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布里埃尔一生都不会忘记眼前的场景。

  那些他们方才不放在眼里的黑暗使徒不知有多少,怕是整个黑暗森林中在那场雨中消亡的魔兽们都来了。

  密密麻麻地、全飞在半空之中,仅凭借那漏风漏气的骨翅。

  遮天蔽日,不知数量几何。

  目之所及,似乎连绵到世界的尽头,与天连成了一片。

  全是、

  全是黑暗使徒。

  在眨眼不及的时间里,行动的黑暗使徒像朝他们扑来的浪花,带着雷暴般的雷霆之势。

  华丽的车架在骨翅“波浪”下如同烂泥,什么防御法阵在绝对的力量前就像少女的肌肤,吹弹可破,完全没起到作用。

  收势不及仍在靠近三月城城墙的法师们全部车毁人落,那些装饰所用的魔法石与精美器具、绣工精湛画法超绝的地毯、乃至于法师们的魔杖,纷纷下饺子一样从空中坠落。

  加布里埃尔恐惧地发现,从面对这数量庞大的黑暗使徒开始,他脑子里甚至没想过反抗,所思所想无不是能救下所有人吗?救下之后该怎么逃跑?

  在发现自己不能救下所有人时,他没停下救助之手,心中念着倒背如流的咒语,法杖在他手中比划出了最大的弧度,几次与马车车筐做了亲密接触。

  魔法光芒从四周聚拢,汇聚在镶嵌在魔杖顶端那巨大的魔法石上,随着他摆动魔杖的动作,魔法能量形成了小小的漩涡。

  漩涡中分出一条又一条的魔法能量,朝着下落的法师们扑去。

  万幸他们飞得够高。

  有足够的下坠时间。

  在即将坠落之时,魔法光束化成的魔法能量条那十几位法师牢牢捆住,吊在了离河面大约一米的位置。

  加布里埃尔正欲松一口气,他就发现——

  河里那是什么?!

  那密密麻麻从河里漂浮起来的是什么?!

  因为飞得高,他一时没看清,似乎是黑暗使者?

  可黑暗使者怎么会是漆黑的呢?

  他马上感到恐惧!

  一开始他就知道下面是河。

  如果是河流的话,掉下去摔死的可能性不大,可现在河水中全是黑暗使徒,掉进去那还能有命吗?

  好在,与他同样做法的法师不在少数。

  幸好,大部分的法师都被救了下来,只有那么三五个倒霉蛋。

  这实在是他们力所不能及了。

  死里逃生的那些个法师在这时感同身受般,不忍地避开了视线。

  几个倒霉蛋甚至来不及感慨自己的倒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具具黑骨越来越近,直至目光中只剩一片漆黑。

  那黑色实在诡异,他们脑海中无端呈现出被这无边无际的黑吞噬的画面。

  应该……不会太疼吧?

  那几人偷偷想。

  他们咬紧牙关,紧紧闭上眼。

  似乎咬牙关这个动作,能化消大部分疼痛一样。

  咦?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难不成死亡来得太快,他们来不及疼痛?

  他们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别的什么。

  几人悄悄睁开了一只眼——

  他们无比肯定。

  漫长或者短暂将逝的一生中,他们再不会见到如此离谱、却又如此难忘的场景。

  离死亡是如此的接近,又如此的遥远。

  那让他们避如蛇蝎的黑暗使者们,竟张开身体,如叠罗汉一般,上层的黑暗使者踩在下层两个黑暗使者的左肩和右肩上,自最深的水底一直到水面之上,层层叠叠叠,构成一面面高高矗立的骨墙。

  而这骨墙构成者的黑暗使者们,伸出锋利无比的骨爪,拎住了他们那韧性十足、轻易不会损坏的法师长袍,且避开了他们的肢体,让他们毫无所觉。

  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悬停在了半空之中。

  也无声无息,活了下来。

  让他们陷入死亡漩涡的,是讳莫如深的黑暗使徒——亡灵法师的爪牙。

  可将他们从死亡深渊中拉出的,依然是亡灵法师的爪牙。

  他们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感激与怨恨交杂的复杂情绪,对黑暗使者懂得合作的震惊、劫后余生的舒坦窃喜,以及面对一座座骨墙的不可思议。

  这形成了他们对三月城最初的印象。

  真是一座奇妙无比、让人心情复杂的城市。

  #

  听完汇报的郎誉才不管他们想些什么!

