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韫年不太适应荒无人烟的野山,走得有点艰难。

  他时不时看一眼手腕上的监视器,发现“009”的光点突然加速了移动,往自己这边跑过来,猜测邱楠肯定是看到了“米竺”的靠近,现在肯定像一头撒欢的小鹿,过来接他了。

  这算不算是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心情很好地翘起嘴角,也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朝009的方向走。

  等两个光点即将汇合的时候,他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随即就觉得不对劲,一抬头,正看到邱楠死命朝自己这边跑,而在他身后……

  一棵早就应该失去生命的大树紧追不舍。

  它的根部还在地底,把地面犁开一道又粗又长的巨大沟壑,泥土和石块夹着野草被翻至两边。

  它的树干早就失去了水分,一边前行一边扭动,干裂的树皮纷纷脱落,不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它的树枝又短又粗,上面挂着黑乎乎的东西,仔细看,那分明就是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动物尸体,随着它的前进,尸体们在剧烈摇晃,像是重新获得了生命。

  谢韫年:“……”

  他没见过这么大场面,当时就被震慑住了。

  邱楠确实是来找米竺的,没想到米竺没找到,却看到了谢韫年。

  “你怎么来了?!”他震惊加生气,本能地刹住脚步,扭头就往另外的方向跑,“我已经联络过霍鸿海支援了,你赶紧往回跑!”

  怕怪树去袭击谢韫年,他扭头,对着它“砰砰”放了两枪,吸引火力。

  子弹打在树干上打出一点碎屑,随即就掉落在地上,没对怪物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伤。

  邱楠并不意外,但却因为这一停顿,又被怪物把距离拉进了不少。

  他连窜带蹦地往前跳远了点,没想到,距离反而更近了。

  怪物被激怒了,而他累了,不知不觉中他的脚步已经慢下来,又或许是谢韫年的出现让他分心。

  憋着的这口气一旦松懈下来,结果是致命的,邱楠发现自己再也没法拉开跟大树的距离,于是依照以前的训练反应就地一滚,避开了大树鞭子一样抽下来的枯枝。

  “咔嚓”,树枝断裂,而邱楠的肩膀被划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疼得咧了一下嘴,随即发现自己的身体增高了。

  地底的树根把地面撑开了,把人举到半空,邱楠接连朝它的本体开了好几枪,一口气打光了子弹,但它的皮肤仿佛铜墙铁壁,根本一点印记都留不下。

  邱楠觉得今天自己可能是要没了。

  他的血顺着胳膊淌下,落在大树的树枝上,大树似乎就活了,伸展开树枝缠上来,想把猎物绞死。

  邱楠的眼底掠过一抹绝望,下意识摸了摸肋下的口袋。

  “砰砰砰——”

  从大树后面传来几声枪响。

  大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被来自身后的袭击吸引了注意力。

  穿过几根枯枝缝隙,邱楠看到谢韫年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枪口还散发出阵阵硝烟。

  “快跑!”谢韫年喊。

  在他叫出来的同时,邱楠已经从隆起的土坡上滑下去,跑去跟谢韫年会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奔向他。

  大概……反正都得死,还不如来个合葬?

  不是不是,不能丢下战友一个人,自己跑掉!

  大树愤怒地甩出枝杈,正好落在两个人中间的位置,扬起一大片黑色泥土。

  邱楠趁着这个空隙突然转向,毅然冲向它。

  他还是不想合葬。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死,那还是自己吧!

  谢韫年这样优秀的人,死了怪可惜的……

  肋下口袋里的微型炸丨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攥在了手里,就是上次在植物园景观湖里炸掉水怪的那种。

  这种炸丨弹威力巨大,这是一柄双刃剑,因为单纯爆破还好,对付怪物的话,它肯定不会乖乖站在原地任他们炸,追逐的时候,安放炸丨弹的人也要一起遭殃。

  邱楠像头小豹子冲到树下,果断把两枚炸丨弹贴在树干上,然后继续朝前狂奔,争取把怪物引离能波及到谢韫年的范围内。

  风呼呼刮过耳畔,生命的最后时刻,邱楠的眼睛里蓄满泪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脚下踉踉跄跄的,脑子里一下子涌现出无数画面。

  艹啊!也不知道被炸成碎片的时候会不会疼!

