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不尽界有不尽树。

  此树乃是一种同根双生的连体树。

  无人知道这种树从何而来,如今又生在哪里。

  书中记载,这种树可吸取天地灵气以供自身生长。

  据传,它们可以沟通天地,让凡人得以与“天”沟通。

  但在很久以前,这两棵同根共生的树在一场大火中被人为的彻底毁去了。

  钟意晚靠在软榻的床围上,翻看手中这本材质不明的《不尽界风物异志》。

  这本风物志是在张远客的书局里买的。

  看着就有些年头了。

  书页泛黄,翻动时带起一种奇怪的味道。

  像是某种熏香,很清淡,又很熟悉,并不会引起不适。

  和沈倦身上的橙花香似的,闻着就会令人安心。

  扉页的图画上绘有两棵枝叶几乎都要连在一起的大树。

  树干呈现银白色,叶片宽厚肥大,是梦幻的靛蓝色。

  杂乱交缠的树根处有两颗小石头,一黑一白。

  钟意晚摩挲着书页,鼻间萦绕着那种熟悉的淡香。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种味道那么熟悉了。

  先前在巫族禁地解毒时,他在哥哥的怀里闻到过。

  心跳蓦地漏掉一拍。

  钟意晚手忙脚乱地合上书,把自己裹到了被子里装死。

  赵闻道已经给他检查过身体了,方才从墙上摔下来并没有伤到哪里。

  得亏沈倦七天前解开了他的灵力封印。

  有灵力护体在,他才不至于伤筋动骨。

  今日当值的小医官正在给他熬药,殿内只剩他一人。

  他掀开被子一角,安静地看着那本躺在眼前的风物志。

  为什么这上边会有哥哥身上的香味?

  说起来……

  哥哥说过,世界壁垒上的缝隙是因为穿书局多次连接异世,所以打破了不同世界之间的界限。

  但红铃却说,缝隙的成因是造物主想要创造新的世界,是他们那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愚蠢行为所造成的恶果。

  钟意晚只觉得思绪乱成了一团毛线。

  很多问题他都想不明白。

  比如涿阳秘境里那位已经陨落多年的神灵,黎惑。

  那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钟意晚心烦意乱地捂住脑袋,把自己蜷成了只虾子。

  他来这里已经有一年了。

  越是想要了解这个世界,他就发现脑海里的问号不减反多。

  沈倦也好,哥哥也罢。

  他们都不想让自己蹚这趟浑水。

  对他的保护太过了。

  钟意晚不想当个只能旁观,什么都做不成的废物。

  哥哥已经……

  他不想让沈倦也那样。

  身体还在发热,但他却觉得像在冰窟里一样难熬。

  那股魔气遇上了筋脉里横冲直撞的灵力。

  此时双方正斗得难舍难分,完全不顾身体主人的死活。

  钟意晚颤着手把被子拢紧。

  对了。

  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正常人……不,就算是修道天才。

  修为的进阶速度会像他这样快吗?

  太古怪了。

  ——

  藏星宫。

  除了沈倦,在场众人的神色都不大好。

  尤其是与乔乔交好的小伙伴们。

  红铃少见地沉了脸,静静地立在沈倦身后,明眸中满是杀意。

  南寄欢上前一步,仔细检查过乔乔的情况,片刻后一摊手:“死透了,七天前就死了,魂魄也没了。”

  沈倦正在用锦帕擦拭手上染到的污血,闻言撩起眼皮环顾一周:“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对君后告以实情。”

  “他若问起,就说乔乔出宫游历去了。”

  众人哪有不应的道理。

  沈倦拔出插在地上的却邪剑,银白剑光一闪,从乔乔头颅中拔出的那颗黑色长钉已被斩为两截。

  沈倦收剑入鞘,吩咐道:“把她的尸身拖下去,以业火焚骨七日,直至傀线被全部燃尽,最后好好安葬。”

  “红铃,告知几位大将,让他们做好准备,傩元节后踏平鬼界。”

  红铃阖眼躬身,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南寄欢指了指三只已经死掉的蛊虫:“我去查这个?”

