

  其实他更想问这件衣衫是谁的,百里清川从不穿这样的衣衫,反倒是国师穿。

  百里清川对于给姚靖驰洗衣这种事已经手到擒来了:“无事,我洗。”

  ……

  百里清川到青城的第三日,京城出了大事,贤王妃没了。

  刚下朝的百里清煜没坐轿,径直跑回王府,大街上的人都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好不容易回了王府,百里清煜却被门槛绊倒直直摔在地上,眼泪绷不住似的滑落,声音哽咽入骨:“书锦,书锦……”

  候在门口的管家想要伸手拉起他:“王爷,您慢……”

  管家手还没伸出去,百里清煜就爬了起来:“滚开!”

  进了正院,院内跪了一片,一个个哭的好不凄惨,百里清煜觉着自己要被逼疯了。

  这群人都在哭什么!他的书锦根本就没死!他对着那些人怒吼:“都哭什么!滚出去!滚啊!”

  那些人止住呜咽不敢出声,惊慌的看着百里清煜,他们王爷从来没这样过。

  百里清煜进了屋子。

  床榻上,陆依阖目安详的躺在那里,身躯不再柔软,变的僵硬冰冷。

  “书锦,我回来了。”百里清煜走过去抱住了她:“醒醒,醒醒。”

  ……

  灵堂前,百里清煜失神的盯着棺椁,谁喊都不应,原本的乌发也掺进不少白丝。

  “大哥。”百里清安轻唤一声。

  百里清煜依旧没应,诵经声空荡荡的,告慰不了他的灵魂。

  “大哥。”百里清安又唤一声,见百里清煜还没理便准备离开。

  “与梵,我什么都没有了。”

  刚要出门的百里清安亭住了:“大哥,你……”

  百里清煜并不在意百里清川想说什么,依旧在自言自语:“她十五岁入王府正门,我们相伴近二十余载,如今她走了,就留我一个人。我对不住她,没能给她一个孩子,我对不住她。”

  百里清安怔愣一下,转过轮椅缓缓道:“子嗣之事怪不得大哥。”

  贤王妃当年无故小产后在没过子嗣,百里清煜又不纳妾,他们三兄弟有子嗣的只有自己,有侧妃的只有百里清川。

  怎么不怪我?百里清煜死死盯着棺椁,她没有孩子怎么不怪我?

  那一碗又一碗自己亲手熬的汤断送了她想要子嗣的希望。

  “哈哈哈哈哈哈,我错了,我错的离谱!这是我的报应!报应!上天给……咳……报……”百里清煜突然伸手捂着脸,癫狂的笑了起来,笑到最后咳出了血,染了一身斑驳。

  “大哥!”看着倒地的百里清煜百里清安赶忙唤人:“快把大哥扶进寝殿,宣太医!”

  刚失了王妃,王爷又倒了,一时王府乱成一团,幸好有百里清安坐镇,没过多久就重新恢复了平静。

  ……

  百里清煜睁眼,帐顶挂着陆依在别处求来的福袋,求子的福袋。

  “大哥。”见百里清煜不应,百里清安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端起旁边的药吹了吹,喂到他唇边:“太医说你急火攻心,要静养。”

  “我刚刚梦到小时候了……”百里清煜转头看他,乌发里的白丝肉眼可见的多:“梦见三弟还没出生的时候,那时候真好啊,不累。”

  自从百里清川出生,压在百里清煜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有人说他不是正统,有人恨不得让他黄袍加身。

  这么多年在朝堂上和这些人虚以委蛇,他从最初的惊慌变成了现在的从容。可陆依死了,撑着他的那股劲力轰然倒塌,也压垮了他。

  百里清安唇瓣微动,他深知此刻是分裂百里清川和百里清煜最好的时机,可他还是住了嘴。

  算了,给他们兄弟三人留一丝温情吧。

  “你恨我吗?”

  “大哥说笑了。”百里清安表情迷茫,好似不懂他在问什么:“你我是手足兄弟。”

  “手足……兄弟?”这句话仿佛刺激到了百里清煜,他错过眼,继续盯着帐顶福袋:“你出去吧,我想静静。”

  “大哥。”百里清安出去前没由头的说了句:“三弟孤身一人在前线撑着,疆域不可舍,百姓不可弃,我们的家事应该关门谈。”

  百里清煜眸光微动,最终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