  一千只怪物的目标永远没法达成了,父母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他们会为自己难过吗?

  福利院的孩子们得到很好照顾,阳朔下个月就能到A大报道了吧?

  钱还没还给小米呢,不要紧,整理自己的遗物时肯定能发现他的卡,那里的钱一分没动。

  谢韫年……

  邱楠眼眶里的泪水“刷”地一下就涌出来了。

  “滴,滴滴——”

  怪物树干上的炸弹倒计时结束,在墨绿色的野外迸发出巨大的亮光,邱楠感觉全世界都变成了银白色。

  “轰”的一声,巨大的冲击力把他高高扬了出去,身体又不受控制地坠向地面,在这个过程中,他意外感觉到自己是被人从后面保护着的。

  耳朵里持续着刺耳的嗡鸣,眼前失去了一切影像,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朵里,就只有身体上温暖的触感是真的。

  他正被人抱在怀里。

  他张大眼睛,却发现这个动作相当徒劳,眼前是一片亮白色,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消失了。

  “局长……局长,是你吗?”一开口,他发现自己嗓子也是哑的,像是个破空调外挂机。

  “嗯……”谢韫年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也是哑的,像是个生了锈的破空调外挂机。

  谢韫年没有任何动作,就那么紧紧抱着他。

  “局长你……先放开我啊,我眼睛看不见……你让我缓缓……”

  谢韫年却没动,也再没发出声音。

  “局长,局长?你没事吧?”邱楠摸索着正紧紧抱住自己不撒手的人,摸到了他的脸和垂在额前的发丝,摸到了他宽厚的肩膀和结实的背,手顿时就停住了。

  他感觉自己摸到了满手的冰凉和粘腻。

  那触感他并不陌生,那是血。

  “局长你受伤了吗?”他紧张地问,另一只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嗯……”谢韫年喘着气,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你怎么了,看不到了吗?”

  “嗯,我,我没事……没事的,你怎么样?”但现在他很慌,他慌的是谢韫年。

  他慌得不得了,因为谢韫年穿着厚厚的制服,现在却被血洇透了。

  他感觉自己的头被谢韫年的大手按住了。

  “别慌,我没事,霍鸿海他们很快就要赶到了,别怕,怪物已经死了,别怕……你闭上眼睛,不会有事的……”

  邱楠用力眨了眨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在经过刚才的亮白之后,现在是一团化不开的漆黑。

  他心里不怎么慌,谢韫年的拥抱成功安抚了他。

  真奇怪,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就让他对自己会不会失明这种大事卸下了所有担忧。

  他轻轻地说:“局长,你伤哪儿了?你倒是跑啊!”

  “小伤,真的没事!”谢韫年缓慢地揉揉他的头发,“我怎么能丢下我的omega呢?”

  “……谁,谁他妈是你的omega了,标记我都洗了!咱俩没关系了!你看你根本勾引我不到我!”邱楠一点点摸着谢韫年的背,试着找到伤口,可怎么可找不到,愈发焦急,“局长你怎么了呀?你伤到哪儿了快告诉我,你得止血啊!”

