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住在大通铺的人小心翼翼地从屋里出来,顶着乱如杂草的头发,颇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的粮食不多,水更是没有了。

  一个个干渴得喉咙撕裂般的疼,鼻腔中甚至能嗅见腥味。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做些什么。

  好在很快,住在宿舍楼那些昨夜和他们分开的镇民过来与他们汇集。

  那些人的状态,显而易见地比他们好了不少,那种好不仅体现在精神状态上,更体现在躯体之上,水润的嘴唇一目了然。

  他们至少喝了足够的水。

  “快,跟我们走,去那边。”那些人喊道。

  大通铺前的众人也顾不得关注别的,蜂拥而上,很快到了一片农田旁。

  之所以确认是农田,是因为这些土被翻过,一眼能看出来和旁边的土不一样,所以即便没有田埂,地上也没有作物,可依旧能确认这是农田。

  而在这一块又一块的土壤之上,他们发现那曾经和他们是邻居的镇民们,此刻正在田地上耕作。

  见他们过来,耕作的众人还抬手和他们招呼,就像那场雨还没下下来以前。

  众人一时诧然,不由抬头看天。

  虽然天色确然亮了,可这时间属实太早,法师和法师的几个守卫都还没见身影。

  而且都是近邻,谁勤奋谁懒惰大家都门清,别说是懒惰的人,就是勤奋的,也不会在这么早就到地里来啊。

  更别说,地里还能不能长出粮食不清楚,就算是能长出来,他们的粮食也不够吃到那时候。

  于是他们纳闷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昨夜住宿舍楼的镇民马上把法师怎么安排住所和田地的政策朝大家说了,大伙一时喜不自禁。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叫道:“你们看那边!”

  众人目不斜视地往被指的方向看去——

  黄褐色的土壤上。

  那翠绿的三瓣三瓣的叶片,簇拥着红色的果实,星点的黑点缀在红色果实上,伴随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那果子看起来格外诱人,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这……这是野生的?”有人咽了咽口水,问。

  旁边的人舔了舔嘴唇,“应、应该是吧。”

  “那我们……摘几个?”有人试探地说。

  有个女人道:“还是不要了吧,要是能摘……”她指着在种田的人,“那他们怎么会不摘?不是果子有毒,就是这些都不能摘。”

  说话那人目不转睛盯着那红润的果实,“可要是真不能动,总该有个人和我们说一声吧,不知者无罪啊,而且,劳尔他们刚来,不可能这么快种出果树来,所以……”

  “这一定是野生的!”

  “那我们摘一点尝尝?”

  女人名叫席梦娜·墨菲,本还要再劝,可众人哪还听她说话,早一股脑往果树地去了。

  席梦娜无奈往四周看去,试图找出别的理由阻止这些冲动的老伙计。

  马上,她发现了不对的地方,正在种地的镇民们像被震慑住一般,零星停下动作,讶异地注视着朝果实而去的众人。

  他们相互间似乎在说话,说话时不忘扫一眼已经摘下果实在吃的人。

  席梦娜和他们相隔甚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她本能觉得大事不妙。

  她往果实地冲去,边冲边喊:“别摘!别摘!”吃了果子的人早已被草莓的美味俘获,见来的人是席梦娜,一点不当回事,反而朝剩下的人说,“这果子甜甜的,带了一丁点的酸,入口生津,特别好吃!快来!”

