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柳郁便坐着马车进宫面见皇后。

  承乾宫中,皇后见柳郁入宫拜见,连忙让宫女请他进来。

  皇后自从那日听安王说过柳郁和秋羲二人之事后便一直忧心,今日见柳郁进宫便打定主意想探探柳郁的口风。

  “参见皇后。”柳郁朝皇后躬身行礼。

  皇后连忙扶起柳郁:“郁儿不必多礼。”

  姐弟二人寒暄几句,皇后刚想旁敲侧击问问他,就见柳郁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规整的画纸。

  “皇后可见过此物?”

  “待本宫看看。”皇后有些疑惑,不过她心知柳郁不会无缘无故那些东西来寻她,定是有要事。

  皇后接过画纸刚一展开,那双美眸便瞬间圆睁,嚯得一下起身,情急之下失手打翻手边的茶盏,清香的茶水顺着桌案流下,沾湿了皇后华丽的裙摆。

  “娘娘小心凤体!”

  守在在一旁的几名宫女太监急忙围过来替皇后擦拭水渍并收拾桌椅和茶盏,另有宫女正要服侍皇后进殿更衣,却被皇后摆手拦开。

  “本宫无碍,都下去吧。”

  宫女太监连忙领命退出承乾宫。

  柳郁目睹皇后的反应心下微沉,最后还是开口问道:“皇后可是见过那件首饰?”

  皇后收好画着钗饰的图纸敛眸沉思片刻,终于还是缓缓道:“这支喜上梅稍钗是当年陛下所赐。”

  得到皇后的确认,柳郁心头憋闷,隐在袖摆下手紧紧握成拳,最后却只能卸力地松开。

  “此时说来话长,”皇后微微叹气,朝柳郁问道,“郁儿可听说过先朝右相,余相?”

  柳郁点点头:“自是知道。”

  大齐本有左右二相,如今的曹相便是左相,皇后口中这位余相则是右相。

  皇后回忆道:“先帝驾崩那年南方水涝,余相被曹相党羽弹劾贪污赈灾银两,阖府上下被下狱后不久先帝便薨了。在曹相的操作下,此案草草了结,余相府上被抄家流放,未及笄的女子充入教坊司。”

  此事柳郁也有所耳闻,朝中之人心知肚明是曹相党羽陷害余相铲除异己,但先皇病危曹相势大,余相一方无力反抗,最后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

  “莲儿是余相的小女儿,”皇后继续道,“自幼与我一同玩耍,那年她才十岁,我便从教坊司那里把她要了过来,带入承乾宫照顾。

  “过了几年,有一回中秋陛下来承乾宫时无意间见到莲儿,当夜便临幸了莲儿,又赐下这支喜上梅稍钗。本想着莲儿如果能得陛下青睐,或许日后可寻机会为余相翻案,可谁知曹贵妃得知此事后竟想毒害莲儿。”

  说到这里,皇后神色哀伤,缓了缓才道:“那年,曹贵妃所出的大皇子才两岁,陛下并未立太子,曹贵妃便暗中对承欢的妃嫔下毒手,就连……”

  皇后语声哽咽,两行清泪从颊滑落。

  就连她的三皇子也没逃过曹贵妃的毒手,可曹贵妃总不会亲自下毒,每回后宫出事,等查到下手之人时已经是死无对证,曹相势大,就连皇帝也不能奈何曹贵妃。

  见皇后想起夭折的三皇子,柳郁只能默默安慰。

  皇后擦掉眼角泪痕,摆摆手继续道:“当时时日尚短,无人知晓莲儿是否怀有龙嗣,我护不住莲儿,便让人寻了一具和她身量仿佛的女尸替她,趁着她的房间走水派人偷偷将她送出宫去。

  “只是事情走漏风声被曹贵妃知晓,她便不依不饶派人追杀莲儿,后来莲儿逃到清州府地界时曹贵妃派去的刺客已被诛杀殆尽,手下见莲儿被一名书生救走后便回来复命。我怕曹贵妃安排的眼线从我这处得到莲儿的下落,从此便和莲儿断了联系。”

  皇后说完看向柳郁,有些急切地问道:“郁儿是从何处得到这张图纸的,可是有莲儿的下落?”

  柳郁神色暗淡,只道:“余娘子已经亡故数年。”

  皇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没曾想当年费尽心思想保住这位手帕交,最后故人却已经撒手人寰。

  “那郁儿可知……”皇后本想追问余娘子是否留有血脉在世,却见柳郁神色郁结心不在焉。

  柳郁年幼时母亲病故,皇后便时常把这个同胞幼弟接入宫中照看,说柳郁是她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对柳郁自是比别人多了解几分。

  皇后如今见柳郁这般低落,再联想起从安王那儿听到的话,立刻便反应过来:“那位秋秀才……可是莲儿的孩子?当年那位救走莲儿的书生就姓秋,算算年月,若是莲儿的孩子也该和秋秀才差不多年岁。”

  柳郁微微点头,闭了闭眼,片刻后才道:“他昨日收到清阳县来信,秋家有两口人误食毒蕈身亡,他怀疑是有人暗害所致,我见只那支喜上梅梢钗像宫中之物,所以前来找皇后求证。”

  皇后听完面色严肃,立刻便想到是曹贵妃的人下的毒手,忙追问道:“那秋家可还有人在?”

