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日远,京城如何暗潮涌动、风云搅动,都不影响江南一带大街小巷熙熙攘攘,一如既往地过着充足祥和的生活。

  临城最大的酒馆里,生意向来红火,两层楼都密密麻麻坐满了客人,好不热闹。这里是贯通南北的重要节点,鱼龙混杂,小道消息也多。

  四个男人围坐在一起喝酒,本来谈论的是前几日临城最大的钱庄掌柜又娶了第二十一门小妾的事,后来不知道是谁又说到了再往南苏州一带莫家。

  莫家当家的莫鹤风,早年追随先皇征战天下,打下这一片江山,后又官拜右相,直至先皇逝世后才告老还乡。但其子孙却在朝廷里立有一席之地。

  莫鹤风平日待人平和,又以日行一善为己任,每日都在家门口派发粮食接济困难之人,百姓称为大善人。

  不过莫鹤风也不是没有缺点,他最好美色。去年莫鹤风就又纳了两个美妾,岁数相差有一辈。但是因为莫鹤风平日确实高风亮节,因此这一点也成了民众口中的风流之谈,无伤大雅了。

  “什么先皇,别乱说,你没听到消息吗?现在,早就不是那位做主了,以后这样的话别再说了。”其中一个男人突然放下酒杯,小声警告。

  一下子桌上的气氛凝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才又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这件事到底是真的假的,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怎么有消息?就连那儿,都没有一个人走得出来,能让咱们知道?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了,明哲保身要紧。”

  “我听说,那位已经惨死宫中,就连承天寺,都连人带寺连夜被烧了,现在连灰都找不到。”

  “别说了,这些事咱们可管不住……”

  说着说着,男人“哎哟”一声痛呼,一个杯子载着热茶水泼在男人背上。杯子砸到背上后,又掉到地上,咕噜咕噜滚远了。

  “谁啊,敢伤小爷我?”男人怒骂,回头一看,竟是一个和尚。

  问全慢悠悠地起身,“这位施主,真是抱歉,贫僧不小心失手了。”

  那男人见是和尚,想他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想追究,但嘴上气不过,只好撇嘴,“这年头,和尚都能吃肉。”

  问全笑了一下,“多谢施主宽宏大量,不计较贫僧的过错。”

  他长相温和,一副光明磊落模样,态度又诚恳,男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小声骂了两句什么才转了回去。

  问全这才松口气,坐了回去,冲身边的萧远麟道:“眼下还不安全,还是要多忍耐少生事。”

  萧远麟只恨自己刚刚没把那茶杯直接砸到男人后脑勺去,还给了他嚼问全舌根的机会。但对着问全,他却只能顺从地点点头。

  问全之所以说不安全,是确实很不安全。

  四日前,问全和萧远麟将采集到的药材晒干包好后,就背着药材离开了破庙,一路往南来。两人走走停停,夜宿山洞或草窝,走了四日才在今天早晨到达临城。

  进入城门沿路,可以看到城墙上挂着萧远麟的追捕画像。可笑的是萧禄明明造反,还要装出一副正义模样,将萧远麟的身份拟造为了盗贼之子,深怕落下他人口舌。

  侥幸的是临城的士兵并不把什么盗贼之子放在眼里,甚至连例行搜查都没有,就由着各地的人涌入了城中。

  问全两人将药材卖出,用得到的报酬买了一辆马车后,钱财只剩下一半了。打听到此处消息四通八达,这才决定来这里吃饭。

  “看来没吓疯将军确实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问全放下筷子说。他吃得不多,只有一盘素菜,剩下的全是点给萧远麟的。

  因为是住持师父交代的人,所以问全的心里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信任的种子

  “莫家在朝廷中的权势很大,莫鹤风既然没事,说明这次的事件莫家并没有站在父皇这一边。”萧远麟冷冷地说。

  问全为他不经意间表露出的冷意而触动。小孩有两幅面孔,在他面前和实际上,是不一样的。即使只有五岁,但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习惯性地以掌权者的思维来看待问题。

  萧远麟从脖子上取下了一个东西,塞到问全的手上,冰凉的触感让问全沉思的心神回醒过来。

  问全拿起萧远麟给的东西,发现是一个玉环,上面刻字一个“麟”字,由一根红绳系起来。

  问全见过这个,在问全抱着萧远麟逃出承天寺的那天晚上他就发现了小孩的脖子上戴着什么东西。一开始问全并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后来则是觉得等到萧远麟自己想说的时候就会说。