  谢韫年捏住邱楠四处乱摸的手,拉着他缓缓上移,放到脖子后面的伤口上。

  脖子因为没有制服的保护,被碎片割出了一条狰狞的口子,正汩汩地流着血,丝毫没有止住的意思。

  那位置……

  邱楠愣了几秒,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拉起他的衣领死死按住被割破的腺体,试图帮他止血。

  他啜泣着把脸埋进他的肩膀,让自己看起来哭的没有那么狼狈,可不断抽搐的肩膀却完全出卖了他。

  “你怎么不跑呢?你怎么不跑呢!”他呜呜咽咽地大声嘟囔着。

  心里很疼,像是被刀子在割,还没完全割透,因为越来越疼。

  局长的腺体伤到了,一个最优秀的alpha的腺体受了伤……

  “你以后可怎么办……”

  “对啊……以后怎么办呢……”谢韫年的声音顿了顿,突然发出一声气音,像是在笑,“邱队,你这么能干,要不以后你养我吧?”

  邱楠:“……”

  谢韫年想笑,又因为伤口疼,就轻轻地笑,胸口一震一震的。

  “别笑了,笑什么!伤口又在流血了!”邱楠扬起头,用另一只手狠狠捶了下他的肩膀,“我都说了,咱们两个再没关系了,等怪物彻底被清理干净,我就到别的地方去!”

  “你想去哪儿?”谢韫年叹了口气,强撑着精神跟他聊天,他知道,自己不能睡过去,失血过多的情况下,可能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邱楠:“去有海的地方,去吹海风,或者去有雪的地方,去滑雪,反正世界那么大!”

  谢韫年:“好,我们一起,我陪你。”

  邱楠:“……”

  他忽然觉得两个人现在相互拥抱着倒在草地上的姿势有点暧昧,因为谢韫年箍在他脑袋上的手突然用力,强行缩短两人距离。

  他闻到了浓重的血的味道。

  谢韫年提起鼻子嗅了嗅,脸颊轻轻在他耳边蹭了蹭。

  “邱队,你真的……去洗掉标记了吗?”

  “……洗了!”

  “可我感觉……”

  “……你感觉出问题了,不要自作多情!”

  “我问了医院的朋友,他说洗标记的恢复期起码需要半个月……”

  “……我健康!”

  谢韫年“嗤嗤”笑起来,轻轻贴住他的脸颊。

  邱楠没动,一是怕挣扎撕裂他的伤口,二是……还挺有安全感的。

  就让他抱一会儿好了!

  至于标记还在什么的,绝对是不能承认的!

  急救组的人轰轰隆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场景让他们觉得有点辣眼睛。

  但是,谢韫年背后那被血浸透的制服却让他们收起了吐槽的心思,迅速冲上来处置伤口,做检查。

  邱楠倒是没什么,肩膀上的伤不要紧,就是眼睛被强光照射短暂失明,预计几个小时后就能恢复正常。

  谢韫年却有点严重,除了腺体被割伤,他的背后还扎进去不少弹片,这才让邱楠摸的时候感觉哪儿哪儿都是血。

  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事情大条了,虽然说外勤受伤在所难免吧,但谢局长不是外勤组的人,擅自跑到前线,这是严重违规啊!

  总局那边怎么处理暂且不提,谢家的独苗的腺体受伤了,怎么看,都是世界即将毁灭的节奏!

  急救人员迅速对谢韫年进行了紧急处置,把他抬上直升机,邱楠被霍鸿海扶着,单脚跳着跟上。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脚骨折了。

  -

  除了左脚脚面粉碎性骨折和短暂失明,邱队到医院还检查出了轻微的脑震荡,被强行按在特护病房里观察。

  而谢局长直接进了手术室,情况不怎么乐观。

  邱楠按照医生的要求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一堆监测仪器,两只眼睛直勾勾望着天花板。

  他的视力已经恢复了,可是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躺怎么不舒服,尤其是周围杂七杂八的仪器,它们发出的“滴滴”声让他逐渐暴躁。

  他伸长手臂按响了呼唤铃。

  很快就有护士走进来,一边查看各种仪器,一边询问:“怎么了?”

  邱楠好声好气地商量:“我能出去透透气吗?”

  护士认真检查输液针头:“不行!”