  他只知道!

  这一波赚大发了!

  收了近百只飞行魔兽不说,掉进水里的魔杖地毯什么餐具摆设什么的,他收来做救助法师的救助费,不过分吧?

  毕竟可是这些法师们无礼在先,他派了专车接送,哪曾想人家不领情,直接无视他们的专车,自己飞来了。

  嗯。

  法师小镇这群法师们就是知道他们三月城物资太匮乏了,这才上赶着给他送东西。

  确信。

  这就是事实。

  #

  及至加布里埃尔等人重新回到地面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一个个斗志昂扬打算给三月城一点颜色看看的法师们还没进城,就泄了大半的气,垂头丧气地站在河边,看着飘在水里泡澡的黑暗使者,以及不时到水面上来透气的鱼,心情真是五味杂陈,难以向他人言说。

  尤其被黑暗使者救了的几个法师,已经完全没有斗志了。

  “我们……还要给三月城一点颜色看看吗?”有法师小声问。

  有一位法师指了指旁边那做波光潋滟的蓝色水桥,“看这桥的承载力和维系时间……怎么也得是魔导师才能铸造吧?”

  加布里埃尔也想给众人打气,只是看着眼前的法师们,一个个丢了飞行魔兽不说,连法师最大的依仗——魔杖都丢了,一时之间竟也说不出鼓舞的话来。

  虽然法师们都有备用的魔杖,丢了一根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问题是——

  出行时大家为了攀比,拿的法杖都是他们最华丽、最契合、也是最好用的那一根,骤然在眼前丢了,无异于当面给他们几大巴掌,这脸丢大了。

  最主要的是,还不是私下丢脸,是大庭广众之下。

  也就是说,即便这法杖能拿回来,他们这面子也修不回去了。

  可实际上,他们甚至不能去把这法杖拿回来。

  黑暗使者和黑暗使徒的数量他们都看见了,虽然他们的惨败是因为这该死的亡灵法师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可是——

  要真动起手来,面对数量上呈现碾压趋势的黑暗使徒和黑暗使者,他们真的能有胜算吗?

  而且,他们本也不是想和三月城打一架才来的,若真是想要打一架,也不必穿着豪华,他们来此仅仅是为炫耀,让这群蛮夷之地的小法师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出身贵族的法师的才有的阔绰排面。

  可迎接他们的是什么?

  是眼睁睁看着法杖掉进水底,却不能去捞上来。

  在场的都是会魔法的人,从水中取物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取物之时必然引起水中黑暗使者的注意。

  若是因此惹怒背后的亡灵法师,从而引起黑暗使者的攻击,他们丢失的,就不仅仅是几分颜面和魔杖了。

  更别说,这三月城还有水系魔导师坐镇,瞧瞧眼前这座水桥,没有魔导师修为打底,做不出这么一座桥来。

  虽然……他们好几个都是距离魔导师只差一步之遥的人,可那一步毕竟没迈出去。

  见了魔导师,就是矮人家一截。

  即便他们抓住三月城有亡灵法师这种足以挑起众怒的把柄,可以不对这位魔导师有足够的尊重,可他们拿一位魔导师也没什么法子啊。

  鸢尾国毕竟只是隶属蔷薇公国的十六个小国中的其中一个,魔导师还是很尊贵的。

  权衡利弊之后。

  加布里埃尔只能尽量不失面子地说:“我们是受邀前来,却受到如此不公的对待,等见了这三月城城主,势必要问问他们的待客之道。”

