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鸣鹤已经想好了一百八十种惩戒他的方式, 脸上的表情就像从极寒炼狱里新鲜出炉的恶鬼。周苏郁看着他,心里发毛,想往后退, 却踩虚了脚。

  巧的是, 有人推开门, 在敲门无果之后。然后用一种迅猛的力道,把周苏郁撞到了楚鸣鹤身上。

  雪松的味道裹住了他。

  楚鸣鹤的眼睛睁大,甫一低头,看见“泽西”慌慌张张地用手将自己推开。

  手指攥到胸前的布料,然后是单薄的胸膛,锐利的锁骨。指节无意识蹭过擦过碰过, 冰凉触感像一滴刚化开的冰, 抵达心脏。

  这个人似乎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轻浮招摇。

  楚鸣鹤突然意识到。

  比如推开自己时,指尖带着无意识的颤抖, 像柔软豆腐触碰到带刺的藤蔓植物。

  楚鸣鹤抿着嘴,伸手整理好衣领, 恢复少爷的仪容仪表, 再抬眼。

  管家张叔感觉身边一阵冷风, 身体后退,“谁?”

  楚鸣鹤发现周苏郁跑得特别快, 转眼就不见了。

  灰姑娘的午夜魔法失效似的, 他盯着门缝想。

  走廊另一头, 周苏郁夺路狂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特别虚。七拐八弯了三层旋转楼梯后, 逃离了这个鬼地方。

  楚鸣鹤那个森冷表情, 肯定想把自己卖了还债!

  他实在跑得太快, 导致门把手被撞歪, 然后被不知情的张叔碰到,掉下来。

  张叔傻眼了,出于职业素养,立刻转身给小少爷九十度鞠躬致歉。然后立马联系库房,送一个新的过来。

  不像某个人,楚鸣鹤对张叔感人的职业素养感到敬佩。

  他捡起门把手,盯了几秒,放回书桌旁边的矮柜里,锁在抽屉的最后一格。

  那里是存储他没考到第一名的试卷的暗格。

  不见光的地方,把见不得人的东西一并锁进浓稠黑夜。

  人已经跑了,从门缝里溜出去的。楚鸣鹤表情淡然,“可可。”

  “???”

  “开玩笑的。”楚鸣鹤面容平静,拂了拂袖口,“我的贴身护卫。”

  张叔了然。未成年之前,皇族子嗣都要匹配数量不等的贴身护卫,通常从年龄相仿的护卫兵中甄选,负责外出时随行,有时候甚至会被安插进同一个学校。

  “今天是楚烨先生的婚礼,离开场只剩两个小时。您兄长指定您担任花童,我在大门没等到您,还以为您忘了这件事。”张叔顺过一口气,幸亏小少爷还在房间。

  楚鸣鹤道声歉,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手里拿过鲜切的绣球捧花,“我们现在过去。”

  周苏郁望着黑色高级轿车驰出林荫大道,呆呆站了一会儿,将面具摘下,挂在腕上,风把头顶上密不透风的梧桐叶冠吹得沙沙响。

  他从裤袋里拿出快没电的通讯器,再一次确认帮佣发来的讯息。

  他们逗留太长时间,飞行器要被交警拖走了。况且他们还没有正规驾照,如果外来人士在别的星球非法逗留,像他们这种没户口本的,拘留时间按十五天起算,直到被人赎回来。

  可可在他脚边蹭毛,尾巴摇得和螺旋桨似的。

  周苏郁有点嫌弃,难道在楚鸣鹤眼里,自己就和这只蠢蛋修狗一个货色?

  他把可可脑袋拨开,找到一个监控器死角,轻巧地翻过庭院的白色围墙,离开了楚氏豪宅。

  跨越雕花铁栏杆的时候,好像把什么东西碰掉了。周苏郁往后瞄了一眼,是一个红色三角警告牌。

  飞行器泊在原来位置,帮佣给交警付完罚款,回头看见周苏郁,和他招手。

  “快!来不及了!”