  邱楠低声下气地问:“那能把这些拔掉吗?我真没事!”

  护士翻了他一眼:“不行!”

  什么态度!

  邱楠的眉毛竖起来,很快又耷拉下去了。

  在人家地盘当然是要听人家的了,这点他早有体会。

  “那个……我们局长,怎么样了?”邱楠顿了顿,“就是和我一起被送进来的那位重伤员。”

  “失血过多,还在抢救呢!”

  邱楠夹着夹子的手指颤了颤,立刻,监测仪器就发出了报警。

  “哎?”护士正要离开,突然发现心率监测仪数值飙升,“哎哎哎哎!你别激动啊!”

  邱楠愣愣地抬起眼睛:“啊?什么?我没激动啊……”

  脸上的若无其事表情和监测仪上红色警报的数值呈鲜明对比,让护士当场傻眼:“好厉害……您是演员吧?”

  邱楠:“……曾经当过。”

  “嗐,担心朋友又不是什么丢人事,有什么可装的?”相对于人类,仪器不会说谎,护士的眼睛里带上点同情,“你放心吧,专家医疗团已经赶到了,梁主任是全国最好的外科专家,宋院士是世界知名的腺体专家,有他们二位联合坐镇,你的朋友肯定能平安下台的!”

  邱楠垂下眼睛,心里并没因为护士的劝慰而安定下来。

  南洞市这种小地方,当然不能有什么世界知名专家,肯定是局长家里从大城市在几个小时之内请过来的,这说明他的伤不是一般的重。

  回想当时的情形,应该是局长从后面保护了自己,他挡掉了大部分的爆炸碎片,还给自己当了缓冲的肉垫,自己只是脑震荡和局部骨折,可以说那种情况下,自己受到的伤害被减弱到最低,而替自己承担伤害的他……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指缝间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液,他没有外伤,那些都是谢韫年的血。

  用力吸了吸鼻子,他攥紧了拳头。

  谢韫年的手术持续了将近三十个小时,等被从手术室送到病房的时候,他的脸就像纸一样苍白。

  病床边的人来来往往,后来都被医生赶了出去,并且下达死命令,除了家属,不许任何人探望。

  谢氏集团总裁谢阳人在世界的另一端谈生意,没法及时赶回来,谢爷爷和谢奶奶不放心护工和佣人照顾,一定要亲自留在医院,担心两位老人年纪大了撑不住,谢韫年的好友丁柏主动要求留在医院照看他。

  对于丁柏,两位老人还是相当放心的,他们在佣人的陪伴下离开医院,病房才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了。

  这一切,病床上的谢韫年都一无所觉,他始终在昏迷中,按照医生的说法,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但这一觉大概得睡上两三天才够。

  丁柏无所事事,捧着一本书借着夜灯读到晚上十点,洗漱完刚准备睡觉,突然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瘦瘦的年轻人鬼鬼祟祟地探进来半个脑袋,瞪大眼睛往病房里张望。

  那一双灵动的眼睛叽里咕噜地四处张望,猛然就跟丁柏对上了。

  丁柏扶了一下眼睛腿,露出一个优雅的笑:“你在找人吗?”

  邱楠的脸垮了。

  之前明明听说,局长的家人都回去了,他好不容易趁护士不注意溜出来,想不到在这里被人抓包了?

  今天他脑震荡的情况好多了,于是整整一下午,他分别被总局派过来的调查组、老蓝、还有警察轮番盘问,光当时的情景就口述了三遍,等折腾完,天都黑了。

  他一直都惦记着局长的情况,听说他在凌晨下的手术台,还听说没有生命危险,可还是想来看看他才安心。

  既然被发现了,再遮遮掩掩的也没意思。

  邱楠架着拐杖,一蹦一蹦地进了谢韫年的病房,看着眼前气度不凡的男人,眨眨眼。

  在不知道应该作什么反应的情况下,他给丁柏鞠了个躬:“叔叔您好!”

