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 一位少年乘着夜色直奔东陵,身后黑压压的跟了一群人,池在高空紧追不舍。

  百里清川马鞭挥的很响, 几日的路程硬生生被他缩减成两日。

  身后的侍从苦不堪言,这种到了驿站就换马, 没日没夜赶路的日子任谁都吃不消。

  路程过半就有人开始小声抱怨, 只有言檀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百里清川。

  一路疾驰, 到了摘星塔众人才得以喘息, 百里清川下马将缰绳甩给言檀便跑了过去:“国师!国师!”

  听见小债主的声音姚靖驰耳根一跳,推门走出来,装傻:“太子殿下, 您不是应该在流华陪圣上议事吗?”

  百里清川的发束因策马疾驰微微松散,有几缕贴在他额前, 声音带着喘息:“我想国师了, 就先回来了。”

  姚靖驰与他擦肩而过,走两步就伸手接过了疲累的池, 鹰都要累坏了,亏他还有心思胡扯。

  “这么急,太子殿下被妖物撵了?”

  “你懂不懂啊,我这叫归心似箭。”

  侍从们还未离去, 看见百里清川这个样子差点惊掉下巴,似乎很难想象面前这个活蹦乱跳的人是平日里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太子爷。

  国师府就在摘星塔后面, 百里清川很自然的对言檀挥手:“回去吧,本宫和国师还有话要说。”

  言檀应:“遵命主子。”

  百里清川跟着姚靖驰向国师府方向而去,等进了院子, 合了门, 姚靖驰才挥开百里清川拉上他袖子的手:“殿下, 有失体统。”

  “确实是有失体统。”百里清川转身死死地盯着姚靖驰。

  姚靖驰被他盯的脸皮发烫,抬手让池自己找地方呆着,自己则是灰溜溜的要跑。

  他这一走正和百里清川心意,见他行至莲池旁,百里清川直接扑向他,二人双双跌进莲池中。

  池中有一处单独隔出来的玉台,里面的水四季都是暖的,冬日里沐浴都不会觉得冷。

  “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在水里钻出来的姚靖驰气急败坏。

  “国师大人。”百里清川盯着姚靖驰的面具:“本宫脚滑了。”

  “不愧是太子殿下。”姚靖驰上岸:“脚滑也滑的非同凡响,专在水里按着别人面具。”

  “本宫手也抽筋。”百里清川盯着姚靖驰湿透的衣物,嘴瓢道:“国师,要不要一起泡,这水还怪舒服的。”

  “太子殿下还是自己泡吧。”说完这话姚靖驰就进屋了。

  百里清川趴在玉台上,舒服的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熟悉的事物。

  少时他就爬过国师府的墙,父皇又有意让国师来教他。

  国师是个聪明人,只教他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对于朝堂上的策论是缄口不言。

  不过于现在的东陵来说,这位国师好像除了教导他,就剩下一个摆着好看的作用了。

  百里清川又不受控制的想到了今日见到的玉清长老,流华的玉清长老,这个身份拿出来可比东陵国师强的不止一点半点。

  他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沉进水里,如果国师真是玉清长老,那他图谋什么呢?

  还没等他回忆完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双手就拽着他的衣衫将他拽了上去。

  他慌张睁眼,对上姚靖驰的目光,灰色的眸子里满是谴责。

  “国师啊。”百里清川顺势趴在台沿上,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温顺的看着他:“不与我一起泡吗?你这池子大的很。”

  姚靖驰对百里清川的口无遮拦早就见怪不怪了:“殿下自己泡吧,当脚下,别在淹死。”

  眼看姚靖驰放下衣衫又要走,百里清川手疾眼快的抓住了他的衣袖:“国师,我这次跟父皇去流华见到了一位妙人。”

  “说话好好说,别拉拉扯扯。”

  亭顶上的池很应景的叫了一声,似乎是赞同。

  百里清川松手,乖巧的趴在那里:“这次去流华看见了他们的玉清长老,国师可认得此人?”

  此时的姚靖驰终于尝到了什么叫一言难尽,他岂止是认识玉清长老?他就是玉清长老本人:“听过,不熟。”

  “唔。”百里清川问:“那国师觉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姚靖驰愣了一下,过往千年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无用之人。”

  “无用?”百里清川听见这个评价很是不赞同,他回来路上已经和很多人打听过玉清长老了:“世人都说玉清长老和文竹掌门修元正本,造福苍生,怎么无用了?”

  姚靖驰寡声道:“殿下觉着他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

  “我和他又不熟。”百里清川忽然道:“不过他长的倒是好看。”

  “嗯。”

  “你和他到底谁长得好看?”话音刚落,百里清川弓起身子,目标是姚靖驰脸上的面具。

  姚靖驰像是早就料到这一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甩回池子里。

  不出所料,百里清川又没得逞,他在水里扑腾个不停最终沉底。

  姚靖驰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没跳下去,这么浅的水,哪能淹死他呢?

  “呼。”不知过了多久,百里清川在水里钻了出来,满脸哀怨:“国师都不怕我淹死吗?”

