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战事从夏秋打到入冬。
期间周凭骁给池不故带了消息来, 她的继父辛宗是云州防御使,这次战事起也波及了云州,所以他一直在前线打仗。池不故的母亲及同母异父的弟弟都在汴梁, 倒是没有被困在云州。
不过,前线将士的日子都不好过, 因为入冬后,天气恶劣, 物资缺乏,对中原的兵士十分不利。反倒是一直生活在关外的敌人,趁着河水结冰,就挥师南下, 四处烧杀劫掠。他们抢完就跑,中原这边的兵马赶到时, 他们早溜之大吉了。
周凭骁也想到前线去立功, 但又放心不下池不故, 想让池不故回汴梁去。
池不故道:“你既投军, 又有一番建功立业的斗志, 何苦要因为我而放弃这番机会?只要从父打了胜仗,得到了朝廷的重用, 即便我没有在娘亲身边, 也定然不会有人敢再欺负我。”
况且, 哪怕周凭骁在这里,以他这么低微的官职, 只怕也做不了什么。
周凭骁原本还想再劝,但池不故坚持, 且这些年来,因洲渚开办了糖寮, 使得她们的生活得到了大大的改善,乡人也畏惧力大无穷的洲渚,倒真的没什么人敢去找她们的麻烦。所以即便他不在这里,池不故与洲渚应该也能好好地活着。
周凭骁心中有了决断,很快便得到了升官的敕书,他将会负责押运粮草前往前线。
回到汴梁述职后,周凭骁先将池不故交给他的东西拿去给她的母亲张胡璇,顺便当面汇报一下池不故的近况。
“这是糖冰,还有这些糖果,都是她亲手做的。”
张胡璇曾是洛阳第一美人,即便已经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几岁的男童,正是她改嫁辛宗后所生的儿子辛不屈。
“姐姐呢?”辛不屈仰着头,问周凭骁。
“她不肯回来。”周凭骁道。
即便早已知晓池不故的决心,张胡璇还是感到了伤心。
周凭骁拿了颗糖果给辛不屈,他却先给了张胡璇:“阿娘不哭。”
张胡璇抹泪,摇摇头,将糖让给他吃。
周凭骁道:“夫人不必难过,她在南康州结识了三两好友,又得到了乡人的敬重、爱护……”
“她难道就没有中意的人?”张胡璇最担心池不故的一点是,担心她的婚事没人替她操持。
“曾有州学博士林士谦倾心于她,不过她对林士谦无意,那林士谦后来娶了妻,也回了京。”
张胡璇叹气。
辛不屈不懂大人的烦忧,他吃着糖觉得好吃极了,这些糖果比饴糖还甜,光是含在嘴里便一直口舌生津,他缠着张胡璇:“阿娘,阿娘,你快尝尝,可甜可好吃了!”
张胡璇无奈,只能也吃了颗,发现这种糖果跟她在汴梁吃过的饴糖完全不同!
“这是什么糖果?”她问周凭骁。
“椰子糖,用的是南康州海边长得椰子,还加了糖冰熬制。”周凭骁道。
他这次是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的,大部分行李和家眷都还在后面慢慢走,所以他只带了几竹筒的糖果、糖冰。
张胡璇更觉心酸:“她都学会做糖了。”
她的女儿是按官家千金的标准养到十三岁的,琴棋书画都会,那些粗活重活更是没沾过。没想到她去了南康州,不仅要自己烧柴做饭,还为了生计学了制糖,这得遭多少罪才学会的?
周凭骁道:“额,这其实是洲娘子教的……”
池不故也只有早几年吃了很多苦头,这几年挣了钱,生活条件也得到了改善,家里的粗活有人干,饭菜有人烧制,洲渚也不需要她去糖寮帮忙,所以她的工作依旧是管理漏泽园,比很多人都清闲。
张胡璇听着他说池不故与洲渚的事,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不对劲:“等一下,你说的周娘子是你的周姓,还是哪个zhou姓?”
周凭骁一听便知道池不故给张胡璇写信时没提过洲渚,不然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存在。
他迟疑了一会儿,道:“洲——洲相的洲。”
张胡璇的神色立马就不好了。
池仪就是被洲赫这个奸相所害,池不故怎么会跟姓洲的人搅在一起?
但她没有贸然地将洲渚跟洲赫划等号,而是又盘问了一下洲渚的来历,才稍稍放宽心,道:“洲家并没有做香料买卖的族人。那洲渚的来历并不如她所言。”
旋即,她又感到不安:“她隐姓埋名接近不故,会不会别有用心?”
周凭骁道:“池娘子聪慧,她如何能不清楚汴梁压根就没有做香料买卖的洲氏之人?可她不仅没有出面拆穿洲渚,还替对方圆了身世。说明她对洲渚的来历其实是知晓的,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想让人知道罢了。”
张胡璇听着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不过她感慨良多,池不故是多么倔强的一个孩子呀,竟然会为了洲渚而撒这么大的谎,看来南康州的生活也改变了她的诸多性情。
……
张胡璇自然不知,不是南康州的生活改变了池不故的性情,而是她有了喜欢的人,想明白了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所以为此而做出努力罢了。
周凭骁回京后,为了安全着想,池不故就没再去掣雷都那边训练了,她把时间花在了帮洲渚制糖上。
今年糖寮收回来的甘蔗是去年的三倍,所以糖寮的工作量也比去年多,为了赶在甘蔗长老之前把糖做出来,洲渚基本是白天榨汁,晚上才空出时间来熬糖。
糖寮的房子也扩建了,她在旁边建了间房,每当她值夜班的时候就睡在这边。
一开始,池不故独守空闺时还不觉得有问题,久而久之,她也生出了一丝幽怨,于是以安全为由,每当洲渚值夜,她便也会到糖寮来过夜。
洲渚笑她:“池不故,你怎么变得这么粘人?”