  “如今正是收拢西域势力的关键时刻,这些西域毒蛊着实来的怪。”

  “按理来说,应长策这种丧家之犬不可能跟塔依汗合作的才对,毕竟塔依汗那么骄傲一个人,根本看不上应长策这种小人。”

  沈倦眉峰一低:“你和陶子隐去一趟大统领府。”

  想到什么,他斜眼看过来:“可以跟李攸传个信,让她跟你一起,她与塔依汗有交情在,办事能够方便一些。”

  南寄欢一挑眉,爽快地应了下来。

  见沈倦往外走去,陈谌连忙跟上,小声道:“两月后就是问道大会。”

  “老大你也知道,有心人从中作梗,修真界那边的形势对你并不好,世家和宗门那边都有往你身上泼脏水的意思。”

  沈倦毫不在乎哦了声:“骂的是新任魔皇应逐星,关我太一宗弟子沈倦什么事?”

  陈谌一噎,瞪圆了眼不可置信道:“老大你……不会是想去参加问道大会吧?”

  沈倦无甚表情:“太一宗摇光峰弟子沈倦,卧底魔界多年。”

  “最终成功打入敌人内部,一路过关斩将,成功混到了魔皇的位置。”

  陈谌:“……”

  “不是,这也太离谱了。”

  沈倦扫了他一眼:“你这不是也知道吗?”

  他歇了戏耍的心思,直接道:“我不去问道大会。”

  “朝中各党势力复杂,现在不是离开永夜宫的好时候。”

  陈谌不解:“那钟长老怎么办?他已经离宗太久,这次是一定要回去去露个面的。”

  “万一某些人捉住他来威胁你……”

  沈倦看他一眼:“无事。他也不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陈谌搓了搓胳膊,小声嘀咕:“什么事啊?”

  沈倦随口道:“养胎。”

  陈谌:“……”

  两人旁边的南寄欢嗤笑一声:“别往下问了。天子意不可窥。”

  沈倦轻飘飘地移来视线。

  南寄欢无辜地眨眼,仰起头假装看天。

  随月生想起什么,懊恼道:“师尊让我转告小熠哥哥一件事,我现在才想起来。”

  “她让小熠哥哥回一趟巫族,她有事需要当面相告。”

  沈倦嗯了声:“稍后我会跟他说。”

  “陈谌,你交代一下侍卫长,让他留意一下宫中各处的动向。”

  “应长策留在宫里的探子绝对不止一个。”

  待陈谌应下后,沈倦登上辇车。

  去的方向是奉常司。

  陈谌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震惊道:“难道老大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钟长老真要养胎?

  此言一出,随月生和南寄欢同时向他投去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

  随月生叹了口气,就连南寄欢都慈爱地拍了拍陈谌的肩膀:“有时候不要只学卦术,多学学生理方面的知识。”

  陈谌挠头,乌黑发亮的狗狗眼里只有问号。

  他们三人各自离去前,看到侍卫们抬着乔乔的尸体匆匆路过。

  这姑娘陈谌也见过,先前他在宫禁里迷路,还是她为陈谌引的路。

  可惜了。

  陈谌收回目光。

  那么鲜活明媚的一姑娘,被应长策这个蛀虫毁成了这个样子。

  ——

  乔乔是只生在山间清泉里的锦鲤精。

  她在山间活了几百年,是整片水域里最自由、最自在的那尾鱼。

  某一年,她把修士囊中掉出的灵丹当做鱼食吃掉了。

  刚化形的她什么都不懂,连路都不会走,懵懵懂懂地跌倒在白衣修士的脚下。

  修士正倚在石头上喝酒,看到赤身裸体的她后一口老酒喷出,慌忙解了外衫将她裹住。

  乔乔发誓,那位修士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修士右眼的眼下有一颗红色的小痣,瞧着还挺特别的。

  乔乔这个名字是他取的。

  化形以后,她被修士当做女儿带着养了一年。

  修士很温柔,教会了她读书写字,还教会了她穿衣走路,甚至是修炼。

  后来他要回宗门了,问乔乔要不要一起走。

  但乔乔想去看看修士口中的锦绣山川,于是拒绝了。

  修士没有强求,给她留了很多保命的法宝符箓,以及足够她挥霍大半辈子的金银财宝。

  走前,修士笑着说,你的命里多有贵人相助,气运算是不错的了。

  那时的乔乔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气运。

  后来四界发生混战,乔乔恰好游历到了战火波及不到的山野村落。

  直到再次出山,她才知道村落里的大家是一群修为高深的隐世大能。

  那时四界已经安定下来,魔宫开始向外界招募宫侍。

  游历到晏京的乔乔稀里糊涂地撕掉了招募令,经过选拔后成了某位妃子身边的侍女。

  那名妃子被囚禁在深宫中,乔乔来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

  和曾经的修士一样,妃子是位性格温柔的人,同样待她很好。

  数月之后,妃子诞下一名男婴。

  她问乔乔,要不要跟自己回巫族。

  可乔乔舍不得宫里的嬷嬷,舍不得同住的姊妹们,所以她婉拒了妃子的要求。

  之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乔乔被好心的女官收作徒弟,每日只需跟在师傅身后干些零碎活计,算是清闲自在。