  丁柏:“……”

  邱楠:“我是谢局长的同事,刚好有时间,就来看看他!”

  丁柏:“……”

  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来看阿年的同事吗?

  他好像知道这小家伙是谁了。

  还真……挺别致的!

  他朝病床的方向抬了下下巴:“喏,在那儿呢,看吧!”

  邱楠:“谢谢叔叔!”

  他转身转得太快,没注意到面前男人疯狂抽搐的嘴角,迫不及待地撑着拐杖跳到谢韫年的病床前。

  谢韫年安静地躺着,身上插了不少管子,平时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随意地垂在额前,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生气。

  他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特殊的枕头让后颈部位稍稍悬空,邱楠知道,那里伤的很重,但具体有多重,没人跟他说,他也问不出口。

  他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脸,告诉他自己来过了,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局长知道自己来看他的话,应该是欢迎的吧?

  碍于身后的“谢局长父亲”,邱楠死死管住自己的手,没让自己的毛爪子摸到他脸上去。

  身边的仪器显示,他的身体状况良好,可能已经开始恢复了。

  他憋了一肚子感谢的话也都因为身后的注视开不了口,只好有点失落地转回身体,准备离开。

  丁柏正准备拿把椅子给她坐,发现他像是要走了。

  还真就是来看一眼啊?

  “不坐坐吗?”

  “不坐了,叔叔,很晚了,您休息吧!”

  丁柏的嘴角翘起来:“嗯,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姓丁,等你谢叔叔醒了,需要我告诉他你来过吗?”

  邱楠:“???”

  丁柏笑着追问:“需要吗?”

  “!!!”意识到什么的邱楠的眼睛慢慢睁大,脸立刻红透了。

  丁柏觉得这小家伙真的太有意思了,难怪阿年抓心挠肝又掏心掏肺的。

  邱楠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是被涮了,但又好像不太可能,毕竟对方是个陌生人,没理由。

  他谨慎地道歉:“抱歉,我以为您是局长的父亲……”

  丁柏扬了扬眉毛:“我是他发小。”

  “……”邱楠现在确定自己是被涮了,但开始是自己先入为主,这会儿干吃哑巴亏。

  他咬牙切齿的:“啊,没看出来,我还以为您是长辈呢!抱歉啊!”

  这明摆着是在说丁柏长得比谢韫年老很多的意思。

  丁柏愣了下,随即笑出声。

  小家伙报复心还挺强的!

  不过,他并不介意。

  “没关系。”他看了眼床上昏睡不醒的谢韫年,对邱楠说,“你稍等一下。”

  邱楠莫名其妙,没来得及询问,丁柏就出去了。

  几分钟后,丁柏推回来一个轮椅,拍了拍靠背,示意他坐上去。

  “上来,我送你回病房。”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谢谢你啦!”

  丁柏注意到自己的称谓瞬间从“您”变成了“你”,有点忍俊不禁。

  “别逞强了,你的脚是骨折了吧?这才过了一天,还是别乱动的好。”他顿了顿,“再说,阿年要是知道我怠慢他的宝贝……客人,一准儿找我算账。”

  这话说的暧昧不清的,让邱楠相当的不自在,可是被对方这么一提醒,他还真是感觉整个脚背都在发胀发疼,火辣辣的。

  他接受了丁柏的好意:“谢谢,丁先生。”

  丁柏瞥了一眼他充满阳光的笑容,固定好轮椅,扶着他慢慢坐下,把拐杖竖着放好,然后推他出门。

  已经是深夜,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护士站偶尔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

  听到这边有动静,护士探出头,看到是VIP病房的那位陪护,就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丁柏推着邱楠出了特护病房,不紧不慢地走。

  邱楠想要问问谢韫年的病情,但张了几回嘴都没问出声,一时间,冗长明亮的走廊里就只剩下轮椅前行时发出的细微声音。

  有点尴尬,社恐都要犯了!