“你若是不喜……”池不故睨了洲渚一眼,“也只能受着。”
洲渚:“……”
其实池不故并非是不能接受独眠,她只是担心有朝一日,洲渚消失的时候,自己还一无所知。
洲渚笑完池不故后,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池不故来陪自己值夜班这个决定。
而她们来值夜班这个决定也阴差阳错地震慑了那些眼红糖寮的收益,准备干坏事的人,比如,好几次都有人想趁夜溜进糖寮偷里面的糖去卖,结果得知洲渚在,立马偃旗息鼓。
而洲渚不是每晚都在,但她哪天晚上会在,也说不准,这些小偷贼人不可能每晚都守在糖寮这儿,兼之就算洲渚不在,也会找别人值夜班,他们完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到了年关,洲渚给工人放了七天假,自己跟池不故则去了城里过年。
因年节正是杜记食斋生意好的时候,杜三嫂一个人忙不过来,杜佳云便主动去帮忙照看铺子。恰逢池不故获知秦微云老先生病了的消息,想去探望他,干脆跟洲渚在城里过年了。
她们本就是无根的浮萍,在城里还是夏馆过年都没有区别。
秦微云这次生病并非简单的头疼发热,他从入秋开始,身子便不利索了,过年的时候病情加重,日夜咳嗽不断。
池不故给秦微云请了郎中,又开了药,并且表示之后给秦微云治病的钱都由她付了,让郎中务必要治好他。但秦微云知道,他其实时日无多了,从汴京来到气候和环境如此恶劣的南康州,正值壮年的池仪尚且只熬了不到四年就倒下了,他年岁更大,能撑这么久,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想起周凭骁回了汴京的事,秦微云疑惑地问池不故:“你为何不回汴梁?”
池不故沉默了许久,才道:“如今,只有南康州才是我的安身之所。”
秦微云不理解,同样不理解她为何不成亲,想到洲渚,他隐约明白了什么,但不敢发问,因为他没想到从池不故的口中获得确切的答案后,自己要怎么应对。池不故的意志左右都是他无法改变的,他又何必多此一问?
秦微云叹息,等池不故离开后,便交代自己的仆从:“倘若我病亡,将我葬于海康县的漏泽园罢,死后有人为伴,也有人守着,并不孤单。”
……
杜记食斋的生意非常好,而且有些客人吃习惯了杜三嫂做的糕饼,成了这儿的老顾客,所以年节之前就来她这儿订了不少糕饼糖果做年货。
杜三嫂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杜佳云便提议让她收学徒,虽然学徒学有所成后可能会自立门户,但谁都知道,没有什么秘方是能藏一辈子的。杜三嫂的这些糕饼换了另一个懂制作糕饼的厨师,很快也会被研究出来。
洲渚听她们商量,便插话道:“佳云,干脆你也学着做糕饼不就好了?”
“可是……”
洲渚又道:“你与池不故的契约还有一年多就终止了,你便没有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些打算?”
她的一番话提醒了杜佳云,是了她在夏馆无忧无虑的日子终有一天会结束,到时候她回了杜家,那么等待她的将会是一条嫁人的道路,她若不想被命运安排,那就只能早做安排。
“阿洲姐姐,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杜佳云觉得,洲渚这么聪明,肯定有好法子的。
实际上洲渚还真的没什么好办法,在现代,除了夫妻共同财产之外,子女个人所得的财产都是自己的,父母只有继承的份,而没有据为己有的法律依据。在这里,子女的劳动所得也将视为家族财产,除非家长分家,否则,未婚的杜佳云所有的财富都会被视为是杜家的财产。
更悲哀的是,父母对子女的婚事有绝对的支配权。
池不故回来后听说了这事,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有些难办。首先,若想要你的钱财不被家里占去,那么最好是先析产,由官府出具凭证,白纸黑字地写着你们各得多少家产。之后,你用自己所得的家产去挣钱,便不会算在族产之内了。只是……”
杜佳云自然知道只是什么,只是父母在不分家,分家者会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所以,很多人家都会先析产而不分家。析产就是提前分好遗产,但一家人还是住在一起。
且杜佳云的现状是,杜家未必肯析产。
“析产虽然难,但未必就办不到,只是这个办法有伤家和。”池不故道。
杜三嫂先一步发问:“什么办法?”
“现在最想析产的是杜家二房,因为在杜家人的眼里,这杜记食斋是杜家的,而在杜家二房的眼里,它是你嗣子的,即将来也会成为二房的。若是不析产,那大房就会来跟他们争抢……”
杜佳云和杜三嫂都明白了。若是能让杜家二房主动提出析产,虽然会闹得家里永无宁日,却是最能解决财产争端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