  周苏郁这才注意到她身上宛如经历一场浩劫,头发乱蓬蓬的,飘下来细碎的彩屑。

  视线移动到断了跟的鞋子上,这时,身后传来警笛声和人群快速移动的鞋底摩擦声。

  有人朝这里追过来。

  “你干啥了?杀人放火抢劫?”

  话音未落,就被力气大得惊人的女人扯进副驾驶。

  “干渣男!”

  这女人,周苏郁呲牙咧嘴,揉着胳膊,生疼。

  油门轰响,飞行器在旷野天空中“嗖”地勾出一条弧线。

  返程速度比去的时候要快,六次时空迁跃后,周苏郁跟着帮佣回到尼比鲁星。

  这次旅程耗费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时间。帮佣提前把定位系统解除了,还用细针把埋在周苏郁后颈的芯片挑出来,定位芯片是每个孩子进入基地的当天晚上就植入的。

  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能保证没人发现基地里突然少了两个人。

  幸好基地进入“休整季”,技术人员在实验舱忙着各类项目复盘,制定最后一次甄选的工作方案。自从最终试炼被意外终止之后,人体兵器养成计划便一直搁置。院长觉得大方向需要调整,因为不是一个出现了与灵兽血脉排斥的反应。

  周苏郁站在402门牌下,觉得有点陌生。摸了摸后颈,踌躇一会儿,抬手叩两下大门。

  季绒蜷在靠门的小沙发里面,听到门的声音,甩手将泰迪熊抱枕扔到顾戚风脸上,“苏郁哥哥!”

  正在看《星际快迅》的顾戚风默默把抱枕放回沙发软垫上,没说什么。这段时间他沉稳了很多,因为周苏郁不在,季绒的精力全部发泄在他身上。

  肖诃需要定期去做检查,最近这几天没被放出来,房间里充斥着季绒又哭又笑的噪音。

  两分钟后,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

  “看什么呢?”

  周苏郁从背后环绕过来,拿走手里的电子板,不小心往后翻了一页,标题前四个字是“阿尔法星”。

  小鬼的家?

  副标题是#震惊!前女友闹皇室婚礼,怒拆青梅竹马#

  顾戚风手指点了下配图,小心翼翼地说,“他好像那个人啊。”

  周苏郁镇定自若地用目光扫描爆点主角的面容。

  眉目周正,气质不凡,不笑的时候凛若秋霜,深蓝色领带用一种很贵族的打法,和楚鸣鹤七分相像。

  他划拉几下,不放心,再看一眼,然后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不是。”

  “头发颜色好像。”

  “不像。”周苏郁点点楚烨的脖子,“有颈纹,显老。这是他哥哥。”

  “好吧。”

  顾戚风有些吃醋,将电子屏关了,“你还记得他啊?”

  “啊。”周苏郁将目光挪到角落的忍冬,挂着冰霜却顽强挺立的枝头让他想起某个人。他在心里摇头,飞快把话题掷向别处。

  “肖诃呢?”

  顾戚风耸耸肩,“实验室。”

  他见周苏郁反应平静,故意刺激他,“你怎么预料到他会好起来?那天你走后我都快吓死了,泰坦引擎的血脉太恐怖了,肖诃差点暴走,我们连坟地都给他找好了,结果当天晚上居然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不是什么好词。”

  肖诃推门进来,用冷酷的眼神把顾戚风瞪得缩回沙发里。他脸上没有大病初愈的样子,相反的精神矍铄。抡起泰迪熊的腿,甩了顾戚风一脸。

  周苏郁手掌拍起来,“可喜可贺,顾同学越来越耐造了。”

  顾戚风吱哇乱叫,“你们就喜欢欺负我!”

  季绒冷静道:“打是亲骂是爱。”

  夜晚的雪堆积在房檐上,玻璃窗内侧攀上一层薄薄的白雾,壁炉烤着火,映出四张年轻富有生命力的脸庞。

  季绒哈哈大笑的声音,顾戚风叫骂声音,和肖诃冷淡的哼气声,彼此交融着,在毕毕剥剥的火苗里融化开来。

  周苏郁总觉得场景似曾相识,手指无意识拢了拢毛毯,过长的流苏从膝盖垂到地面。

  “你没做什么傻事吧?”

