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一处不起眼的山崖。

  杀疯了的沈伊坠入崖底艰难的喘息着, 眼睛上蒙着的红绫早已碎裂,露出了一双空洞的眸子无神的睁着,除了黑暗和冷什么都感觉不到。

  躺在尸山血海中的沈伊想, 大概是这辈子活到现在什么都来得太容易,老天爷觉得他这一辈子拥有的太多, 所以才会罚他走这么一遭。

  幼年时家破人亡, 机缘巧合之下竟被姚靖驰所救, 从此有了个比皇子还要尊贵的身份, 再后来又有了个机敏过人的师弟。

  脑海中的记忆走马观花似的重现,沈伊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

  幼时早慧,过目不忘, 不管做什么都能信手拈来,可即便是这样……父亲依旧不肯多看他一眼。

  外室之子, 舞姬之子成了他身上洗不掉的耻辱, 动辄打骂好像也是常事,更别提家仆的闲言碎语了。

  以至于拜姚靖驰为师后他也总是害怕, 总想着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才不会被苛待。

  可事实证明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的师尊对他一直都那么好,好到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又重新活过一遭。

  现在他终于能停下脚步好好缅怀一下了,细细想来姚靖驰好像从来没期待过他什么, 对他说过最多的教诲总结起来也就是一句浅显的“只要你开心就好”。

  那时候他还以为眼力价是嫌他资质愚笨,所以一头心思的白日修炼夜晚掌灯。每每他点灯苦熬的时候, 姚靖驰总是推门而入递给他带一串裹着芝麻的糖葫芦,然后给他讲上一会心法便强迫他去睡觉。

  一直从总角之年到而立之年,谁能想到姚靖驰用尽心血教出来一头中山之狼?

  而观澜呢?观澜喜欢他什幺?无非是喜欢他风光霁月, 若是观澜知道他的师兄其实是个手段毒辣之人呢?会不会觉得他面目可憎, 会不会恨自己捅了师尊那一刀?

  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沈伊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可他已经来不及分辨这声叹息是在哪里传来的。

  姚靖驰抱着手中的气若游丝的沈伊环视四周,眼里的惊骇藏都藏不住。

  不远处纱绫的尸体扭曲的倒在地上,还有众多魔将,就连赤霆的空壳躯体都在其中。

  沈伊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可能有人族能跨过数万年的逐渐鸿沟将赤霆和一干魔将诛杀干净?

  姚靖驰刚抬腿要走就踩到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正是碎了的霄练。

  他收起霄练,小心的裹着沈伊,维持着他最后一丝生息带他回了神界。

  三日后,隐阳城。

  姚靖驰坐在卖扇子的摊位前,手中拿着一根毛笔在扇面上提着字,和之前不同的是他这次身边空无一人,识海中也没了玄序。

  老板依旧像是不认识他似的,依旧笑呵呵的接待着。

  姚靖驰目不斜视的画完最后一笔,一个精致的笼子跃然纸上,他将那个扇子递给了老板:“您看我画的如何?”

  “您这画工当真是空前绝后。”老板看着扇子这样说。

  听老板这么说姚靖驰盯着那个笼子道:“可我这笼子里还缺点活物,您说画什么好?”

  老板看似随意道:“如此华贵的笼子,想来公子已经想好在里面画什么了,哪里还轮的上我来说。”

  “不瞒你说。”姚靖驰笑道:“我有一心爱之人,我还有一些私心,我想将他囚在笼中,只是有些舍不得罢了。”

  “您的心上人想必很好。”老板不咸不淡的劝慰着:“情爱之事都是你情我愿的,若是关不进也是该放手的。”

  “是啊,若是关不进也该放手。”姚靖驰忽然有些想笑,什么时候归墟的鲛妖也这么通达人情世故了?反倒能劝慰他不必执着。

  姚靖驰道:“放手后我的牢笼就空了,您说我该用什么将它填上?”

  那老板一听这话十分突兀道:“公子,我该收摊了。”

  “今日收的好早。”

  “是早了些。”老板道:“忽然想到夫人唤我有事。”

  姚靖驰放下一沓纸钱了然道:“那就不叨扰了。”

  老板从容不迫的收下那沓纸钱,然后在姚靖驰的目光下飞速收了摊位上的东西,推着推车拐进一条小巷消失了。

  姚靖驰看着巷子里的高墙死路忍不住叹了声:“何必?”

  “你倒是心慈手软。”

  姚靖驰盯着那面高墙道:“我岂是心慈手软之人?”