  柳郁摇摇头:“他爹娘就是被见财起意的秋家长房所害,清阳知县已经结案,秋大被判秋后问斩,他也早与秋家断亲。”

  “我要是没把莲儿送出宫,她是不是还能好好活着……”皇后默默垂泪,没曾想她把人送走后竟是这般坎坷,片刻后,皇后忽然紧张道,“那孩子是莲儿所出,年岁又如此巧合,前些日子陛下又提过那孩子两句,曹贵妃定不会放过他的。”

  柳郁眉头紧锁:“我与他回京时在路上遇伏,刺客有两拨人,一方是大皇子的人,另一方尚未查到背后之人,我怀疑那时曹贵妃已经知道他的存在。”

  皇后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曹贵妃竟还在派人寻找一个不知道有没有怀上龙嗣的女子想要斩草除根,她不禁胆寒。

  “得想办法保护好那孩子。”

  “皇后且放心,”柳郁保证道,“我会保护好他。”

  皇后见柳郁神色坚毅眼中却郁结不散,犹豫片刻后,终是下定决心道:“郁儿,你若真心喜欢他,阿姊不会拦你。先不说那孩子是不是龙嗣,就算是又如何?只要你二人真心相悦,他便是那位秋书生的孩子。”

  柳郁听到皇后的话瞳孔微缩,低声道:“此话皇后切勿再提。”

  皇后见柳郁如此严肃,只摇头道:“你又怎知他不想一辈子都做书生的孩子,做书生的孩子至少能活得自在些。”做皇帝的孩子,指不定能活到哪日。

  人人都说皇位好,可皇位下的血海尸骨又岂能看尽?

  秋羲起床更衣洗漱后听下人说柳郁一大早进宫去了,便独自在屋里用过早饭,没一会儿,安王府那边派人来请他去王府参加芙蕖宴。

  安王府和柳府紧邻,两府花园中都有一个荷花池,这两个荷花池的池水是相通的。

  今日的芙蕖宴就是安王邀请国子监的监生们来赏荷的,秋羲进入安王府后便直接被下人带去后花园那边,此时已经有十数名监生在花园里游玩,不乏有吟诗作画的人。

  秋羲刚进后花园便见安王在不远处朝他看过来。

  “见过安王。”秋羲上前见礼道。

  “秋秀才怎么一个人来的,皇舅没和你一起?”安王见秋羲独自前来,摸着下巴有些纳闷。

  今天这芙蕖宴可是他特地为他皇舅准备,目的就是给他皇舅创造一个机会,向来算无遗漏的皇舅怎么会错过?

  秋羲可不知道安王心里的算盘,只回答道:“含章他一早进宫面见皇后了。”

  安王用折扇敲了敲手心,他皇舅这是在干嘛?

  秋羲跟安王在这处站了一会儿,便有监生陆陆续续过来与他互相见礼。

  今日天好,有清风将池中荷香送到岸上,见安王没有让人当众作诗作画的意思,秋羲便与安王一起坐在湖心亭中舒心纳凉。

  安王府的荷花池是个“凹”字型,三面池水依着王府后花园的地势而走,一端延展出去与柳府的荷花池相互沟通。

  没一会儿,来的人多起来,安王便让下人取来一只锦匣。

  “今日与诸位赏花赏荷,我等不比诗不比赋,”安王接过玉匣,道,“不如一戏三国?”

  这些国子监的学子对大齐的雅趣消息最是灵通,监中几乎无人不知今年三月初三在清州府举办的望江亭雅集,对柳含章在雅集上作出的《望江亭序》更是推崇备至,还有秋月白在雅集中所画漫画也深受侵淫丹青之人的追捧。

  但要说到望江亭雅集中热度最高的,莫过于由秋月白所制,又由柳含章在雅集上推出《战三国》木牌游戏。近几月不说国子监的书生,就是朝廷官员甚至宫里都有不少人戏三国,就连他们国子监最爱找人对弈的祭酒近来也常与博士戏上一戏。

  众人见了三国玉牌,纷纷应和安王。

  “如此便每轮四人做戏,”安王将玉牌放在桌上,道,“各自为营,胜者可以进入下一轮,败者退出换其他人,猜拳决定顺序,如何?”

  众人当然应下。

  安王正要叫秋羲一起来猜拳,刚回头便看见柳尘走了过来。

  “见过安王,”柳尘朝安王行礼后,便拿出一张叠好的画纸呈给秋羲,道,“秋公子,这是我家公子给你的。”

  秋羲一看便知这是他昨天给柳郁画的首饰图纸,连忙收好图纸,朝安王说了声就跳到靠在湖心亭便的小舟上,划着小舟朝荷花池深处而去。

  等到了没人看见的地方,秋羲这才打开那张图纸,只见柳郁在那支喜上梅稍钗上画了个圈,西边写了个“贵”字。

  秋羲顿时呆愣住,他是何其聪明的人,怎会猜不出柳郁所指为何。

  如今的曹贵妃便住在西宫,柳郁这个“贵”字指的便是曹贵妃,而钗上的这个圈便是追杀围剿之意。

  会被曹贵妃追杀二十来年的孤身女子,秋羲怎么想也只能是与皇宫里有关,在联系余娘子前往清溪村的时间和他之前推测贞元帝膝下皇子凋敝的事,秋羲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怎么会?”