  基地里,松弛轻盈的时间比黄金矿还要稀少。所以周苏郁被肖诃的声音猛地拽回现实的时候,有点想打他。

  砸到那张气色比他还好的面容上。

  肖诃一点也不客气地伸长叉子,夹走最后一颗樱桃,在他面前的盘子里。

  “妖孽!”

  周苏郁跳起来捶他。

  肖诃一侧头,拳头在沙发靠垫砸出一个浅坑。周苏郁踩到毛毯,用一个非常滑稽的姿势从沙发上跌下来。

  “差得远了。”

  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乏闷的生活总需要周苏郁这样的添加剂。

  肖诃敛起百年难一遇的笑容,“你的脸色很苍白。”

  “一点点吧。”

  周苏郁嘴里塞满小零食,囫囵地回答。

  “懒得管你。”

  周苏郁像个大爷似的,软瘫在秋千椅上,一条腿架在蹲在矮凳上嗑瓜子的顾戚风肩膀上。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圈房门钥匙,随着手指轻巧地翻转。

  肖诃瞄过去,不怀好意道:“定情信物呢?”

  靠。

  周苏郁瞪穿他,收起手,腿往前蹬了一下,让顾戚风差点噎死。

  “扔了。”

  宇宙的磁极总是相反运行,另一头的楚鸣鹤正陷入焦头烂额的漩涡里。

  昨天,楚烨的婚礼被一个凭空出现的前任大闹一场。

  简直是一盆淋漓狗血泼到王亲贵族的脸上,搞得楚烨差点被剔除皇籍。

  戒备森严的皇室婚礼,十八个护卫兵,却被区区一个弱女子闹婚。

  笑话。

  楚鸣鹤还没来得及提着花篮当花童,婚礼现场的气球就被扎破,彩带被缠成一团,肆意丢弃在地上,还有水晶吊灯都被砸了,宴会大厅弄得乌烟瘴气,比虫族入侵还要恐怖一百万倍。

  新娘被人扶走,吓得魂不守舍,十厘米的细高跟都跑瘸了。

  婚事黄了。

  其实本来就是家族联姻,迫不得已。这下刚好一拆两散,女方除了备受惊吓,其他方面表现得也不咸不淡,只不过再也不肯接受楚氏提婚了。

  楚烨的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好像被人捅了肾。这时候正赶上职位升迁,于是索性把破事抛到脑后,全身心栽进准备项目书和研究所考核工作中。

  楚璟成知道工艺台灯打碎的事,表示遗憾,叫属下再去买一盏新的,被楚鸣鹤制止。他觉得没必要大费周章,用普通的就可以。

  晚上作业写累了,楚鸣鹤偶尔会站在露台前面,趴在栏杆上,用手背枕着下巴,下颌角被冷风吹得尖锐。眼皮耸着,露出不那么防备的姿势。

  他的眼睛在搜索着什么。

  值夜勤的皇家护卫兵站在拱形大门两边,周围是悬浮电子眼。尽管地理位置幽僻,以前也发生过夜袭事件,据说是要刺杀大总统的杀手,于是防护更加森严,红外线都装上了。

  没找到心中所想的那个小混蛋,楚鸣鹤把作业本收进书包,去盥洗室简单冲一下脸,洗洗睡了。

  可后脑勺一沾上枕头,“泽西”逃跑的销魂背影就击败了甜美的梦乡。

  唉。

  他用枕头把耳朵堵上,将脸沉进松软的纤维之中。然后额头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愣了一下,他摸黑将它解救出来。

  楚鸣鹤下意识去勾灯线,才意识到床头灯已经魂归西天了。于是用语音把智能管家召唤出来。

  房间亮如白昼。

  所有的光线汇聚成一点,楚鸣鹤低着头,嘴巴半张着,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状况。

  竟然是四年前,他丢了很久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