  话音刚落。

  百米外的城门口走出一位身穿水蓝色法师长袍的人,只是不知为何,来人竟围着头巾,像是不敢见人,又或者是从不知什么寒冷地区来的人一样,将整个脑袋捂得严严实实。

  三月城的法师还真是有个性啊。众法师心里无不在想。

  来人长得清秀,踏着那水波荡漾的蓝色巨桥朝他们过来。

  “诸位法师应该就是郎誉先生的客人了吧?”来人嘴角弯弯,笑着说。

  几人只觉这笑容让人亲切,似乎突然之间他们就和来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真是奇了。

  历来会让人觉得亲近的,多是木系的法师,至多也就能加一个光明系的法师,少有水系法师会让人觉得亲近。

  不过对方态度极好,看起来也年幼,他们挑不出错处,只能板着脸冷硬地回一句:“嗯,你们郎誉法师呢?”

  其实加布里埃尔等人刻意提一句郎誉是想表示:有客人来了你们的城主竟然不亲自来招待,好大的架子。

  可河里黑暗使者们虎视眈眈,河对面城墙上黑暗使徒其欲逐逐。

  他们不敢明言。

  可惜,来接待他们的,是听得懂弦外之音也不会去计较,整个人就是大写的和平的莱尔。

  莱尔只是笑着解释说:“我叫莱尔,也是三月城的人。郎誉先生有事在忙,只能让我暂为接待。”

  莱尔的态度其实还算不卑不亢,只是他生来说话软和,声音没什么气势,加上年纪不大容易被轻视,所以来的法师们听他这么一说,平白生出被怠慢的感觉,可眼前的人又让他们觉得亲近,这两种交杂在一起的矛盾心情让他们烦躁不已,不由就想起方才被亡灵法师羞辱。

  对方如此轻视,必然是想刻意打压,这种念头在心中盘旋着,没有出口。

  直至有一个法师打量莱尔时发现问题,他们的情绪才尽数宣泄出来。

  那法师满目嫌弃嫌弃,吊着眼皮审视莱尔,越看越觉得心中的猜测就是事实,他开口朝莱尔问:“你这身不是魔法袍吧?”

  莱尔“啊”了一声,“确实不是,这是我们的制服。因为来的时候我们没带换洗衣物,后来擅长纺织的凯拉尼亚人来了,郎誉先生便给我们大家都定制了衣服。”

  他这话说的坦诚,可惜在对他们一无所知的人理解时,这话就有了误差。

  在加布里埃尔等人耳中,就是这个什么郎誉先生不守规则!

  私自授发魔法长袍也就算了!

  竟然让不是法师的人也穿上了魔法长袍!他们从这个莱尔身上,一点魔法气息都感受不到!

  这是对魔法师公会的挑衅不说,也是对所有法师的侮辱!

  区区贱民,怎能穿上魔法长袍!

  这是在贬低所有法师!

  一群人自觉奋斗一生的荣誉被挑衅,一时间红了眼,失了智,马上朝莱尔质问:“不是法师不能穿魔法长袍,你们三月城的法师没告诉过你们吗?!”

  “还是你口中的郎誉先生在三月城权势滔天,已经不将魔法师公会放在眼里了?”

  莱尔回过身,看着眼前莫名其妙的众人,无辜道:“三月城本就是郎誉先生一手建立的,他做主三月城的事情没什么问题啊。”

  “他私自将魔法长袍授予不会魔法的人,这是对魔法师公会赤.裸.裸的挑衅!”

  莱尔抿了一下唇,终于明白这些人在愤怒什么:“你们说的不会魔法的人,是指我吗?”

  “不是你还有谁!”

  莱尔哭笑不得,指了指他脚下的水桥:“谁说我不是魔法师了,我是魔法师啊,大家脚下这座桥还是我造的。”

  加布里埃尔:“……”

  众法师:“………………”

  魔导师来给他们带路?

  他们还出言侮辱?

  三月城这么卧虎藏龙的吗?!

  不是。

  这魔导师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一个魔导师没几件换洗的魔法长袍就足够离谱,足够贻笑大方了,竟然还穿假的魔法长袍??

  是这世界变得太快,他们已经跟不上了吗?

  作者有话说:

  莱尔:不,你们猜错了,其实我是大魔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