  人群一拥而上,踩踏了不少的植物。

  席梦娜一手一个抓住了整个边亚镇唯二幸存的两个小孩子,硬生生拎着他们从那块远看不大,实际面积广阔的红绿色果子地旁走了。

  其余的人进了地里,摘下了那鲜红的果实。

  两个小孩朝席梦娜大叫,席梦娜只能不断安抚他们。

  在田地里围观的人在看见这些人摘下果实后没有守卫过来,也颇为纳闷。

  不过毕竟种田要紧。

  待会法师醒来,他们就得去赚工时费,能种田的时间不多,所以很快众人又弯下腰,继续干活了。

  这群无人管束的新来镇民,在无人阻拦的状况下,将郎誉那几亩的草莓地全霍霍完了,连吃带拿,一个草莓都没剩下,就连草莓地都被踩平了。

  一群人兜着草莓离开时候,看着被踩踏损毁的草莓地,那贫瘠的良心好像终于回到了正轨。

  他们似乎犯了点错,心中颇有点抱愧,平白的,还有几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担忧。

  可一看周围的众人,心中又莫名踏实了几分。

  毕竟,又不只是一个人这样,法不责众不说,而且也确实没人和他们说,这些东西不能摘啊。

  这样一想,众人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

  另一边。

  被以为还没起床的郎誉其实比那些人起得早,他甚至让莱尔去草莓地浇了水,还特意叫走了昨夜派往田地守护的骷髅们。

  就为了给这群镇民创造机会。

  而他自己,则去找伊冯了。

  昨晚回去之后,他画了个粗略的的城市分布图,因为没有纸,所以是画在沙盘上的。

  区域划分时,他又发现一个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当年他看基建小说时候,觉得好像基建没什么难的,但从他画图开始,问题就出来了。

  比如,他又不是专业人士,怎么清楚一座城市兴建过程中,哪个区域和哪个区域临近会比较方便。

  好在他还玩过几个网游,因为经常在城区跑任务,倒也还算对地图熟记于心,几经融合后勉强copy出来一个。

  整座城市呈现外圆内方状,在郎誉设想中,外边的圆就是一个护城河。

  现在虽然普遍上没水喝,可实际上并不是真的没水,毕竟那雨下得还挺大,只是一般的水不能饮用了而已,用来做护城河的水倒是还不错。

  当初他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定居,一来是这地方足够平坦,二来就是附近有溪流流经,甚至还有一个湖。

  最简单的,古代城镇兴建一般都会近水。

  因为人离不开水,植物的灌溉也需要水,现在水里虽然充斥着黑暗能量,但若是有朝一日能有解法,溪流和湖就是日常生活乃至货物运输的一大助力。

  他计划中中,自然就是引溪水过来成全这护城河,也省了之后还需要水系法师照看的麻烦。

  至于城区之中,当然是先把最外围的围墙建起来,和一般基建不同的是,魔法世界里,什么烧砖之类的,已经不适用于法师了。

  法师可以直接凝结出整块的巨石,所以郎誉暂时也没考虑烧砖。

  根据他了解到的知识,在魔法世界当中,对于一座城池来说,最重要的反而不是城墙,而是魔法阵,更坦白说,就是需要保护罩。

  城墙的存在,是用来限制普通人的,而保护罩,才能让城池在法师手下免于损毁。

  保护罩他现在暂时没什么办法,所以只能先搞城墙和护城河。

  护城河嘛,当然得靠骷髅架子们和那群镇民了,总不能什么都不让镇民做。

  至于城墙,还是得靠伊冯。土系法师用来基建,属实是块好料子。

  伊冯听完他的话,看了眼在门口的阿萨,目光在他垂下的右手上定格一瞬,才看向郎誉,说:“法师,我可以答应你,甚至能不日不夜地建造城墙,但是……”

  伊冯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也清楚自己此时提这样的要求实在过分,可时间拖得越长,治愈的希望就越小,让他看着阿萨的右手从此就这样,他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郎誉来的时候就知道伊冯可能会提这件事,本来也只是想给阿萨一个教训,没真想让他从此拜拜,毕竟法师实在是少啊。

  “我明白。”郎誉说,“他那手虽然现在不听使唤了,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城墙建好了,我就让他的手恢复。”

  因为两人说话没有刻意回避,所以在门外的阿萨将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紧了紧尚且安好的左手,垂眸看无力垂下的右手,眸中闪过一丝悔恨。

  伊冯答应下来,“那我马上就开始。”

  郎誉笑了笑,低声和他说了几句,转头回自己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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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才刚关门进屋,莱尔的急切的声音就传来了,“法师!法师!出事了!”

  郎誉开门放他进来,在嘴前竖了食指,示意他小声点。

  莱尔急得都快上火了,只能努力压制住声音,说:“那群新来的镇民!他们!他们把草莓全摘了不说,还把地都给踩平了!”