  再然后,旧皇已死新皇即位。

  新皇的君后与曾经的修士长的一模一样,性格也极为相像。

  乔乔很喜欢这位君后。

  君后会塞给她小点心,还会和她一起堆雪人。

  可是君后跟曾经的妃子一样,脚上捆着链子,被困在宫中不能出去。

  眼见着他夜夜被噩梦所扰,乔乔便请了一年中唯一的一次年假。

  她去了宫外的西宫娘娘庙宇。

  乔乔排了好久的队,黄昏时分才在小沙弥的手中求到了最后三只福袋。

  乔乔早就想好了。

  保福运的给君后。

  保平安的给红铃姐姐。

  保长寿的给瑾沅嬷嬷。

  他们都是乔乔的贵人,乔乔想要他们全都平平安安的。

  她欢欣雀跃地蹦出庙宇。

  路过门口时,正在接待贵客的方丈叫住了她。

  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说,眼下时间太晚了,要留她在寺里住宿。

  乔乔想到君后被噩梦困扰的样子,最终还是拒绝了。

  方丈又劝过三次。

  乔乔就算再怎么天真,此时也觉出了不对。

  被山间的灵气滋润久了,她隐隐能意识到什么。

  她沉默地拆开了刚来庙宇时求到的签子。

  大凶。

  看到方丈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最终还是答应了在寺里留宿。

  但经过竹林小径时,她听到一伙人在密谋今夜毒害君后的事情。

  尽管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乔乔还是选择跑出庙门,一路奔向永夜宫。

  若她真的命中多贵人相助……

  那她应该能够逢凶化吉。

  乔乔这样安慰自己。

  出了庙门后她径直往闹市奔去,但在经过某处摊位时,乔乔闻到了一股怪异的香火味。

  下一瞬,一条黑色的细线捆住了她的脚踝。

  傀线侵入血肉,瞬息间她便为人所控,整个人如同提线木偶般往暗处走去。

  碎魂钉被人打入头骨,她奋力抬头,想要看清那群黑袍人的样貌,可傀线侵蚀血肉的速度太快,她到死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害的自己。

  从尸体的怀里掉出三只福袋,浑圆的香灰珠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黑袍人脚边。

  面色苍白不似活人的应长策捡起了灰褐色的小珠子,布满血丝的眼珠一转,唇角绽起抹阴毒的笑。

  宽大的黑袍滑落臂弯,露出了他那只布满刀伤的手臂。

  那上边已经没剩多少血肉,只不过是具挂着干瘪肉片的白骨。

  风吹过,黑袍贴在他的身上,显露出肋骨的形状。

  若不是其下的心脏正在缓缓跳动,根本看不出他还是个活人。

  凌迟和一剑砍死哪个更好。

  处决他时,沈倦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凌迟。

  如今轮到他报复回去,应长策自然也选择凌迟。

  一下子毒死钟熠实在不解恨,他就要沈倦看着他唯一在乎的人一点点失去生命力。

  命属下更换过香灰珠以后,应长策操纵着乔乔的尸身让她站了起来。

  乔乔动作自然,神情丰富,完全不像已死之人。

  她拿起福袋,蹦蹦跳跳地向宫城行去。

  暗处的风浪平息下来不久,咬着包子的却邪牵着河洛从此地经过。

  却邪敏锐地嗅到一股血腥味。

  可他一转头就看到了暗巷旁边的猪肉铺子。

  好不容易升起的那点疑虑就此打消。

  却邪嚼吧嚼吧包子,从招牌上移开目光。

  身前的河洛正在催促他快些回宫。

  “都怪你非要贪吃,耽误了复命怎么办?”

  “好不容易发完了福袋,不赶紧回去跟主人回复,就知道吃吃吃。”

  却邪委屈地低下头:“可我饿。”

  河洛牵起他的手将他往前边清净处带去。

  边走还边以手扇风:“走了,这里的味道这么难闻,亏你还吃的下去。”