  “怎么着?”庚辰走到姚靖驰身侧,和他并排道:“我看你这意思,你是打算放过这只老鲛妖?”

  “怎会?”姚靖驰低声道:“围师必阙,穷寇勿迫罢了。”

  “对了。”庚辰道:“华钰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闻言姚靖驰眼前一亮,也来了兴趣:“去吧,我们去看看。”

  他们并肩出了城,或许是因为姚靖驰拿回了自己的全部神力,也或许是因为庚辰在身边,他们出城的这一路甚是安逸,没有一个不长眼的敢靠近。

  隐阳城外,一条没有尽头的天桥竖在哪里,华钰正盯着那道桥出神,连姚靖驰和庚辰走到身后都没察觉到。

  “族长。”姚靖驰道:“什么时候能成?”

  “快了。”华钰转身看着姚靖驰,道:“玄序上神,您为何要这道桥?”

  姚靖驰道:“送他们回归墟。”

  “总觉得这条桥没什么用。”华钰轻叹一声:“他们好不容易在归墟逃出来,怎么可能愿意回去。”

  姚靖驰笑而不语。

  “不回去就死呗。”庚辰说的好像无足轻重似的。

  华钰神情动容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言语,这两位的事哪是她这种小辈能轻易掺和的呢?

  “先回去吧。”姚靖驰忽然道:“也不知道承洲怎么样了。”

  神界,桐煌山,偏殿。

  姚靖驰给沈伊喂下最后一口药,放下药碗后转头看向华钰:“族长,他什么时候能醒?”

  “还不到时候。”华钰实事求是道:“禁术之所以被称为禁术就是为天道所不容,他又如此这般违逆命格变更自身气运,能活着都算好的了,至于什么时候醒,只能看天意。”

  姚靖驰心中有些自责:“是我的错。”

  “玄序上神,看开点,练不练禁术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华钰看着沈伊那张姣好的面容,忽然道:“不过确实可惜了,这么好的命格。”

  姚靖驰沉默的看着沈伊,此刻他无比后悔自己百无禁忌的带沈伊去禁书室。

  他做梦都想不到沈伊能这么透支自己的生命和气运,也没想到他心中的执念这么深。

  “玄序上神,您还好吗?”

  “是我的错,是我去晚了。”姚靖驰道:“我如果早些日子去魔界,他或许不会在这里半死不活的躺着。”

  “禁术一旦开始就不能破以外力而停下,况且玄功本就不是人族能修的功法。”华钰顿了顿继续道:“或许没有禁术这个希望,他早就……”

  姚靖驰何尝不知道华钰想说什么?可他实在是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如果能早点,在刚归位的时候就不顾一切的去寻沈伊,是不是这孩子就不会被逼到这个份上?

  华钰走到榻前,伸手点了点沈伊眉心,眉心之处依旧空荡荡一片,感受不到任何魂魄存在的迹象。

  被蚕食的一干二净的魂魄,依旧活着的肉身,这样的活着,还能算活着吗?

  “玄序上神。”华钰收回手道:“神界虽好,可他终究是人,不如先带他回人间看看,自小生长的地方对他来说或许会好些。”

  姚靖驰点点头应了下来:“好。”

  带沈伊回去也正和他意,只不过还有一件事没办。

  华钰走后,姚靖驰自顾自的盯了一会沈伊,随后起身向着云烨寝殿而去,推门而入的那一刻下意识看向床榻方向。

  屋里寂静一片,榻上的云烨双手交叠闭着眼,即便是这副模样仪态也依旧那么完美。

  姚靖驰站在门边静静的看着云烨,半晌后才转身合上房门,走过去退去云烨的衣露出大片春色。

  姚靖驰缓缓抚上云烨的肩胛,召出那双翅膀。

  被召出来的翅膀耷拉在身后,这次出奇的乖,对姚靖驰没有讨好也没有反抗,只是那么无力的垂着。

  姚靖驰用傲寒将早已记得滚瓜烂熟的涅槃图一点一点刻到了云烨翅膀上的薄弱处。

  涅槃图刻完,云烨背后现出一道的虚影,似凤非凤,正正死死地盯着姚靖驰。

  “前辈。”姚靖驰抱着云烨对着那道虚影缓缓开口。

  “不敢当。”虚影放下姿态同他平等对话:“玄序上神,这是世间最后一道涅盘图,还望慎重,比起他您更需要我。”