  “不急。”郎誉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坐下歇会。”

  “法师?”莱尔疑惑道,“我们不做什么吗?”

  郎誉笑了起来,给莱尔送来一杯水,杯子是用竹子做成的,“你想惩罚他们?那你觉得怎么惩罚才好?”

  “那当然是……”莱尔语塞,他着急归着急,可也没想过要怎么惩罚这些人,“法师肯定能想到怎么惩罚的。”

  郎誉直摇头,“惩罚要有作用才叫惩罚。你先别急,回答我几个问题。”

  莱尔端起杯子,悄悄瞟了一眼郎誉,小声地问:“什么问题啊?”

  “放心,不问你昨晚安置的事情。”郎誉说,“我就是想问你,当你看见草莓地被踏平的时候,先来的那些镇民在做什么?”

  莱尔回忆了一下,“他们虽然间或议论几句,不过都忙着在种田,没做其他的什么。”

  郎誉点头,“那把草莓地踩平的那些镇民,他们的神情又怎样?”

  “有几分惊忧,但好像也没有很担心的样子。”

  郎誉看着莱尔,问:“现在呢?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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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尔一头雾水,诚实地摇头。

  郎誉叹了口气,“踩踏草莓地的镇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那么不可饶恕。”

  莱尔心中也明白,但他还是觉得至少应该给这些人一点惩罚,可听法师的意思,好像这件事就要这么算了一样。

  可这怎么行呢,难道做错了事情,就好像没发生吗?

  他疑惑道:“可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啊。”

  “不,你还是不明白。”

  郎誉想了想,换了种问法,“这群镇民的底气在哪里,你想过吗?”

  “底气?”莱尔喃喃着。

  郎誉见他沉思,又说,“如果没有底气,他们即便摘草莓是一时冲动,冲动过后,可不是应该自己请罪了,哪还用你来告诉我,要给他们惩罚。”

  “他们之所以如你所说那般‘好像也没有很担心’,正是因为他们知道,我即便要惩罚,也不会给他们太严重的惩罚。毕竟我们占据这么大一块地方,总是需要人手来做其他事情的,而人手,可都是边亚镇朝夕相处的镇民啊。”

  莱尔反应过来了,“你是说,先来的镇民会和后面来这些站在同一阵线?”

  “差不离就是这个意思。”郎誉说,“人心是很玄妙的东西。他们确实损坏了草莓地,但也只是损坏了属于我的草莓地,又不是杀人放火,必定罪不至死。”

  “草莓地怎么凭空出现的,镇民都看见了。在众人眼里,这些草莓可没有多么来之不易,更别说,即便毁了,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我对踩踏草莓地的人做出惩罚,就进入进退两难的地步了。”

  “我不明白。”莱尔说。

  “唉。”郎誉叹了口气,“那我们再换个说法,就按你的思路来,我要惩罚这群人,那怎样的惩罚比较合适呢?”

  “这……”

  “惩罚得轻了,不如不罚。惩罚得重了,先来的镇民又会觉得过分,毕竟这些他们的同伴只是吃了几个轻轻容易就得到的果子啊!先来的镇民会不会求情暂且不说,大家心里对我,对你会怎样想,你考虑过吗?”

  莱尔低下了头。

  “不仅如此,被处罚的人对你不满,没被处罚的人也对你不满。”郎誉说,“这就是我说的,惩罚要有惩罚的作用,才能叫做惩罚,如果起不到作用,那可就是害了自己。”

  莱尔明白过来了,“这就是先生说的进退两难。”

  “对他们来说,我们毕竟是外来之人,他们的心短时间内不会与我们同道。”

  郎誉说,“所以我们要做的,是让居多的一部分人站在我们的立场。”

  “草莓地是我的,毁了就毁了,他们会心疼可惜,却不会为此和镇民离心。只有痛在自己身上时候,他们才能感受到‘痛’。”

  郎誉笑着道:“有句话叫‘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注1)。”

  “简单说就是,捧杀。”

  作者有话说:

  注1:“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这话网传出自唐太宗,据说是沿袭老子的思想,不过我网上查了查,没查到到底是哪本书里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