  “怕。”姚靖驰不疑有他:“殿下若是死在这里,陛下会将我凌迟。”

  “本宫若是因为国师的一念之差命绝于此。”百里清川笃定:“国师定会哭个肝肠寸断。”

  姚靖驰:“……”我谢谢你了。

  “不说这个了。”百里清川得了便宜还卖乖:“国师,你都把我看光了。”

  姚靖驰暗暗翻了一个白眼,他还真敢说,看光了?很多年前他就被自己翻来覆去的看光了,以前不提现在倒是提起这茬了。

  “好不公平啊。”百里清川瘪嘴:“本以为当了太子就能为所欲为,结果现在被看光了都不知道看我的人相貌如何。”

  “相貌丑陋,怕脏了殿下的眼。”说完这话姚靖驰便走了。

  百里清川见姚靖驰走了,起身擦干身子,穿上衣衫跟了上去。

  刚上摘星塔顶层就见姚靖驰坐在桌前,旁边摆着一排刻刀,手中雕着一个未成形的冠。

  百里清川少见的沉默,他坐在姚靖驰对面,看着他手里的玉冠没有言语。

  姚靖驰道:“陛下走之前同我讲过,回来后要为殿下加冠礼。”

  百里清川看的心中发暖:“这是送给我的?”

  “嗯。”

  “雕的好精致啊,料子也这么好。”

  姚靖驰听了这话一时走神,刻刀深深的刺进手指。

  “国师!”百里清川吓了一跳,赶忙去寻药箱为他处理伤口。

  看着自己指尖滚落的血珠,姚靖驰神情恍惚,又是一痛,原来是百里清川握住了他的手指,蹲在他面前为他处理伤口。

  姚靖驰眨眨眼,好像已经听不清百里清川在说什么了,手指传来的痛感,和心口处的痛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以前你随便一个冠,都要比我手里的这个精致千万倍。

  我们究竟是谁傻?一个按着面具不肯撒手,一个拼了命想揭下对方的面具。

  “国师。”百里清川包好伤口后抬头:“还痛吗?”

  见姚靖驰不语,百里清川又有些贼心不死,他小声央着:“国师,让我看看你行吗?我不说出去。”

  姚靖驰看着眼前这张脸,这张脸和记忆中的渐渐重合,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清音阁、在桐煌殿,在姚家老宅。

  在每一个晨起日落的时候,过着云烨还在身边的日子。

  百里清川的手慢慢扶上了姚靖驰的面具,关键时刻,他听见了姚靖驰的声音。

  简简单单两个字:“殿下。”

  这两个字迫使百里清川松了手,莫名有些慌,就好像揭开面具就会失去眼前这人。

  多少年了,他的国师一直以面具示人多少年了,从自己还是个懵懂孩童到现在,整整十几年,他都没见过他的脸。

  百里清川鬼使神差道:“国师,你有什么愿望吗?”

  “有。”

  “是什么?”

  姚靖驰道:“希望殿下将来能做一个爱民如子的皇帝,莫要挑起争端……”

  “国师就没别的愿望了吗?”姚靖驰说的话百里清川都听过许多次了,听得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没了。”姚靖驰的愿望就是百里清川不要按照庚辰谋划的轨迹走,不要打仗,做个好皇帝,留一世英名。

  “我有。”百里清川又问:“国师,你说该如何与人表达自己的喜恶?”

  这个问题让姚靖驰有些摸不到头脑,表达喜恶很简单,百里清川不可能不懂:“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父皇说。”百里清川似是不耻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加过冠礼就该娶妻了,他让我娶元歆。”

  姚靖驰一怔,元歆是镇远候嫡长女。

  该来的总会来,姚靖驰早就做好了这一天的准备:“镇远侯是功臣,家中不知多少男儿殉于沙场,功勋无量,他的嫡长女是最好的皇后人选。”

  娶了元歆,镇远侯一家就是百里清川的手中剑。

  百里清川起身,透过摘星塔的窗看着帝都繁华的街道:“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父皇给我取这个名,是希望我这一生都不必活在争斗中。”

  姚靖驰装作听不懂:“你出生时天降祥瑞,又是中宫唯一的孩子,东陵百姓对你寄予厚望。”

  “东陵百姓不是对我寄予厚望,而是对太子寄予厚望。”百里清川转头看向姚靖驰:“太子是太子,不是人,太子若是达不到他们心中所想他们就会觉得太子昏聩无能。”

  这样被天象和身份架着上去的太子,哪里能叫做人?

  姚靖驰只是笑:“殿下又说胡话了,您是太子,是人上人。”

  百里清川略微失望:“父皇曾和元国公许诺他的女儿能做皇后,所以我就必须要娶元歆。可最初元歆订婚约的是我大哥,我这算是什么?”

  姚靖驰沉默,百里清川没出生的时候百里清煜是按照储君培养的。

  后来因着庚辰和云烨的谋划,百里清煜唾手可得的权柄只能移送他人,就连这个从小定下的正妻也成了百里清川的。

  “我不想娶元歆。”百里清川一点都不喜欢元歆,更别提要娶她为妻了。

  “殿下。”姚靖驰明知故问:“你若不娶元小姐陛下的面子往哪放呢?贤王和端王已经有正妃了。”

  百里清川缄默,国师还是不通政事。

  虽说大哥封王时自请赐婚,可原来拥护他的那些老臣还在,哪里就能让他这么轻易的娶了元歆呢?

  无尽的沉默终是让姚靖驰熬不下去了,他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该回去了。”

  百里清川一言不发的看着姚靖驰,内心挣扎着说出一番话,也是他真正不愿娶元歆的原因。

  “我有一心悦之人,他的出现让我觉得,我生来就喜欢他。”

  姚靖驰衣袖下的手指微微发抖,生来就喜欢,谁?

  被诸多情绪冲昏头的姚靖驰已经忘了那道印的存在,也忘了能让百里清川生来就喜欢的人只有他。

  得不到回应的百里清川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他起身离开摘星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