  邱楠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没想到,身后的丁柏却突然开口了:“你叫邱楠是吗?”

  “啊?你怎么知道?”邱楠傻乎乎地问。

  丁柏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果然是你啊,阿年经常在电话里跟我提到你。”

  “哦……”邱楠抿了抿嘴唇,有种被人暗中窥探的别扭感。

  “阿年每次提到你的时候都兴致勃勃的,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子,但好像前几天他不太开心,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没有啊,什么矛盾?”邱楠装傻,“我跟局长能有什么矛盾啊,我工作特别努力,从不拖局长后腿。”

  “是吗?那挺好的。”丁柏也不戳破,直白地说,“每次提起你,阿年都挺高兴的,能让他露出那种笑容的人不多,我以为你们在谈恋爱。”

  邱楠感觉自己都要冒烟了,连忙否认:“没,没有啊!怎么可能呢!”

  “嗯,没有最好,否则你可能要失望了。”

  丁柏语气遗憾地说完,就看到邱楠的耳朵“蹭”的一下竖了起来,像是发现了天敌的兔子,不由得无声地笑了一下。

  隔了足足十几秒,邱楠都没等到他继续开口,实在忍不住问:“怎么了,局长怎么了吗?”

  他尽量用“我并不是很在意,我只是有点好奇想要八卦”的语气。

  终于吊足人胃口的丁柏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吧,阿年是腺体很发达的alpha,他的优秀让很多人仰慕。”

  “嗯!”邱楠用力点头,只希望他快说重点。

  “现在,他彻底失去这个优势了,这次事故让他的腺体几乎废掉了,以后可能连完美的生活都办不到……我指的是那种生活,你懂的吧?”

  “……”衬着夜色,邱楠在走廊窗户上看到自己的嘴唇发起了抖。

  “当然,不需要太担心,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他的家底也够他挥霍一辈子,但阿年醒来后可能会很伤心,毕竟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以后也不可能有人真心爱上他了。”丁柏叹息,“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我从此会一蹶不振吧!”

  邱楠轻轻“嗯”了一声,低垂下眼睛,掩饰掉自己所有的情绪。

  丁柏:“不过,他挺关心你的啊,我听说,他在进手术室之前清醒过一段时间,唯一提出的一件事就是要求医院给你做全身检查。”

  “……哦!”邱楠的头垂的更低了。

  丁柏的眼镜后面闪出两道犀利光芒,他试探出了不少想要的答案。

  只能说,当局者迷。

  阿年这个只会患得患失的笨蛋!

  -

  三天后的傍晚,米竺照例提着保温饭盒来到邱楠的病房。

  他把三层的饭盒打开,里面立刻传出一股浓浓的肉香。

  “哇!”邱楠声音夸张地表达感激之情。

  “我妈给你熬了排骨汤!”米竺笑嘻嘻地把保温桶在邱楠鼻子前面晃了晃,“想吃么?宝儿?叫声爸爸?”

  “滚!”邱楠笑着骂了一句,“说几回了,老子以后不开那么庸俗的玩笑了,老子要很快就能恢复omega身份,投奔自由新世界了!”

  “德行!”米竺做了一个鄙视的手势,然后连汤带肉的把桶里的东西盛到碗里,拉过床上的小桌子,准备给他开饭。

  他替邱楠高兴,真心的!

  那位奇奇怪怪的巴先生的办法很有成效,潜藏的怪物在他带来的仪器底下无所遁形,而且他提供了比以前更为安全有效的抓捕措施,所有人都坚信,怪物被彻底清除的那一天即将到来。

  这样一想,的的确确是个全新的世界呢!

  不需要继续伪装,平平安安过平凡日子的新世界!