  “哥哥,这个东西麟儿想放在你那里。如果……”萧远麟停顿了一下,并没有把如果后面的话说完,而是又道:“除了哥哥,麟儿不想把他交给别人。”

  问全知道这个玉环对萧远麟来说肯定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但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安什么。

  他摩挲着玉环中间的字,“我会帮麟儿保管好的。”绝不会让它落到其他人手上。

  入夜,两人为了节省开支,只能订了客栈的下等房。狭窄的床边本来只能容纳一个人,此刻却不得不承受两个人的宽度。时值初秋,天气凉爽,但比较还是稍显拥挤。

  问全见萧远麟强撑着不习惯,却闭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起身又在地上铺了床铺,自己睡地上。

  睡到半夜,问全被胸前一颗黑压压的头颅压醒,他认出是萧远麟,顿时哭笑不得。这样压着实在难受,问全将身体往外挪了一点,萧远麟的头失去支撑,晃了一下也醒了过来。

  “怎么不在床上睡?”

  萧远麟早就习惯问全的气息了,骤然分开睡更睡不着了,比床太小还磨人。于是趁着问全睡着了,又偷偷摸到地上靠着问全睡着了。本来是想着明天早点醒来就自己先回床上,却没想到把问全也吵醒了。

  哥哥会不会怪自己?萧远麟垂下眼眸。

  问全以为他是做噩梦了,不敢自己一个人睡,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没事,再过两日我们便可以到莫府了。”

  萧远麟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看着问全烛光映照下的侧脸,心念一动,“哥哥做过噩梦吗?”

  噩梦?问全陷入回忆。他从小在承天寺长大,吃过最大的苦可能就是因为课业不合格被住持师父教导,但这样的苦其实也是乐在其中。相比起其他人苦难的人生来说,虽然他从小无父无母却比其他人要幸运得多。

  问全在脑海中搜索一番,终于记起来或许曾经在自己十几年的经历当中,确实有过过那么一阵做噩梦的日子。

  八年前,承天寺——

  问全提着装满了泉水的小木桶往后山走去。他在后山发现了一株小雏菊,从来没有在承天寺里见过这样的植物,整个后山问全都逛遍了也仅此一棵。

  问全喜欢它洁白的颜色。它看起来那么柔弱,问全怕它因无人照顾而枯萎死去,每天念完早经后都会去为它浇水。

  一步,两步,走过这几棵树,后面就是那个小雏菊生长的地方。

  “别动!”突然从后山闪出一个黑衣人,泛着寒光的剑刃抵上了问全的喉咙。

  那时的问全还未形成善恶的观念,在他出生以来到现在,遇到的都是对他很好的人。

  他甚至天真地以为这个黑衣人不会伤害自己。而实际上,在黑衣人眼中,这个小和尚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问全放下水桶,好奇地伸手捏住了黑衣人的剑,“是什么?”

  “别乱碰!”黑衣人目露杀气,“喂,小和尚,看到狗皇帝了吗?”

  “狗皇帝?”小和尚傻傻地说,“我们寺没有养狗,但是有种菜,你想看吗?”

  “哈哈哈!”从侧前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穿着黄袍的男人走了出来。

  男人直接忽略了黑衣人,笑眯眯地问:“小和尚,朕也想看看,可行?”

  黑衣人恼羞成怒地把剑从问全脖子上移开,直指男人:“狗皇帝,休要在那里拖延时间,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黑衣人直接飞起,对着男人的面就刺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距离男人只有两步远的地方的时候,几个侍卫从天而降,没过几招就将黑衣人擒住,连手带脚砍了下来,血溅三尺,染红了小雏菊洁白的花瓣。

  男人十分冷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只在最后吩咐侍卫将尸体残肢拖了下去,仿佛这里从来没死过人一样。

  问全觉得胃在不断地翻腾,强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呕吐了出来。

  那一段时间问全整日整夜都在做恶梦。直到住持师父发现他的不对劲,问清缘由之后,问全才在住持师父的解释中知道原来那男人就是萧璒。

  黑衣人其实是敌国派来的刺客。黑衣人在自己的国家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死有余辜。

  滑稽的是萧璒没有死在敌国的刺杀中,而是死在了自己的亲弟弟手中。

  问全从回忆中挣脱出来,道:“也许曾经做过,不过可能后来发现噩梦并不是真的噩梦,所以不记得有没有做过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萧远麟越说越睡不着,最后问全不让他说话了,才慢慢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