  “我知道,可他是我的爱人。”姚靖驰微微一笑,世间仅剩一道涅槃图,凌烨没有用,云朔也没有用,自己更没理由用。

  闻言虚影不在多劝,对着姚靖驰微微一拜便彻底融进云烨的身体。

  霎时间金光四射,云烨翅膀上的涅槃图竟动了起来,最后深入骨髓,消失的干干净净。

  姚靖驰打点好一切他抱着沈伊出了桐煌山,在为桐煌山覆上最后一道结界后头都不回的离开神界。

  落雪覆下,像是彻底埋藏了一个秘密。

  ……

  人间,流华。

  得知沈伊的死讯后的楚言心灰意冷,他破天荒的收了杨邈为徒,又用了一些手段彻底卸去了盟主的担子。

  在各大门派的推波助澜和楚言的故意放水下流华渐渐没落,很快就被世人所遗忘。

  楚言也是终日闭门谢客,玩花溜鸟,几乎不在露面。

  这日晚间,楚言侍弄完自己刚养的宝贝花草准备回屋,一抬头就见清音阁的结界消失了,屋里还散发着微弱的烛光。

  他微微愣了一下,扔下了手中的剪子直奔清音阁。

  “师弟!”

  正在收拾书案的姚靖驰听见声音,抬起头有些错愕的看着推门而入的楚言:“师兄,何事如此惊慌?”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楚言尴尬的咳了一声,问道:“何时回来的?”

  “刚来……回来。”直到此刻姚靖驰才清晰无比的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和过去不一样了,他对自己生活千年的地方没什么归属感。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楚言又问:“还走吗?”

  姚靖驰看着楚言这幅谨慎的模样心中难受的很,他拼了命想将自己的情感撕出一道口子展现出来,想告诉他师兄自己不想走,自己有些累。

  可却他悲哀的发现自己做不到,也说不出,甚至无法在共情楚言的不安,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旁观着他人的悲欢哀乐。

  姚靖驰只好装作以前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无波无澜的笑:“师兄,我先不走了,还要留下来照顾承洲。”

  “承洲?”楚言瞳孔微缩,沈伊已经死了是他师弟亲口说的,他师弟这是怎么了?太思念沈伊得了失心疯吗?

  “师兄不必如此看我,我没事。”姚靖驰猜到了楚言在想什么,直接推开寝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楚言看了姚靖驰一眼才走进去,刚进屋就看到了床榻之上的沈伊,他不可置信的轻唤一声:“承洲?”

  姚靖驰:“嗯。”

  “真的是承洲……”楚言大步走到榻前,坐在床边握住了沈伊手腕,脉搏平稳,完全诊不出有什么问题:“承洲没死。”

  得知沈伊没死的楚言竟忽然有些喜极而泣,沈伊没死,流华首徒还活的好好的。

  “他没死,可也算不得活着。”姚靖驰道:“他现在已经功成了?”

  “功成了?”楚言的脸上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骇然:“他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

  姚靖驰不语。

  向来料事如神的楚言已经猜到了什么,他转头死死盯着姚靖驰的脸,一字一句道:“功成之后元神永聚不散,功体万劫不坏。”

  姚靖驰依旧没说话。

  “承洲练了禁术对吗?”楚言问道:“透支天赋,散尽气运,逆转命格,将自己千百年后的修炼成果窃取到如今。”

  “嗯。”

  得到肯定答案的楚言好似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彻底冷静了下来,这会才注意到屋子里只有姚靖驰和自己,云烨不在姚靖驰身边。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一向形影不离的吗?

  “师兄。”姚靖驰忍不住出言劝慰道:“你不必多虑,我会找解决办法的。”

  “师弟。”楚言再一次环顾四周,确定没有看到云烨的身影,装作不经意般问道:“云公子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姚靖驰:“……没有,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

  “……”楚言轻叹一声,忽然想起那日在文瑞真人墓前和姚靖驰说的话,只以为云烨是心存芥蒂,忍不住开口道:“那日是我糊涂,不该如此说他,流华不是容不下他。”

  楚言这番话却把姚靖驰弄糊涂了:“师兄说的是哪日?”

  “师尊葬礼那日,我和你说的话云公子都听见了。”楚言苦笑一声:“是我狭隘。”

  姚靖驰:“……”想不到还有这件事。

  他看着楚言道:“师兄多虑了,他不是个小心眼的,不来是真的有事要办。”

  “那就好。”闻言楚言有些放下心,不是因为自己一时的胡言乱语影响到他们就好。

  “嗯。”

  见姚靖驰不愿多谈楚言缓缓起身,说了两句话就径直走出屋子,离开了清音阁。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沈伊身上的禁术反噬应该有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