  把带来的饭菜摆上桌子,米竺随口说:“邱儿,局长醒了,听说昨天醒的,一直在做各种检查。”

  邱楠盛着汤的勺子在半空顿了一下:“哦。”

  米竺撇撇嘴:“想不到这人还挺有良心的,扯平了,邱儿,以后你也别生他气了。”

  邱楠咬了下嘴角:“嗯。”

  “听说局长被家里逼着辞职了,以后不是局长了。”米竺抽出一张纸巾帮他把洒出来的汤汁擦干净,“谢家是真牛逼,从首都呼呼啦啦搞来一个专家团,医院专门给腾了个楼层出来,别人是单间,他是单层。”

  邱楠:“……”

  谢韫年伤的多严重,他已经从那位丁先生的嘴里听到过了,辞职的话,可能是谢爷爷和谢奶奶的坚持。

  也对,出了这么严重的事,他们得多伤心?

  邱楠想起那两位和蔼的老人,心里觉得相当过意不去。

  谢韫年是为了保护邱楠才受的伤,邱楠心里比谁都清楚当时的情况。

  那时候,谢韫年明明可以一个人逃到安全的地方,或者去寻求手下们的保护的,毕竟他不是外勤,直面怪物不是他的义务,没人会指责他什么。

  “邱儿,排骨好吃么?”

  “嗯,好吃。”

  邱楠啃着排骨,跟嚼蜡似的。

  米竺东拉西扯地跟邱楠聊到天黑,提着保温桶回去了,因为身体情况逐步稳定,病房里的夜灯被护士打开,暗沉沉的一片。

  窗外,仿佛亘古不变的星辰俯视着世界,邱楠跟它们对视,想了很多很多,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他配合着医生做了一套检查,确认脑震荡症状彻底消失,脚背的骨头恢复的不错。

  他打算回家静养。

  医院毕竟不是家里,就算单人病房很舒适,该有的都有,但他还是比较怀念他的小窝。

  邱楠跟医生申请出院。

  被驳回了。

  邱楠耐着性子:“请问,我还需要几天才能出院呢?”

  医生翻看着他的病历:“正常来说粉碎性骨折怎么也要半个月,你这一个星期都没到,万一出点什么意外怎么办?”

  邱楠:“我身体健康,可不可以稍微提前几天?”

  医生考虑了一下:“家里有人照顾你吗?”

  邱楠:“有。”

  医生笑了一下:“我不信,所以,不行!”

  一副“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的神情。

  邱楠:“……”

  是有点明显……

  这两天,管理局的同事一波接一波地来看他,都是坐坐就走了,唯一能待够一小时的就只有米竺而已。

  自己连个家属陪护都没有,说回到家里有人照顾,确实不太可信。

  邱楠沮丧地回了病房。

  没想到,下午又接到一张检查通知单。

  护士把通知单交给他,还推来轮椅:“邱先生,我们去做核磁共振。”

  邱楠眨巴着眼睛回忆了一下:“上午不是做过了?”

  护士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嗯,医生安排再做一遍。”

  邱楠:“?”

  他一贯认为,人要是到了医院里,那纯纯就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医生让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遂生无可恋地蹦上轮椅,被护士推着,七弯八绕地去往核磁检查室。

  宽敞的走廊上,一个人坐着轮椅孤零零停在核磁室外,邱楠一眼就看清了,那是谢韫年。

  他立刻慌了神,用力拍打着轮椅扶手:“护士姐姐,我突然想起来点事,退,退退,退回去!”

  真的,他一点都不想见到谢韫年,尤其是在没有心理建设的情况下。

  护士像没听见似的,不紧不慢就把人推到了核磁室门外。

  “你在这等一下啊,我单子忘拿了。”护士说着转身走了。

  邱楠:???

  你单子忘拿了?为什么不推着我一起回去拿啊!

  邱楠一转头,就看到谢韫年正笑眯眯地把轮椅转向他,那戏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头掉进陷阱的小绵羊。

  “邱队,这么巧?你也来做核磁共振啊?”