  秋羲卸力地跌坐在舟中,这不是在玩儿他的命吗。

  不说大齐的皇位更迭会如何,光是他了解过的历史朝代上,皇位之争不流血的又有几回?

  他一个穿越过来不到一年,既没明面身份又没帮手的人,除了引颈就戮还有什么办法。

  “不,不对,”秋羲忽然坐直,两眼生出神采,“没有人能证明我不是秋秀才的儿子,所以只要我坚持,那不管我是不是他的亲儿子,我都只会是他儿子。”

  秋羲理出余娘子到清溪村的时间和生产的时间,再往前倒推,就算余娘子以最快的速度离京前往清州府,那她在宫里的时间也绝不可能诊出是否有孕,所以曹贵妃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准确身份,而是为了以防万一才选择直接斩草除根。

  “况且余娘子和秋秀才一回清溪村就成婚了,距离余娘子离开京城的时间也就半个多月,所以其实与皇帝没关系的可能也很大。”

  想到这里,秋羲心里松快起来,只要他坚持,什么皇位争夺就和他没关系,不过要时刻谨防曹贵妃那方的暗害。

  秋羲伸手将图纸泡进池水里,待墨迹全部散开后才将泡软的纸张撕碎揉成团,用竹篙压进层层荷叶下的淤泥里。

  柳府,柳郁从皇宫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他靠坐在窗前的雕花木榻上,手里拎着一只酒坛,望向窗外秋羲最喜欢闲坐的那棵桃树。

  日头已经升高,蝉鸣鸟叫纷纷扰扰,吵得柳郁皱起眉头,他拎起酒坛仰头才发现坛中已经倒不出一滴酒。

  哐当一声,酒坛被向来端方自持的柳含章随手扔在地上。

  这时,屋外传来柳尘的喊声。

  “公子,东西已经交给秋公子了。”

  柳尘一推开房门,便见他家公子不拘形象地靠坐在床边的木榻上,地上竟还有一只空掉的酒坛在打滚。

  “公子,你喝酒了?!”柳尘大惊,连忙给他家公子到来一杯清水,又掏出时刻备着的药丸。

  “无碍。”

  柳郁挡开柳尘递来的药丸,只是直直望着那棵桃树的方向不眨眼。

  “公子,你该不会喝醉了吧,秋公子还等你去安王府参加芙蕖宴呢。”

  柳尘看得心惊,他家公子不就是去宫里走了一趟,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在等我?”

  听到秋羲在安王府等他,柳郁噌的一下从榻上站起来,目不斜视地转身出门大步朝安王府去。

  柳尘紧追着他家公子,生怕这醉鬼路上出事,结果他家公子身形端正脚下生风,半点不像喝醉的样子。

  “这到底醉没醉啊?”柳尘望着他家公子的背影挠挠头。

  哪知一转眼就见他家公子来到柳府和安王府紧邻的那堵墙下,纵身一跃便过墙去了安王府。

  “嗨,这是醉了吧?”柳尘无奈,只能翻墙跟上。

  安王正在后花园看其他监生戏三国,他自己第一轮就上了,结果居然一轮就被淘汰,这些人当真是戏起三国来半点也不给他这个安王面子。

  见柳郁大步走来,安王立刻迎了过去。

  “皇舅,你可算来了!”安王朝柳郁抱怨道,“我好不容易帮你把人约出来,你可好,半天不过来。”安王说着便朝一处指去,“你看,人都无聊地去采花了。”

  柳郁朝那边看去,只见藕花深处,秋羲长衫广袖立在舟中,怀里捧着一束淡粉的芙蕖,夹杂着几朵翠绿的莲蓬。

  清风拂来,柳郁此刻只想抛却凡尘俗世,管他皇嗣又如何,若他想要这天下,他便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剑,为他夺得这江山又如何。

  安王府的荷花池显然是差人专门精心侍弄,莲叶层叠藕花娇艳,如美人迎风带羞微微垂眸。

  秋羲心情甚好地采了一束刚开不久的花准备一会儿送给柳郁,忽然间,边听身后传来悠悠琴音。

  仔细一听,竟是《越人歌》的曲调。

  秋羲转身回眸,就见柳郁正坐在凉亭中抚琴,那双看尽天下的眼睛此时却只望着他。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秋羲划着小舟朝柳郁而去,开口唱出那首千年的心悦之歌。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柳郁抚琴和道。

  小舟推开莲叶,缓缓来到湖心亭边。

  “山有木兮木有枝。”

  秋羲摘下一颗莲子抛向柳郁。

  “心悦君兮君不知。”

  柳郁将莲子牢牢接在手心,轻身跃到小舟上,将秋羲揽进怀里,望着他笑意盈盈的眸子,复道:

  “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