  “……”

  巧个屁啊!这特么是个连环套吧!

  “姓谢的!”他气得大叫。

  他看到谢韫年勾起了嘴角,露出坏笑。

  “你是真的狗啊!”如果不是真不起来,他真想跳起来踹他。

  他快气死了,这家伙总是以欺骗别人为乐吗?

  不过好像这样大喊大叫,能缓解掉紧张和尴尬。

  谢韫年笑眯眯看着邱楠。

  小omega中气十足的,一看就是恢复的不错。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周围人询问邱楠的情况,在得知他的眼睛没问题也不会有后遗症之后,他才彻底松了口气。

  两天没见,他很想邱楠,一定要亲自看看他才放心。

  丁柏偷偷告诉他,在他昏迷的时候,邱楠来看过他,这让他心花怒放。

  丁柏又说,邱楠情绪不高,就只是看了一眼就走了,像是来道别的,他的心就又沉下去。

  还没决定好到底怎么办,邱楠的主治医生就跑来跟他汇报,他想要提前出院。

  为什么提前出院,谢大公子还能不明白么?

  他有点后悔,那天在遇到怪物时不应该戳穿邱楠没洗掉标记的事,小omega可能又在心里对他竖起防线了。

  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自己呢?这回没有管理局的性别束缚,也不用杀一千只怪物了,就好好谈场恋爱不行么?

  一遇到感情问题就宕机的谢大公子百思不得其解,一度让医生紧张地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后来,医生没把他治好,丁柏的药却对症了。

  丁柏觉得他是真的有点轴。

  他委婉提醒:“你骗了人家好几回。”

  谢韫年茫然:“嗯……好像是!”

  丁柏质问:“你还强吻人家?”

  谢韫年委屈:“都同意让我标记了,就亲一下怎么了?”

  丁柏想了想:“把你车借我开开?行么?”

  谢韫年莫名其妙:“说正经事呢,你扯什么呢?”

  丁柏:“借不借?不用勉强。”

  谢韫年撑着床沿的扶手坐起来:“想开你就拿去开,有什么勉强的?”

  丁柏点点头:“那给送我家里去,别忘了加满油。”

  谢韫年:“?”

  丁柏:“是不是觉得得寸进尺了?”

  谢韫年:“……懂了。”

  他揉着混沌的脑子,听丁柏数落:“人家出于道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主动帮你,你倒好,还真不见外啊!”

  谢韫年争辩:“我们本来就不是外人!”

  丁柏点头:“看出来了,你是真没拿自己当外人。”

  谢韫年很少有被人挤兑得哑口无言的时候,但这回他服了,不但服了还挺高兴,因为他终于找到了关节所在。

  他记得邱楠气愤地说:你不尊重我。

  终于把这句话吃透了!

  谢韫年看着邱楠,忽然觉得现在的场景挺搞笑的,两个人分别坐着轮椅,谁也够不到谁。

  他扶着轮椅摇摇晃晃站起来,扯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闭了闭眼。

  邱楠见状也顾不上生气了,惊慌失措的:“哎?你别乱动啊!护士——”

  他大声招呼,却被谢韫年捂住了嘴巴。

  他的大手热烘烘的,带着淡淡的药水味,让邱楠一下子就收了声。

  他感觉,谢韫年手里的不是普通药水,而是某种强效麻药,让他一瞬间身体就软了。

  谢韫年笑盈盈地盯着他的眼睛,把食指竖在嘴边,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然后,他俯下身体,在小omega的耳边轻轻落下一个吻。

  那笑容优雅又从容,一看就是经过大风大浪的。

  邱楠心里颤抖,眼眶直接湿了。

  他用力掰开谢韫年的手:“局,局长,你脖子又流血了——”

  作者有话说:

  *谢局长:老婆你是在关心我么?(优雅,从容,淡定,狗头叼花)

  *邱邱:你装啥呢?!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